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了深林,迷雾再度笼罩住视野,他们的记忆回到了革命者寄居的那片森林。林九的咳嗽越来越严重,鹿欣陪着他走走停停,在此间隙里,她看见他完全发黑的手指。
可现如今,关切的提问都好像成了罪过,她难以想象需要为之承担的后果。但她尽可能用眼神传递关怀,林九依旧直视着前方,她依旧陪他走走停停。
尽管在意识上已经分道扬镳——这将会是他们价值观决裂得最为彻底的一次。她已亲手将这段感情带到了绷紧的弦的极点,难道还要继续犯错?还要再把所有的不同处都揭露出来,这意义又是什么,仅仅为了自己胜利的优越而已。
我们怎能把错怪罪于她,一个想要让一切都达到最理想状态的人。我们未曾犯过这样的错吗?这是一段必然要经历的绝望,和一个永远都不能从教科书上得到的真理——美好到极点后,就仅仅是一个孤立的极点,没有人能把两个极点交汇到一起,那只会无形中产出一个新的极点。
她从林九的眼睛里看到非凡的力量,那股即使拼尽全力也要恢复一切的决心,这份决心来自于何处?——因为他的信仰,连同他的肉体和所有认知,赖以生存的一切都扎根在这片土壤中,杀死世界就意味着杀死一个理性的人呢。
我们可以原谅:鹿欣看不见他背后那个佝偻身子的骆驼,看不到提着镰刀的父亲,海边的女孩。她浅薄的肉眼略过灵魂一切精彩瞬间,她永远不要想看到更多。仅仅是一个林九,一个穿着衣服的人,难道她还要掏出他的良心来审视,企图以此看到他精神中漫无边际的沙漠?
这份决心给鹿欣带来困惑,但也带来一个浅显易懂的真理:林九这么做,他下定决心且毫不回头,不就是对自我命运的一次破釜沉舟?也就意味着:失去了世界,他也就无法存活。自己的手能牵走他虚弱的肉身,但也牵不走他扎根在理性中的灵魂,将他带去第二世界——这成了一场多么大的荒谬!
她的理想或许存在,但唯一的条件就是他不存在。鹿欣大可以像梦中那样,臆造出一个假象的林九来哄骗自己。可梦的朦胧能被哄骗,现实是永远无法被哄骗的。一个没有灵魂,不会说话,只知道傻笑的林九,和任何一具尸体有什么区别?自己就要在第二个世界,拥抱着这样的肉体沉入温柔乡吗?她难道不怕祥和的背后带着时间的刺杀吗?
答案是:她惧怕这一切。林九在前面走,她在后面又落下眼泪,看着他渐渐低下的背影,又回溯自己所想的一切,她有一种被迫要做出选择的预感。而这个选择无论如何都会保留大的痛苦——真是奇怪,苦与乐终归不平等。她用空白的大脑迎接这个征兆的回响,荡漾着的余波震颤她全身,令她感到麻痹(也或许是她今天忘记吃药的缘故)。
来到了洞口,林九总算转过头来。他看到鹿欣的眼泪而感到吃惊,但或许是没有力气再过问发生了什么,他也许根本不想知道,因为疑问往往是矛盾的根源。
“我得进去了。”他说着,看见鹿欣往前倾的样子,他用右手拦住。用力很小,是鹿欣立马把身子收了回来。她能感受得到他的虚弱,对这只架在半空的手,她多想把它拥入怀中吻了又吻,就像母亲爱她脆弱的孩子那样。可事与愿违,是这只手臂在阻挡自己,它要把自己最后的爱也阻隔在由它形成的一堵无形之墙间。
尽管她很不愿意,但最后留下的还是失望。林九对她说:“你陪我走到这里,很足够了。谢谢。”
谢谢!林九已经没力气再做长辈式的关怀或劝诫,也许他是由衷感谢她至今的陪伴。这突如其来的道谢,更像是阻隔,一般会用在道别之际。
