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要不是家里人砸锅卖铁给我治病,要不是本家兄弟和娘舅亲戚慷慨解囊,我不但活不到今天,连活过30岁都难。所以,我要求孩子们要感恩,感恩我们这个遇事抱团的家族,要有牢固的家族观念。如果一个人连亲人都不顾了,连亲人都要坑害,有的甚至还坑爹,那这个人最好不要深交。
——李鸿仲
连亲人都伤害的人,你怎么保证他不伤害你?这是深刻的人生道理。在我国古代,以“孝”治天下,举孝廉就可以当大官。整个社会体系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皇帝另外一个称谓是“君父”,即天下人的父亲。臣民又称子民,即皇帝的子女。皇帝为什么喜欢有孝心孝行的人呢?因为没有家,谈何有国?父母兄弟姐妹都不爱的人,你会指望他能爱国爱君?家族观念不强的人,爱国之心也不会强到哪里去。
——房间里的大象
【李氏家训】
1. 人心都是肉长的!只要你真情流露,再冷漠的人也会被感动。
2. 患难见真情!一家人什么时候最团结?共同面对困难的时候。
第一节 改变命运的上海之行
上海!上海!关于上海,有一副著名的对联,曾经只有上联,全国悬赏征求下联。上联是:上海自来水来自海上。这是一句回环句,从左往右念和从右往左念都是一样的,而是表述的文意也是事实。这个上联曾一度难倒了无数文人墨客、大儒专家而几乎成为“绝联”,最后竟被一位普通的中学老师给对上了。这位老师是怎么对的呢?等看完李鸿仲的上海之行,咱们再揭晓答案。
穷小子来到上海滩
关于那副著名的上联——上海自来水来自海上——的出处有两种说法:一种说活是说1972年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时在参观上海自来水厂时出的对子,说是专门用来难为周总理的。随后有位富商出重金,全国悬赏寻找下联。第二种说法是这条上联其实早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就出现在了上海小报上。
尼克松并不是中国通,他甚至连中国话都不会说,怎么可能创作出这么难的对子?而且作为客人班门弄斧难为主人的可能性几乎没有,多半是民间杜撰出来的故事。但是,尼克松有没有这种可能——没有存心难为周总理而只是其智囊团教他随口那么一说呢?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冷不丁拿个典故秀一下是很多领导人喜欢玩的外教手段。我们国家的领导人也有去到国外,拿人家的文化或掌故出来玩一下。这样玩,更多的不是让人家难看,相反是一种示好的策略。
不管怎样吧,此联出自上海无疑。而且,甭管一开始产生于多么年代久远的小报,其广泛为人所知始自上个世纪70年代初也无疑。
70年代初。上海。这就对了,跟我们的主人公李鸿仲的人生轨迹就对上了。他就是在上个世纪70年代初,怀里揣着300多块钱来到了大上海,完成了他命运的大转折。
如今从李鸿仲所在的泌阳到上海坐长途大巴10个小时以内可到达,坐高铁需要五六个小时,要是坐飞机一个多小时就能到。但在1973年的时候,李鸿仲去趟上海,先坐车兜兜转转到汉口,在从汉口搭船慢慢悠悠去上海,足足走了20多天,花掉了他20多块钱。
20多块钱是个什么概念?拿现在相比吧。当时李鸿仲去做手术,前后费用大约200块钱。现在同类手术的费用已超过6万元,如果是顶尖专家那10万不止。也就是说,现在比那会儿高出了300倍~500倍。那么,当时的20块钱放到现在就应该是6000元~10000万。这是当时从泌阳到上海的路费,跟现在去趟美国的路费差不多。可想而知,李鸿仲当时去上海治病,等于现在去美国治病,那得下怎样的决心才行?怪不得全家到了砸锅卖铁的地步。
