(一)
房里一片寂静,门上挂着的捕梦网隐隐散发着柔光。
温鸾樱正准备到床上休息,突然想起什么。医院带回来的战利品正默默躺在角落,温鸾樱拿出一个新杯子,泡好后一饮而尽。
胃里翻江倒海,一股推力由下至上,一口褐色的液体迅猛而出,温鸾樱迅速趴到垃圾桶旁边,口里的液体又被强行吞咽进去。
不管有没有用,吞了才知道。
床头的台灯只有最后一点微弱的光,像油尽灯枯的老人,像思路枯竭的作家,总之,命不久矣。
温鸾樱想,明天下班该买台新的灯了。
温鸾樱靠在床上,手里拿着《红楼梦》翻阅着,书的内容她已经了然于胸,封面也磨损得泛白,原先在书店一眼相中的版本,不是因为质量和译者,只是一眼瞟到书面上坐在石头上的林黛玉,一袭水色齐腰襦裙,手帕被静置在石头上,微微蹙起的眉头被额上的头发盖得若隐若现,她是那样郁郁寡欢,又是那么美,让人移不开眼睛。
贾宝玉初见林黛玉的章节是这样描写的:
黛玉一见,便吃一大惊,心中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那里见过的,何等眼熟!”
……
宝玉看罢,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贾母笑道:“又胡说了,你何曾见过?”暴雨笑道:“虽没见过,却看着面善,心里倒像是远别重逢一般。”
字借着微弱的光,不能完整地施展开来。
温鸾樱的眼睛聚起模模糊糊的水汽,看也看不真切,算了,即使不看,字字句句也铭刻于心。
再微弱的光也有杀伤力,眼睛被刺得泪水涟涟。
她爱这本书,爱这书中的相识之景,向往却不敢奢望,大学四年里,她不乏追求者,来来往往却都是一些俗气之举,她在等和世间唯一契合的灵魂。或许也会在初见之时,说道:“像是在哪见过你,好生熟悉。”
想到动情之处,便觉得有些累了,合上书盖好被子闭上眼睛。
今晚有中药辅助,或许能睡得安稳些,温鸾樱在心里想。
大脑越来越沉,随着重力不停的往下坠,突然垂入地下,猛烈的向下撞击着,却没有意料之中的疼痛感,只感到迎面而来的柔软,像是摔进一团棉花之中,无比畅快。
温鸾樱起身稳住身体后,只见远处站着一个人,慢慢的移动着,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脸上的模样也清晰明了起来。他的眼睛里好像盛着一滩水,由内而外迸发出一股独特的魅力,典型的鹰钩鼻,嘴巴呈完美的弧度由中心的唇珠向两边散开,一切都完美得过分,恰如: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两个人就这样死死盯着对方的眼睛,仿佛都想要把对方看透。
旁边的羽毛都飘起围着两人旋转起来,温鸾樱只觉得自己和这些羽毛一起被动的旋转着,而对面的男人向她伸着手掌,企图带她逃离这怪圈,很快又很慢的抬起手,五十厘米、四十厘米、二十厘米、五厘米……马上两人的手就要触碰到一起了,突然眼前的手消失不见了,而站在不远处的人也不见了,仿佛刚刚的一切只是一场梦,一点温度都没有。
温鸾樱关掉闹钟,小腿传来阵阵酸胀,思绪渐渐明晰起来,原来又是梦。
她高估了中药的起效时间,却忘记了书上说的——中药见效缓慢长久。
(二)
仁心医院很大,大到即使是这里的医生有时候也走错路,东南西北四院,交错纵横,老天爷以开玩笑作乐,擅长制造意外,温鸾樱和李晨露就是他众多玩笑之一——两人分隔在东西两院。
中午休息的时候,温鸾樱下楼买水。如果时间不紧迫,她是不喜欢坐电梯的,本就闭塞的空间人的身体占据大部分位置,仅存的一些空隙却要容纳几十个人的呼吸,身处其中,总觉得自己被气流压得踹不过气。
员工通道走的人少,昏天黑地,只斜斜透出一方窗户的明亮。温鸾樱的所在的诊室在五楼,到一楼要走十层楼梯。其实每一层楼道都有自动贩卖机,但是她习惯下楼买。下楼梯的时候,她习惯在心里默念,从十开始倒数,数字越小离外面的新鲜空气就越近,这也是她每天在医院为数不多的乐趣。
十:她的脚步因为久坐一上午变得轻飘飘,像踩在弹簧上,一上一下,掌握不好力度。
九:刚刚熟悉脚步频率,小腿又感到酸胀,她想起高二文理分班的时候,自己的教室从三楼搬到五楼,除去换了一些新面孔的不适,她还需要适应一步跨两个台阶的生活,下楼连着上厕所的时间不能超过五分钟。
没有八,没有七,因为回忆起往日的事情,扰乱了她的节奏,她不愿再想下去,于是又倒数起数字来。
六:第六感让她警觉,她感受到这个空间除了她还有其他人。她下意识插进口袋想拿出手机照亮,还没有触摸到就听见微弱的咳嗽声。
