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新来的面具人还在心有余悸的喘息不已,大汗淋漓中,他那张取下面具的脸,原本朴实而忠诚,现在也早就吓得全无血色,与那副死气沉沉的面具一样惨白,目光也呆滞。
他太恐惧,差点心胆俱裂,就像刚从地府逃了回来。
他脸上残留着那种闪闪缩缩极不自然的表情,也像在警惕要随时捉他过鬼门关的无常。
事实当然不是荒诞无稽的地府及无常将他吓到这步田地,对他而言,这终年潮湿发臭暗无天日的地方,简直比地府更恐怖,他此刻正垂首相对的人也比飘忽不定的无常更莫测高深。
保不准什么时候,这个人会突然伸来一只手,刀锋般穿透他的胸口,掏出他的心捏碎。
他才来半天不到,就因不愿顺从这个人被带进这间昏暗地室。
这个人要他顺从的事只是学着其他面具人吃一顿饭。
他先时没有怎样在意,还以为这个人小题大做,吃一饭而已,需要向其他面具人学?
吃一顿饭是再简单不过的,人出娘胎的那刻起就无师自通会吃“饭”了,这种本能张张嘴不就可以了?
何况他从早上到现在正好粒米未进,听说要他吃一顿饭,饥肠辘辘的肚子就应和着叫出声,迫不及待了,他甚至隐约有受宠若惊之感,觉得这份工作果然不错,初来乍到就被赏饭吃。
他充满期待地等着。
这个人站在旁边,虽没戴面具,可一张脸比面具还显得刻板生硬。
这个人一声不响,一动不动,就像木雕泥塑,却莫名给他极大的压力。
他突然不安,觉得这顿饭越来越像断头饭。
领他进到这里的那面具人拿出一个制作精美的木盒。
这个人不说,他也立即明白这应该就是饭盒。
盒子扁扁的,他顺手接过,捧在手心竟像捧着一块冰,什么饭会寒意刺骨?
难道这里的人吃饭都要先冰镇?他可从没听说这种吃法。
自己不过是来混口饭吃,现在有了饭还怕吃死么?
他猛吞一口唾沫,镇住心神,疑虑尽去,伸手开盒。
他只看了一眼,手就抓不住,本来轻巧的盒子在盒盖开启的瞬间竟让他不堪重负。
他魂飞魄散,十指颤抖,任凭这精美盒子掉在地上。
XXX
盒内没有一粒饭,连能与饭稍微搭得上边的东西也不见半点。
盒内竟是拥挤蠕动着成十上百条粗如拇指的水蛭,一条条黑得发出一种瘆人且恶心的光,无声息的闪晃,而那一张张急促收缩的吸盘更令人背皮发麻。
吸盘越薄,表示水蛭越饿。
比此刻的他更饿,他只觉它们足以一口气吸光他全身上下每一滴鲜血。
该吃一顿饭的不是人,而是这些躁动不安的水蛭。
事到如今,不必别人解释,他也深知这顿饭的真正含义:要么他吃水蛭,要么水蛭吃他。
他呆望盒内,手心满是冷汗,整个人如坠冰窖,几乎连心脏都快冻结碎裂。
他费劲地看了一眼离自己最近的那几个面具人,他们也是新来的,此刻和他一样惊骇颤抖。
他又垂头看盒内密密麻麻的水蛭,僵硬的双脚勉强往后退了两步。
可惜早已后退无路,后面只有一堵冰冷坚厚的石墙,他只得死命往上贴。
他其实不怕水蛭,以前在老家插秧时,总是见着一只就捉一只。
但他偏偏还未被水蛭吸过血。
没有被虎咬的人谈虎作乐,一旦被虎咬就立刻谈虎色变。
世上很多事都是这样的。
他已色变,身体的大半功能都在失控。
那个不戴面具却比戴面具更显刻板的人嗯了一声,之前递给他盒子的面具人便走来从地上捡起盒子,毫不犹豫掀起面具的下部,竟挑了一只肥水蛭塞进嘴里咀嚼。
这人咀嚼时没有放下面具,他可以清楚看见其嘴巴的所有动作,甚至看见一股黏稠黑汁溢出嘴角。
直等咽下肚后,这人才慢慢把面具重新戴好,对那个不戴面具的神秘人恭声道:“多谢圣主今天的恩赐,食物一如既往的美味。”
圣主点头,又轻描淡写的嗯了一声。
这人垂首,再次将盒子递给他。
虽然他能猜到不吃的可怕后果,但还是无法接受自己的嘴里放只黏答答的鲜活水蛭。
他抖手不接。
圣主突地站起,走过这条昏暗长廊。