当时,是爹陪他去的。那这路费得乘以二,去一趟上海等于美国打个来回。但不管怎样,爷俩还是千辛万苦到了上海。
连泌阳县城都没怎么逛过的爷俩,来到了大海上就跟一对傻子一样,分不清东西南北不说,连来上海干嘛来了都一时给震懵了。爷俩走在大街上,是真正的乡巴佬。特别是爹,还穿着那种老式的对襟大褂,一根草绳系着的老棉裤,走在时尚的上海街头,跟从古代来的人一样,惹来很多人的围观,还有小孩朝他们扔石子。
好就好在,他们并不是毫无准备,两眼一抹黑地在上海转悠。他们来之前,先跟在上海当兵的一个老乡取得了联系。这个老乡虽然是外村人,但是细论起来,也是李氏十五门当中的一门,算是本家兄弟。他当时当兵,任务是看监狱。给他去信,说来看病。他回信说,尽管来,吃住他安排。
到了上海,按照那位本家兄弟来信的地址,爷俩找到了那个监狱。本家兄弟果然热情接待,不仅安排爷俩住进了自己的宿舍,还带他们去吃监狱食堂吃饭。他们去的那个食堂不是给犯人做饭的,是专门给监狱的守卫和职工做饭的,伙食标准很高,顿顿有两三盆肉菜,饭则任吃。在监狱吃的那几顿饭,是爷俩有生以来吃到的最好的饭菜,在此之前,特别是经历向他们经历过三年困难时期的人来说,几乎不相信摆在眼前的那些饭菜是给他们吃的,或者说不太相信这个世上还会有这么好的饭菜,虽然就摆在他们的眼前和嘴边。
吃饱了,饱得打饱嗝,爷俩表示对那位本家兄弟的感谢,本家兄弟说要共 产 党,感谢毛主 席。爷俩说,哦~对对对!感谢毛主 席!毛主 席的伙食标准,也差不多就这样了吧?嗯,差不多,就差一点,差油烹干辣椒一碟,主 席他老人家吃辣。哦~对对对!油烹干辣椒!必须是油烹的,吃起来那个香啊的那种!
吃了监狱的饭,吃了跟毛主 席差不多的饭,爷俩走在上海街头上就不那么自卑了,相反还有些放肆——好想拉住个上海人,跟他(她)说说油烹干辣椒的事。当然,那只是个搭讪的引子,主要还是跟人家打听个路,问问中山医怎么走。
为什么是中山医?中山医最出名。这还是李鸿仲读五七学校时,给他们兽医连上课的一位老教授说的。老教授曾经给李鸿仲检查过身体,当时没有仪器,只凭一个听诊器,然后是望闻问切,好一番折腾之后,告诉李鸿仲:你这个病还不是太严重,要趁着年轻赶紧治,要是年纪大了或病情加重了,就连治的机会都没有了。治?说得轻巧,怎么治?去哪里治?老教授想了想说,得去上海,去中山医,手术治疗。老教授当时是被打倒的反 动学术权威,他说的话八九不离十是对的。就是信了他说的话,李鸿仲爷俩才倾家荡产地奔着上海来了。
上海人真的就如传说中的排外和眼睛上翻。你站在路边,冲来人点头示意,或招手示意,想问个路,结果没人搭理你。就更不用说,要跟人家拉拉油烹辣椒的呱了。最后,还是警察模样的人过来帮了他们的忙。其实是警察看他们一副乡下人模样,在街头路边晃悠,防备他们是敌特,特意过来盘问的,才知道原来是看病的。
那个时候的警察不仅敬礼很标准,还真的真心为人排忧解难。中山医咋走?这么这么和那么那么走。还怕说不清,说要是还不懂就开摩托带他们去。爷俩感动得一塌糊涂,当然不会让警察开车送他们,于是万般推辞,像电影里跟首 长那样保证不会走错路,这么说着竟也忘了跟警察同志探讨油烹辣椒的事。等爷俩走出去老远了,爹才突然想起这回事来,沮丧地说:刚才要是提到油烹辣椒,警察或许会更高看咱们一眼。毕竟那是毛主 席他老人家的菜,主 席的私事一般人怎么能晓得?不过不要紧,用得着的地方多着呢!到了医院,见到了医生。医生应该见多识广,可别忘了跟医生聊聊这事。医生要是肚子里有料,一准会高看咱们一眼,说:嘿!你们乡下人也知道这事?不简单!