“不要谢谢我。”鹿欣说着,眼泪又没止住,那个生离死别的征兆越来越强烈了,面对那个未知的崩溃来临,她为现如今困窘于一场毫无必要的感情挣扎而羞愧得流泪。她拒绝这份道谢,就像是想用自己的力量把注定要到来的征兆推迟一样。这份愚蠢而伟大的力量象征着她的倔强。
“在外面等我,我马上会回来。”他说着,正准备转过头。
鹿欣知道,这真的可能成为最后一面,她把他叫住,还想说些什么,千言万语成了简单的几个字:“你得保证。”
“我保证!”他说,勉强挺直又放松的肩膀看着令人心疼。
林九朝里面走进去,鹿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洞口。她内心在悔恨自己只说了四个字,却又想不出别的话来了。
他顺着壁画上的记号走进去,洞穴里传来噪音,他处于半昏迷状态的耳朵饱受折磨。走到熟悉的出口来,洞穴比自己想象中要亮上许多。他走出来,洞顶笼罩着一层黑色的雾。九面铜镜照旧摆在祭坛中间。过后,他听见另一处洞口,那个笼罩在深邃黑暗的第二洞穴里,传出脚步声。
“比我想象中来得要快些。”斯哲笑着说,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林九。
林九抵抗住疲惫渐渐下蹲,紧紧盯着这个朝自己走来的青年人。
“看起来来者不善。”林九说道。
“我应当给你一个建议:我会再为你打开一道新的‘门’,你可以轻而易举地躲避隔离区的射击,你可以走进那个世界里,只需要把你手里的东西给我。”斯哲说。
林九说:“让这个世界陷入混乱,对你有什么好处?”
“听起来,我在你眼里像是道衍,”斯哲笑着转过身去,看着满墙的壁画说道,“不仅对我有好处,对绝大多数人都有不小的好处。”
“你只不过是愤世嫉俗,因为你的失败,你要把一切罪过怪在世界身上。”林九说。
“任何人都能被贬低到抬不起头的境地。既然你这样说我,那我也能说:你为了维系住一切,不是因为你强大的正义感,而是因为你的利益与和平挂钩。失去了和平,当世界遁入混沌的漩涡,你会受害,这是你站在这里的根本原因。”斯哲说完,继续笑。
林九犹豫了一会儿,继续说:“无论如何,是你制造了这场灾难。”
“什么叫灾难?你把死亡称作是灾难吗?”斯哲问。
林九点头。
“那倒不如说,你所谓的和平只是减缓了这场灾难的降临。人都要死去,你们把无法克服的自然死亡看作必然接受的事情,而把这种灾难带来的死亡归结为别人的错。如果你们的衰老和死去为一个人操控,你们是不是也要去找它,用你们生命至上的崇高道德?”斯哲说。
“可事实上没人操控我们的衰老,但你在操控我们自由生存的权利。”林九说。
“你和他们一样傻,”斯哲说,“是你们的上层建筑在操控你们生存的权利,不是我。我打开了‘门’,我给想要通往第二世界的人一个重生的契机,这难道不是帮助吗?我没有害死任何一个人,那些通往第二世界的人,我敢向您打包票,他们活在梦一样的世界里。杀人的永远不会是我,是用你们的税收制造的火药和子弹。”
“那是因为他们不知道!”林九喊道,言语中尽显疲惫,“谁能想象得到一个迷惑着人进入的超自然物质带我们走向什么胡说八道的极乐世界?世界上哪有这种地方?”
“愚蠢的你!”斯哲有些生气,“你这只骆驼,我能看穿你。你竟然为折磨你的,你所承受的一切重担寻找存在的合理性,你该是多么卑微,这个沙漠里最哀声怨道,最封建且保守的骆驼!”