她先看见地上实体的黑影,辨别不出来是人还是物。温鸾樱继续走,又看见楼梯的拐角坐着一个人,凭着背影散发笔直的白光,她可以判断他是男人。她轻轻应声,觉得这里没有安声控灯是一件很不明智的事情。走近,三节、两节,“先生您好,这是我们医生专用通道,您有什么事都可以找外面的值班护士咨询,还请您不要在这里久待。”她的声音很柔,在空旷的楼道激起回音,不见天日的环境人都会生出警惕,她怕言语过激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男人也不回头,闻声说,“我没事,等人。”
可能是没有印证内心的想法——他是个不好惹的麻烦精,她心里的石头落下,还冒出一点开心,她甚至想宽恕这个不知道规则的男人,反正平时也没有人从这里走,那就给他一些时间吧。然后她从他身边经过,继续倒数。
四:她觉得自己离氧气越来越近,不像站在高处有呼吸不顺畅的感觉。
三:离水平线越来越近,外面照进来的光越来越多。
二:越来越亮,和外面的白昼相差无几。
一:她觉得自己重获新生,大厅里吵吵闹闹,各色各样的人鱼贯而出。
在踏出医院的一刻,汽车的鸣笛声和婆婆推车上半熟玉米的味道混合在一起让她仿佛回到小时候去县城买新衣服时的光景,她不愿母亲花钱带她去店里吃饭,所以总是一下车就吵着闹着要吃煮玉米,等到吃午饭的时候就以玉米在肚子里胀气为理由搪塞过去。每节约一顿饭钱,她就为此自豪一天。
“奶奶,一瓶矿泉水。”她在摊子上选一瓶矿泉水,然后递两块钱的纸币。
“好好好。”奶奶带着方言的声音并不影响温鸾樱辨识她说的话。她每隔一天就来买一次水,她能做的不多,除了双手递给她两张纸币。
温鸾樱突然想起什么,又从货架上拿起一瓶,“奶奶,再来一瓶,今天我买两瓶。”
“好好好,两瓶。”奶奶言语不多,能说的只有仅限几个字。
上楼梯的时候她习惯正数,由一到十。走到第五层,那个男人已经走了。她捏紧手上的两瓶水,塑料商标被挤压得嘎吱作响,泛起褶皱,心里好像有一滩浅水,雨滴砸起水花。
(三)
没有变动的日子就这样静静流淌,说不上是快还是慢,漫无目的地游走时觉得度日如年,猛地惊醒却又发现年华如水,湍急如斯。大多数时间像一潭死水的时候,如果不去惊扰就纹丝不动,有时候风静静的吹过,也掀起些许浪花,飘走了也像无人来过。
坐在公园长椅上的人望不到河边,在河边观赏风景的人盯住微微皱起的湖面,细微的风起云涌也看得透彻。
李喜才立于远处,一身黑布衣,远远看去背影苍凉落寞。
罗翰飞在距他十米的地方,凝视着他,一番酸楚漫过,他在心里发誓,即使所有人都与他相悖,他也会是守护李喜才最后一道防线。
李喜才对他恩重如山,当年他父母因遭受车祸身亡,肇事者却逃之夭夭,他身在穷乡僻壤里,人人自危,没有人愿意伸出援助之手帮助他这个孤儿,心灰意冷之余一个人来到这座城市,初来乍到就被地痞流氓打得半死,那时他心如死灰,只想随着父母而去,在他奄奄一息之时,却被李喜才所救。
他不仅救他于水深火热之中,更是给了他第二条生命,在他受欺负时处处维护他。如今自己死心塌地的跟着他,为他效命,也是为了报答他当年的救命之恩。
罗翰飞知道今天意味着什么,只是远远地看着他,他知道此刻李喜才不愿被打扰,现在也只有时间能够让他平静。
半刻钟过去了,他走上前,“李哥,现在处理吗?”
罗翰飞没有像以前一样叫他‘老板’,将称谓换成了以前私下经常叫的名字,即使能够让他休息半刻钟,终究还是要面对。
李喜才微微闭着眼睛,半晌才慢慢睁开,说道:“你随我一起去吧。”
两人一前一后向仓库内走去,一个面目狰狞的人被绑在柱子上,一边的眼睛被头发遮挡住,另一边的眼睛却布满了痂,新旧纵横,眼球与眼窝拧巴在一起,鼻子塌而宽大,血慢慢从头发深处流下来。
“动手吧。”李喜才不紧不慢的对罗翰飞说道。
罗翰飞快速解决完,看着地上一片血泊,没有丝毫怜悯,这是背叛者应有的宿命。在所有人都入狱的情况下,他却可以独善其身,想必这场计划蓄谋已久,不知道透露了多少风声,亦不知道背后是否有更强大的主使。在此了结他的生命,不会有人知晓,干干净净,不留一丝遗憾。
仓库外弥漫着一丝血腥味,随着旁边臭水沟里散发的腐朽味道一起交融,愈飘愈远。此刻的天幕布满了像血色一般的猩红,大张旗鼓的渲染着旁边的云朵,浓墨重彩地挥毫着,默默的酝酿着一场喜庆或灾难。
罗翰飞自然明白,李喜才的手下都是一些父母死亡,无牵无挂的孤苦人,如果因为什么原因死亡也没有人知道,悄无声息,处理完便永绝后患。
“翰飞,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无情?”
“我只知道是他背叛在先。”
“做我们这一行的,没有后路,对于出卖者更是不能手下无情,有了第一次便永无止境。唯有忠诚,方能自保。”李喜才说。
罗翰飞知道这些话并不是真正要他回答,只是在向他敲警钟,便答道:“翰飞自当誓死只为李哥一人效命。”
李喜才脸上渐渐浮上笑意,“回去将身上的衣服都清理了,再去商场买几套新的,我给你报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