爷俩就这么你一句我一句,梦呓一样地走街串巷,猛抬头就看到了中山医的大牌子。
一波三折的求医历程
中山医,这个魂牵梦绕的地方,是个圣地。无数个失眠的夜里,李鸿仲反反复复在脑海中勾勒的图像,如今赫然眼前。以什么样的方式,投入她的怀抱,也是李鸿仲无数次自我设计过的。毕竟这个病对他来说,是绝对命运走向的。而决定这个病的走向的,早在五七学校学医的时候就被老教授的引导下与这个医院画上了等于号。
万万没想到。
让李鸿仲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个心目中的圣地和魂牵梦绕之地、这个想象中最为熟悉最为温暖的医院,居然把他无情地挡在了门外。确切地说,连号都不给他挂。
负责给病人挂号的是个眼袋低垂,眼睛却上翻的老头儿。老头儿看都没看李鸿仲一眼,冷冷地说拿介绍信来。李鸿仲恭恭敬敬地把介绍信递上去,无限期待地等着给他挂号。老头儿把介绍信拿在手里,只扫了一眼后面的红戳,说这不行。不行?为什么?老头儿看上去懒得解释为什么,只朝李鸿仲摆了摆手,示意他赶紧走,后面还有排队的。
李鸿仲是个倔脾气,不说出个子丑壬卯来休想赶我走!他定定地矗在挂号窗口不肯走,不停地问为什么。老头儿厉声说道:你不够格!怎么个不够格?李鸿仲也太高了声音,说:我这可是县里开的介绍信。老头儿冷笑一下,又不说话了。后面一个老太太发话了,操着浓重的上海口音说:侬是做啥额?侬勿要来捣蛋好勿啦!李鸿仲只听她大着个舌头说,一个字也没听明白。挂号的老头总于忍不住了,说:小赤佬!告诉你,这里只给干部和高 干家属看病。你既不是干部身份,也不是高 干子女,所以别来捣乱,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这回算是听明白了,他说的不够格是这个意思。按照这个意思,李鸿仲真的是不够格。哦,哦,哦,李鸿仲脑袋大大地退了出来,一时还没有把问题想明白。在回监狱的路上,爷俩像一堆泄了气的皮球,低头耷拉耳地走着。世界真是看不懂,人生真的难测,半个小时前还是热火朝天地来,这会儿却被一下打入了冰窟窿。
回到监狱。一夜不眠。难道就这样回去?回去必死无疑。砸锅卖铁,借遍亲友,竟换来这个结局?不服!不服!李鸿仲把“不服”两个字念叨了一晚上。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他就起床,把那个本家堂兄也拽了起来,说:穿上军装,跟我走!
来到了中山医,挂号队伍里排到了第一个。老头儿刚上班,第一个就是昨天那个“小赤佬”,本来乐呵呵的一下就拉上了脸,说:你怎么又来了,说了不行就不行。李鸿仲说:我把解放军兄弟带来了,你看行不行。老头儿又是冷冷一笑,说:他行,你不行。为什么?你昨天只说是干部和高 干家属,也没说解放军啊?老头说:解放军可以破例,但也要单位介绍信,别以为穿个军装来就能把我吓住!李鸿仲说:解放军可以破例,为什么我贫农就不能破例?你吃的穿的不都是我们种出来的?毛主 席都说要向贫下中农学习!你自己背后的墙上不是写着“为人民服务”吗?你就是这样为人民服务的?老头说:为人民服务也不是为你这个小赤佬服务!别!别扯远了!就算毛主 席他老人家来了,也得按规矩办!不行就是不行,你赶紧走,不然叫人把你抓起来!
他这么一说,把李鸿仲彻底激怒了。
被激怒的李鸿仲一屁股做到挂号台上,面向后面排队的所有人吼道:今天要是不给我看病,我就坐在这里不走了。我是贫农,祖上八代都是贫农。我今天倒是要看看,你们上海人是怎么对待贫农的。你们要是敢抓贫农,要是敢打贫农,你们问问我身边的解放军答应不!
解放军是干什么的?就是用来保护人民的!贫农是最可靠的人民,是革 命的先锋和英雄。毛主 席说过,否认贫农便是否认革 命,打击贫农便是打击革 命。贫农的革 命 大方向始终没有错,要向贫下中农学习,特别是你们这些知识分子臭老九更要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我这个典型的贫农,你们学习的对象,如今为了来看病,家里是砸锅卖铁,所有亲戚朋友的钱都借遍了,一路颠簸20多天来看病,你们就这样对待我!你们这样,对得起每天吃在嘴里的粮食吗?对得起毛主 席的教导吗?你们一定不知道毛主 席他老人家喜欢吃油烹干辣椒!嘿嘿!李鸿仲冷不丁把这句老想跟人说的话给说出来了,而且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但好像跟主题不太搭,听众像被针突然扎了一下,集体一哆嗦。李鸿仲赶紧把话题往回拽,说:干辣椒是什么颜色的?革 命的颜色,人民的颜色,毛主 席语录小红本的颜色!