这人示意他跟着圣主去,于是他们一路到了现在这间仿佛与世隔绝的密室。
圣主进来后始终背对他,沉厚的石门自动封闭,室内空气顿显滞闷。
他顿觉快要窒息,而这不仅是因室内通风不畅,更因圣主身上源源不断发出的威慑力。
圣主身躯异常魁梧,站在那里似要撑破整间屋子,把他随时压扁在墙面。
他真怕圣主猝不及防的转身。
但圣主已转身。
圣主的脸竟和之前截然不同。
这张脸不再有丝毫刻板,而是充满灵气,眉目不动时俊美至极,一出现表情就如锦上添花,更美得夺目。
这美又和任何人身上能出现的美不存在任何相似性,这美更像是高踞星空的旋涡,可以吞噬所有生命。
他面对这张脸,内心的恐惧荡然无痕,只深深迷失,觉得自己每寸皮肤每根骨头都被圣主的眼睛看透。
圣主似在品尝他的思维与勇气,被那双世间最干净的眼睛看过之后,他开始显露愚钝的一面。
他成了一只微不足道的蚂蚁,圣主意之所及随时可以伸一根手指就把他压得粉碎。
看来高不可攀的圣主,声音却如藏边珠峰最高点的冰雪,无法形容的神秘而圣洁:“你叫陈志,祖籍盐关,即是本府境内,江南水乡,水田固然少不了,而你也算半个农夫,小时候经常帮着父母下水插秧。”
这声音来自咫尺之距的圣主口中,在陈志听着却像来自遥远星空,是神灵与他对话。
他服服帖帖,五体投地,心境空灵,前所未有的安详。
圣主继续道:“你有一双好脚,之所以好,只因从未遭水蛭吸过。”
他的用词语气恰到好处,不疾不徐说出就如美人纤指轻柔地拨动琴弦。
在陈志听来,他不是在说话,而是在制造世上最动人的音乐。
“你其实不怕水蛭,曾有个屠夫卖肉给你,一块肉里半两肥的,气不过的你就捉了一只水蛭偷偷放进他背心。”
直到此刻圣主目中才显现傲然光芒。
众生在圣主这种目光的注视下沦为鱼肉,一切生命不分贵贱都任由他绝情宰割。
他注视陈志,让本已悄然沉迷于他魅力的陈志陡然意识到自己究竟是哪种人。
陈志是典型的市井小民,狡猾如狐狸又恶毒如蝮蛇,平凡又下贱。
陈志严重的自惭形秽,不必圣主有意,他宁愿即刻被这个神一般伟岸圣洁的人捏碎。
圣主展露笑容,那是比目光更傲然的笑:“为躲避那屠夫的报复,你才远离家乡,通过朋友的推荐投身在我门下。你没有对我盲目害怕,但终于是开始觉得水蛭很可怕了。”
陈志垂头,仍不能从容说话。
圣主道:“你这种人值得我重用,而在用你之前,必须教你如何吃饭。”
他转身,在墙上一推,一道暗门滑开,里面是大得多的一间密室。
他缓缓走进,陈志只得跟随。
宽敞的室内满是邪异红光,里面未设置任何灯具也能将每块砖看得清清楚楚。
室中央有一个深池,轻微荡漾的水波被红光映照,乍看还以为是血。
靠近才发现,水质澄澈,清可见底。
圣主就在池边宽衣,很快一丝不挂,修长柔韧的身体每个动作都极优雅。
他优雅入水,平躺池中,陈志这才又发现原来左右池壁各有五孔,此刻只见黑黝黝的东西接连涌出孔来。
陈志几欲惊呼。
那越来越多的黑色物分明就是水蛭。
不多久整个水池布满了水蛭,圣主的身体已完全被水蛭淹没。
这景象实在触目惊心,陈志只看了一眼就忍不住想吐。
但他莫名的双脚定住,无法应自己意愿转身离去。
不多久圣主霍然站了起来,身上斑斑驳驳还挂着几十只贪婪水蛭。
他含笑:“你们今天吃够了,该给别人饱餐。”
他也不抖动肌肉,举步跨出水池时,那些水蛭已如雨纷纷落下。
他的皮肤光洁细腻,一点被咬过的血痕也没有。
他重新穿衣,对陈志说出了更可怕更恶心的秘密:“为长命百岁,我必须修炼一种特殊的武功,尽管终于不担心朝夕便死,但每天我体内都会产生大量毒血,只好请这些水蛭来帮忙。毒血被它们吸食后就成了大补之物,我自己功力相冲,不能享用,正好来犒劳忠心耿耿的部下们。你若想百毒不侵,就赶紧吃几只。”
他没有胁迫,也没有说陈志不吃会如何,但陈志却感到非常恐慌,突然跪下,伸手从池壁捉了一只水蛭。