林九被这句话说怔住了,这令他想起自己曾经做过的一个关于骆驼的无端联想,像是有一种被戳穿的狼狈感,他的背越来越弯,头越来越低。
“说罢,我从来不具备自信,我本是一个应该自杀的人,因为这世界让我活不下去,这是真实的!可我活了下来,这却也是真实的!寄居在此处的灵魂救了我,它们或许是意识到我的力量,两股志同道合的力量——一拍即合!”斯哲说。
“我曾经舍弃了一切,因为我无法靠自己的力量铸造那个极端,可如今我有了,这份来自于绝对的未知的力量,它或许觊觎我已久。由这个力量所代表的绝对的权威的扶持,这难道还不足以支撑起我本该无限庞大的自信?”斯哲说,又转过身去。
“你具有足够的底气来责备我,因为你只看到了痛苦的一面,就和你软弱无能且悲观的性格看待世界的目光那样——在你眼里哪来的光明?”斯哲说。
林九已不再沉思,他在怔住后便断线了,他只是弯曲着背,但他紧紧抓住手中的麟杖。
“我允许自己给你一个机会:你能说我如今的存在是错误的吗?那为什么我还没有消失?”斯哲转过身来,察觉到林九靠近了自己许多步。
”我不能说,但我能让你消失。”林九说着,把麟杖尖锐的一处朝斯哲捅去。
一阵巨响过后,他飞出了几米远,而麟杖掉落到洞口处——林九再度见识到动物灵魂聚集体的力量,和斯哲那恐怖的思维共振发出的力量。
林九依然精疲力竭,以至于无法站起,他的疲惫逼迫他彻彻底底地闭上眼睛,但林九尽可能让自己不要睡去,呼吸也变得费力,他感到肺部正濒临衰竭。林九试着睁开眼睛——却比闭上眼睛看到的更加黑暗,他暂时还不能判断自己是否是失眠了。从胸口传来一阵刺痛,这阵刺痛越来越强烈,但他已经没气力再喊出来。
“理性的象征现在被我击退,上一秒的他就快要把我杀死,他甚至快成功了。下一秒的他如今离我五米余远,他躺在铜镜旁边一动不动,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死了。”斯哲大声地说道,像是强迫林九听见这赛事解说式的陈述。林九听见脚步临近。
“他们的所有聪明才智要拜倒在他们最嗤之以鼻的感情当中,他们要徜徉在感情的暖洋里死去。凯歌久久不绝。我感受到来自远处的召唤。我的时间,我在此中清点,倒计时着某个未知时刻的来临。”斯哲继续说,而此时,鹿欣从门口走来,她眼疾手快地捡起了掉落在地上的麟杖,声音轻到令所有人都没有察觉。
她听见了声音,躲在一旁,她看到斯哲的脸,惊讶得拼命去联想她梦见的一切——是斯哲牵引着自己到来的,他要让她奔赴去往这个世界。
“我惶恐地怀揣一份愚蠢的希冀,盼望着喜悦的来临。就如同我陨落前对脑浆渗出象征的死亡那样憧憬。这是世界的赞歌,一个历史性的洗礼。它在这段看似残忍的洗礼中将收获重生,人们会为此濒临毁灭,尔后又焕发新生。一切从头开始——从磨制石头开始。”
“这也是轮回,一个更为彻底,更破釜沉舟,更为人无法相信的轮回。它难道不比世界上那么多更替了遭受者的短暂轮回更具有价值性?且决定性的意识已经变更。死亡是可有可无之事。倘若这无法支持人类生存下去,自然会有更高阶的文明自助接纳一切。当我再注视历史的轮盘时——我将到规蹈矩的刻度全都涂抹掉,改写上了新的篇章。”斯哲说。
“我自然会想象——有多少愚蠢的末等人把我称作狂妄的历史支配者?我后来得到答案:支配历史的不是我,而是站在我背后的,属于未来的历史的判官。它左右我的思想并命令我这么做,我只是一个同样无法跨越时间的空间的生命演绎体,只是在继续我的时间丝线,我能算得上什么支配者?如果我的野心会随着死亡一同消散,我为什么还要渴求这份野心?难道渴求我将要杀死的所有人为我铭记下什么?”
“一切都朝着更伟大的方向发展着,感性胜利了,先生,我不得不说。”斯哲最后走到林九面前,仅仅看着他腹部轻微的上下起伏,怀着忧郁的眼神继续笑。
“该停下了。”一个声音从洞口传来,斯哲朝那里看去,眼神难以掩饰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