毛主 席还说过,……
就这样,李鸿仲激 情飞扬地演讲着,在大上海最高端的医院大厅里,面对一群干部和高 干家属们,用那个年代最流行的字词和句式,操着最纯正的泌阳方言,慷慨陈词。旁边站着的是军装笔挺的解放军战士,身后背靠的是毛主 席亲笔书写的“为人民服务”。所有人都被这位来自河南的“小赤佬”给镇住了,连赶来抓人的医院保安都成了围观者。有人居然带头鼓掌,然后掌声便连成了一片。
终于,一个领导模样的人出现了。李鸿仲看到他气鼓鼓地,分开人群朝自己走来,就立即跳下了挂号台。
领导先是故作严厉批评了那个老头儿,然后又故作和蔼地对李鸿仲说:小伙子,你读过书吧?李鸿仲说:不仅读过书,还学过医!领导长长地“哦”了一声,示意李鸿仲跟他走。
李鸿仲至今都不知道那位领导在医院是个多大的官儿,他也最终没能得到在中山医破例看病的机会,但是他拿到了一封推荐信,让他去上海市人民医院找一位姓方的医生。领导说,你是学医的,对于自己的病,多少也懂点。这位方医生是留过洋的,专攻先天性心脏病的,理念新,医术高,胆子心细,找他没错!
脱胎换骨的八个小时
真的没错!方医生是留美博士,带着金丝眼镜,一副学者模样。他看了李鸿仲给他的介绍信,说:小伙子面子挺大啊!
什么面子?面子都是自己争来的!命也是自己争来的!李鸿仲心说,你赶紧给看病吧,但愿我这条小命别栽在你手里。
一番检查,全是机器,给出了诊断——先天性肺动脉口狭窄。
方医生说,介绍信里说了,你也是学医的,那就容易解释了。肺动脉口狭窄指右心室漏斗部、肺动脉瓣或肺动脉总干及其分支等处的狭窄,它可单独存在或作为其他心、脏畸形的组成部分而存在。就你的病情来看,主要是肺动脉瓣狭窄,但漏斗部也并不宽敞,而且脉动脉干也有问题。你这病是先天性的,在胚胎发育的时候就伴随着的。实话实说,你幸亏还是来了,而且幸亏遇上了我。为什么这么说呢?你这个病越早治疗越好,要是到了中老年那手术成功的几率会小很多。那为什么又说幸亏遇上了我呢?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个病的两种治疗方法,你就明白了。因为你正好是学医的,所以才跟你多说几句。
经过方医生的介绍,李鸿仲明白了。治疗他这种病的唯一选择就是手术治疗,而手术治疗也分两种:第一种是传统手术,叫“低温下肺动脉瓣直视切开术”,就是在30~32℃下施行直观视膜交界切开术。这种手术低温方法简便,对体内生理功能的紊乱较少,术后恢复较快,但有一个致命的缺陷——由于低温仅能提供6~8分钟的安全循环阻断时限,所以心内操作必须仓促完成,且无充裕时间对心内畸形进行探查和纠治。这种手术仅适于单纯性肺动脉瓣狭窄,且病情较轻而无继发性漏斗部狭窄和其他伴发心内畸形。但是,对于病情较为复杂且较为严重的患者来说,虽然看似手术成功了,但却留下了太多的隐患,为日后更多的痛苦埋下了伏笔。
而方医生留洋归来,带回来了当时世界最先进的“体外循环下直视纠治术”。这种手术适合于各类肺动脉口狭窄的治疗,病人体位、胸 部切口和心脏大血管解剖步骤均如低温直视手术,不同的是建立了体外循环并进行血液降温,这样就为探查和纠正心内畸形赢得了充足的时间,医生可以像绣花一样认认真真地工作七八个小时,将右心室漏斗部、肺动脉瓣或肺动脉总干及其分支等处的狭窄其他心内畸形问题一并彻底解决,并能够在手术过程中就把可能导致“肺动脉瓣关闭不全”的各种可能和术后右室衰竭及低心排血症等术后并发症全部清除。这样的话,等于是一刀解决了全部问题,保证了患者以后的生活质量。