“你运气最好,能吃到最新鲜的,出去后千万别炫耀,我的部下们都想独受宠爱,嫉妒起来很要命的。”
陈志头晕目眩,身体每分每寸都似不属于自己,内心恐惧,胃里泛着苦水,一阵阵的作呕,手中水蛭却还是放到了嘴里。
他迫不得已咀嚼时,连眼泪也流下,但面对圣主却又莫名展现非常满足的微笑。
他像之前那给他示范吃水蛭的面具人一样恭声道:“多谢圣主恩赐。”
圣主脸上灵气消失,恢复比面具更刻板的表情:“你在这里慢用,吃饱后自行离去,今天为了你的食肠,我特别洗第二次水蛭浴,你可不能辜负。”
陈志泪流满面地笑着点头,抓起另一只水蛭往嘴里塞。
如果真的存在地狱,此刻他已身临其境。
XXX
圣主走过昏暗曲折的地道,走向充满阳光的地面,他知道此刻已是黎明。
他精心培养的一众面具人,只有极少在地面潜伏,成百上千都悄无声息地隐在地下,若不主动出现将至死也不为人知。
他始终满意自己的每一种杰作。
这些面具人,来匆匆,去匆匆,如同幽灵。
外界的人再无作为、穷困潦倒,也算是人间过客,雁留痕,人留名,他们死了,还有一坯黄土孑立在凄风荒草中,聊以作瞑目之慰。
而这些人一旦戴上面具,就已完全出卖了自己。
躯壳还是原本的模样,灵魂已大非从前。
甚至连血管里流动的每滴血,也因长年累月吸食水蛭的体汁而开始发出腐尸般令人作呕的气息。
他们当然免不了有一天终会衰老至死,死后却绝不留下半丝痕迹。
他们是圣主创造的一种理想毒兵,可以随时随地以最佳状态顺从他意志做任何事。
圣主不留余地的剥夺了他们做人的喜怒哀乐,又给他们装上一颗无知的心。
一颗因无知而冷酷暴戾的心,一颗不断渗出毒液的心,一颗腐烂变质的心。
圣主自己的那颗心却永远跳动着最疯狂的音符。
他有扭曲的信念,堕入压抑的空虚。
他太深沉,时刻在走火入魔,外表又矛盾重重的优雅。
他崇尚杀戮,极富智慧,只需一眼就能洞悉任何人的记忆和欲望,甚至能在不见五指的漆黑斗室里,敏锐地将任何人深藏心底的秘密窥得分毫不漏。
他超越了人,坚信自己已战无不胜,是很多人的命运之神,独一无二的绝情。
他存在于世,谁也逃避不了。
他不断在世间造成永无更改的可怕现实。
他只要站直,就显得高不可攀,威慑四方。
他不必说话动作,在他面前的人大多会不由自主地俯首臣服,抑或敬而远之,如蝇虫避开太阳。
他走过地道,一个个黑袍面具人肃然伫立,严守岗位,总有一天他要挥手让他们倾巢而出,毁灭江湖。
他坚信自己的大计中算无遗策,现在一切进展得比他预想的顺利,照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世上那些假惺惺的正人君子就会跪在他脚下,承受他痛快淋漓的致命一击。
他喜欢得意的浮想联翩,有了层出不穷的想法才触发他行使大计的灵感。
他走出地道,傲立廊前。
天色灰蒙蒙,第一道朝阳隐现东方,他果然出来得恰到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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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要到一个地方见一个人。
一个迷迷离离若在梦境的地方,一个被他用布满毒刺的长鞭抽打得遍体鳞伤的人。
这个人一次次受他的无情利用,本已生不如死,却因偶然产生的一丝温柔温暖温馨的情愫而侥幸苟活下去。
在他看来,世间凭着感情生活的人都是非常可悲的苟活。
感情,本就比梦更虚假,只会妨碍他一跃成真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