这第二种手术方法如今已经是治疗此病的主流方法,但在当时此项技术还属于验证阶段,体外循环的许多细节还不够完善,心肌保护和手术技巧还不是大部分医生所能掌握的,手术存在一定的危险性,死亡率坦率地讲比第一种手术法要高。但是,李鸿仲相信方医生。为什么呢?他是留洋的博士,专攻的就是这个手术,而且更重要的是他的一番描述是科学的,有些医学底子的李鸿仲是能够听明白的。从知道有心脏病以来的数年里,李鸿仲已经尝够了病痛的滋味,他不允许术后还存在很多隐患,还要遭受未知的痛苦,所以他甘愿冒险,为自己的未来赌上一把。于是,义无反顾地选择了方医生,选择了一个一劳永逸的手术方法。
话虽这么说,等真上了手术台,还是紧张得很。想着要是手术失败了,小命交代在这儿了,怎么对得起家人和那些亲朋好友。李鸿仲顺着这条道,还想了很多很多,以前的许多事许多人像一座记忆堆积的大山一样铺天盖地地压过来,伴随着身下冰块导致的低温,和麻醉师缓缓推入的药物,及身边一位护士大姐软绵绵的话,李鸿仲感觉上眼皮和下眼皮在不停地打架,注意力越来越不能集中,刚才的记忆之山发生了雪崩,散开去,融化掉。
大兄弟是哪里人啊?河南的。坐车来的,还是坐船来的?家里都有什么人啊?好像那位护士大姐一直那么说着话,从软绵绵的声音渐渐地变得清晰而响亮——来治病的钱是怎么凑出来的?啊!李鸿仲猛然睁开眼睛,他想大声跟护士大姐说,他来治病的钱是卖粮食、卖树、砸锅卖铁、到处借钱凑的,要是这次治不好,以后也活不成了。要是治不好,还不如死在手术台上!他想这么说来着,但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嘴巴只含糊地啊啊着,眼泪像决堤的洪水,泛滥地冲出来,重新模糊了视线,只听见那位护士大姐说:好了!大兄弟!死不了了!以后放心大胆好好活吧!那声音句句响亮,也字字温暖。
等麻药完全褪去,刻骨的疼痛升起来时,李鸿仲的意识才清醒过来,也才知道手术进行了8个多小时。显然那位护士大姐不可能一直那么陪他说话,但那8个小时是断片的,感觉护士大姐的问话没有间断过,给他紧张的心情舒缓了很多,可他自始至终不知道那位大姐是谁,叫什么名字。想想为他奋战了8个多小时的那些医护人员,学医3年多的李鸿仲终于第一次感受到“白衣天使”这四个字的分量和温度。躺在病床上的他,再一次泪水泛滥,在心底悄悄告诉自己:如果以后有机会,也一定要做一名白衣天使,悬壶济世,救死扶伤!
术后第一阶段的恢复期是在医院里度过的,整整28天。这前后一个多月的时间里,老实巴交的父亲踏踏实实地陪着他,像照顾他小时候一样伺候他吃喝拉撒睡,又让李鸿仲深刻地感受到父爱的分量和温度。不识字、没有钱、不爱说话的父亲让病床上的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安全与踏实,他在心里暗暗地说,有爹在,就什么都不用怕。虽然父亲看上去已经老迈,像一棵秋风中的枯树,摇摇欲坠,几近倒地。
就这样,正如那位护士大姐所说,李鸿仲活过来了,那颗脆弱的心脏和那条淤积的肺动脉已经被方医生的柳叶刀给重塑了,打通了,铿锵有力的心跳必将给他跳出个生机勃勃的未来。
哦,差点忘了,本节开头的那个上联“上海自来水来自海上”,经过一番李鸿仲上海治病式的磨难与推敲,安微慈溪的一位中学老师完美地对出了下联——黄山落叶松叶落山黄——此联意境优美,浑然天成,就像方医生给李鸿仲做的手术一样,因缘际会,不可多得。
第二节 上海治病前传
28天以后,李鸿仲出院了。走出医院大门,他深吸一口气,无比畅快,压在胸前的那块“大石头”消失了,脑袋也前所未有地清醒。那个心情,就好比被一个死刑犯突然被宣布恢复自由了!李鸿仲好想拉住他面前的每一个人,告诉他,自己是个正常人了!正常了!他甚至还想站在大街上那么喊一嗓子,向全世界宣布自己的重获新生!
砸锅卖铁,全家上下不用商量
儿子的轻松,儿子的乐,当爹的全看在了眼里。自打一个多月前走出家门,走上去大上海看病的路,爹的心就一直悬着。担心路上的安全,毕竟爷俩怀里揣着的可是一笔巨款,那是救命的钱,所以睡觉也得睁着眼。又担心到上海看不上病,白瞎了路费。又担心手术失败,一个大活人把命丢在了手术台上,回来跟家人可怎么交代。又担心手术后有这样那样的并发症,又担心恢复得不好,又担心……本来身体就不好,这么担心来担心去,再加上吃不好,睡不好,差点给自己弄病来。
一个月,整整一个月,仅仅一个月,老爷子掉了十几斤肉,眼窝子陷进去了,腮帮子瘪下去了,干瘦干瘦的像隆冬里落光了叶子的树。
很多时候,李鸿仲躺在床上,看站在窗前的爹,迎着风竟然也摇晃,忽闪忽闪的,要油尽灯枯的样子。看着爹这样,他说当时他的心里生生地疼,总想抱着爹哭一场。但他还是忍住了,怕别人笑话。
其实后来想起来就特别后悔,后悔当时爷俩在一起的宝贵的一个月没有好好地说说话,两个人都闷葫芦一样的闷着,好像都在向各自的心事,实际上想的都是对方。当爹的恨不能把自己的命给儿子,做儿子的恨自己不争气的拖累了爹。但谁都不会说出来,就那么闷着,任由宝贵的在一起的时光匆匆地流过去。
要是早知道爹那会儿还有一年不到的时间就死了,李鸿仲说,他说什么都要跟爹好好地说说话,想哭就在爹怀里任意哭,怕什么笑话!要什么脸面!等没有了爹时,什么都晚了。
就是这个不久于人世的爹,有一天突然召集家里的所有人——爹、娘、老大李鸿超、老二李鸿仲、小妹李庭明开了一个会。爹从来都是一个少言寡语的人,憋闷了半天,说:这病说什么也得治!这病说的就是李鸿仲的心脏病。那个时候,李鸿仲五七学校毕业不久,回到队上做兽医。这病不治好,不用说干活挣工分,恐怕以后连个媳妇都讨不到。爹那天就说了那么一句,那天的全体家庭会议就只是爹说了那么一句,剩下的就是所有人的沉默,很久,很久。最后爹拔腿就走,大家也都跟着散了。
李鸿仲心里知道,大家什么话都不说,就意味着这事不用商量,这事通过了。接下来的事,就是想方设法凑钱。
先是把能卖的都卖了。当时什么东西能卖?队里分的口粮、屋前后的那几十棵书、家里唯一的一张木床、土改时分家分到的一大一小两个柜子、锅碗瓢盆、爷爷留给爹的一件狗皮大衣和两块银元、娘当年陪嫁过来的一对银坠子和一把紫檀木的梳子、哥哥在水库上干活时奖励的一个军用水壶、李鸿仲捞铁砂时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收走的一块圆形的吸铁石、妹妹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一个小发卡,等等,只要是能卖钱的,只要能想到的,都给卖了,一家人摆出了日子不过了的架势。还是娘说的好,她说,只要还有命在,什么都能挣回来!
砸锅卖铁也就凑了二三十块钱,离打听到的手术费还差一大截!怎么办?哥哥说,砍柴去!
砍柴是怎么回事?就是要走50多里山路,去到国营林场的最里面,偷偷砍了柴,挑到30多里外的城里去卖。城里人不靠山,又大部分烧不起媒,做饭取暖还得用柴火,于是就给了砍柴的一个赚钱的路子。其实也赚不了多少钱,足足一担子百来斤的干柴,也就卖个两三块钱。咱们可以算算这个账,先是走50里山路,然后再挑着百来斤的柴走30多里路去到城里,再走30多里路回家,光是走路就得一百多里。还要冒着各种风险!
当时主要由三个风险。其一,那可是国营林场,不但不让砍树,连干柴都不让拾,要是抓着就得扭送派出所。其二,为了不被抓,都得趁着夜色干,摸着黑走山路,一不留神就得掉到沟里去,摔个鼻青脸肿是正常,有人还摔断了腿,还有人丢了命。第三个可是真会丢命的,那就是碰上狼。国营农场的职工为什么夜里不出来巡山?就是怕碰上狼。狼都是成群结队的,碰上的可能只有一匹,但一声嚎,七八匹用不着一袋烟的功夫就到。李鸿超就遇到过这种情况,亏了他能爬树,在树上蹲了一夜,群狼在树下也等了一夜。还真有被狼祸害了的,那你会说他怎么不爬树?人到那个时候,浑身打哆嗦,腿也不是自己的腿了,手也不听使唤了,要是恰好身边没大树可爬,可不就是等死?李鸿超死活都不让弟弟跟着,就是怕遇上这些紧急情况。弟弟心脏不好,一着急跑也跑不动,爬也不赶趟,就是等死的料。就算是什么都没发生,他能走得了百十里的路?能挑得动百来斤的柴?快拉倒吧!
就是凭着一天一百里路加一百斤柴换回来的两三块钱,哥哥李鸿超硬是挣回来二十多块钱!每一分钱都是血汗!都是血浓于水的亲情!所以,当李鸿仲从上海大医院走出来的时候,他兴奋得一时忘乎所以的时候,一向不说话的爹劈头盖脸来了一句——回去好好报答你哥!
就是这一句,说的不是很重的话,一下子把李鸿仲飘飘然欲飞的心给砸回了地面。是啊!给了给他挣钱看病,命都差点搭进去了的哥哥!为了给他凑钱看病,日子都不准备过了的家人!为了省钱给他买补品,整整陪了他一个月的爹没有吃过一次饱饭,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硬是把那把老骨头耗得油尽灯枯!还有那些本家爷们兄弟和亲戚朋友们,为了借钱给他治病,老的拿出了棺材本,年轻的把娶媳妇的钱都奉献了出来,那哪里只是钱啊?情义无价!得用一辈子去还!不!还不够!子孙后代都要感恩,都要记住这份深深深似海的情啊!
东借西凑,亲戚朋友慷慨解囊
说到借钱,那得说三天三夜。虽然说本家兄弟们不少,也都慷慨解囊;虽然说亲戚朋友也多,也都慷慨解囊,但是架不住大家是真没钱!
真没钱可不是托词,是真的真的没有钱。
你想想,那个全中国的农民都在生产队里,吃的是公家分的粮,穿的是公家分的布,家里除了一口锅、几只碗和几双筷子,真的没有什么私有财产了。
你可能会问:不会养个牲口啊啥的卖俩钱?告诉你:不行!牛马驴是队里的生产工具,谁敢牵出去卖?养只鸡,喂口猪,放个羊啥的倒是有人偷着那么干,但要是被队里知道了,立即没收,没得商量。做个小买卖吧?李鸿超不是去卖柴吗?也有人做,但都是被逼到没办法了才去冒险,因为那是“走资本主义道路”,被公家知道了要来割你的“资本主义尾巴”,给你戴个高高的白纸帽,拉到街上批斗你!
那照这么说,不是家家户户都没钱?也不是!大钱是没有,小钱还是有的,都是省吃俭用,从嘴巴里抠出来的,从身上衣服的破洞里漏出来的。辛辛苦苦一年下来,能赞下个十块八块的就算不错了。但也不是只攒不花啊!谁家没个病没个灾的?谁家孩子不上学?谁家没有红白喜事?都得是钱!都想着怎么借俩钱来花花!
老话怎么说来着?贫贱夫妻百事哀!穷在闹市无亲戚!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明摆着一时半会儿换不了,很有可能借出去就没得还了,毕竟他们家已经是砸锅卖铁、山穷水尽了,还能借?还敢借?
能!敢!
要是搁别家,要是搁别人,那可就难说了,但是你们家就中!你李鸿超就中!你李鸿仲就中!河南人说“中”那就是真的行,就像东北人嘴里的“杠杠滴”。
第一波说中的当然是李氏本家的爷们兄弟。谁没个困难时候?也甭说借了,拿去!治病要紧!几乎家家这么说,人人这么说,虽然只有个三块两块、三毛五毛的,这话听着暖和人!没钱的是吧?跟李鸿超一块儿去砍柴,卖个块儿八毛的拿去!这就不仅仅是钱的问题了,那是冒着生命危险的那份情!
最让人感动的,是一个远房的表舅。要不是治病救命,可能十年八年都不会登门。但实在是没有办法了,还得登门去借钱。谁去的呢?哥哥李鸿超!所以说,从医院里出来,爹头一句说的就是让李鸿仲回去报答他哥的话。
李鸿超去借钱那天,差点回不来了。怎么了?太远了!步行得走上一天。半道上来了暴雨,路过的那条河没有桥,其实是有桥,被洪水冲走了。那也得过啊!李鸿超就硬着头皮蹚水过,水深的地方淹到了腰,还说是他运气好,只能说是运气好了,一个浪头被他打倒了,居然还让他爬叉着摸到了对岸!衣服也破了,鞋子也丢了,浑身是泥,腿肚子还拉了到口子,血呼啦啦的。
表舅看外甥这么一副模样来了,二话没说,把攒了几年的30多块钱全部给了他,连个字据都不留,明摆着是没指望着还。是啊!大外甥来的路上命都快搭上了,等着做手术的二外甥也只剩下半条命了,你说当舅的还能说什么?虽然只是个表舅,那也是要紧的亲戚!
表舅都这样了,亲舅舅如何?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更给力!
亲舅舅是娘的亲哥哥,都说是“亲娘舅赛娘亲”,一点都不假。李鸿仲不仅有个好舅舅,更有一个好舅妈。要是打小没有舅舅一家接济,李鸿仲兄妹三人都不知道能不能长大。当然,关系好永远都是双向的,还记得吗?三年困难时期,就是李鸿仲和他娘带去了几根黄瓜,救了舅舅家全家人的命。
自打记事时期,李鸿仲就记得,他们兄妹的衣服、鞋子都是舅舅家给的。偶尔能吃上顿香喷喷的大米干饭,也一定是舅妈亲自送来的米。舅舅家过得宽裕,很多时候扮演的是救星的角色。
在那个年代,怎么就宽裕了呢?因为舅舅是个老革 命,在战争年代立过战功,建国后专业到地方当上了国家干部,先是当一乡之长,后来又去了一个钢铁厂当一把手,又后来做过食品站长、卫生院院长,有粮票,有肉票,有布票,还有工资发,生活当然是响当当的。虽然干的都是肥差,但是,他为官清廉,一心为公,不拿下属分毫,从不滥用职权,一辈子没贪过国家一分钱,所以,他的钱是有明有目的,又喜欢接济穷亲戚,也就没攒下多少钱。但是,听说外甥要去治病,没等妹妹开口,他就托人捎口信来拿钱。
李鸿仲领着妹妹去舅舅家拿钱。为什么领着妹妹,因为妹妹嘴巴甜,可以替他说好听的话。兄妹俩来到舅舅家,自然是一顿好吃好喝,临走时又给了一大包衣服,最为关键是的给了200块钱!
200块钱!搁今天不算什么,也就是几个小孩吃一顿肯德基的钱,但在当时绝对是一笔巨款。前面我们算过账,这200块钱就是手术费,同类手术今天的费用是6~10万,也就是说舅舅给的钱放到今天就是6~10万,我们可以广泛地问问,或者自问一下:今天有多少舅舅还能如此慷慨?要知道,这笔钱是极有可能石沉大海的,拿出去就别指望能还,因为谁也不能保证这就能救的了命!谁也打不了包票说以后这门家徒四壁的亲戚还能够还得起!就算是还,也得猴年马月!但是,亲娘舅到底是亲娘舅!给了救命的钱,更给了活下去的胆儿!
就是这样,东拼西凑,李鸿仲和爹揣上300来块救命钱,风尘仆仆地奔着上海而去,更是奔着一个希望而去。一个月多后,爷俩回来了,并病丢在了上海,带回来的是满满的感恩。一路上,爷俩什么话都没说,但都很清楚——挣钱还债,这一份一份的债不光是钱,还有多少钱都买不来的人情债,和这人情债背后,要传给李家子孙后人的感恩之心,以及知恩图报的家族传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