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的一天,工作日的下午六点钟,夕阳很美。乘电车的徐佳音很累,他准备一回家就好好睡一觉。
电车里很挤,是初夏,人们脱下的上衣藏满了汗臭味。徐佳音在看手机,准备定个闹钟睡,夕阳映红了他的半边脸。
尔后,一阵不寻常的剧烈颤抖下他苏醒过来,睁眼便看到乱作一团的人们。不知是人群中的谁朝着外头喊了一声:“看,人民广场那里——”众人的目光齐刷刷朝人民广场盼去,看到了倒塌的伟人雕像,取而代之的是烟雾中的一道门。
人民广场离电车很近,离下一站更近——人民广场站。
一个冒着光的东西,小得像一个点点,“门”。周围是用石块周围的行人站在原地,把手上所有的东西扔在地上,直勾勾地朝那道大门望去。随后,一个人带着恐怖的姿势走近大门里,后面跟上许多人,齐刷刷的人影几乎掩盖住门的光。
电车里传来声音,是由市预警台发布的通知,立即命令所有乘客在最近的一站下车。
人群乱了,嘈杂与惶恐的声音遮盖住了徐佳音的思绪。理智的人已经开始流眼泪,在手机的通讯录里近乎疯狂地寻找一个名字,捂着嘴巴打电话。其他人也效仿起来:母亲,父亲,孩子,妻子。嘈杂声顿时陷入了一片冷静的谈话中,随后人们又大喊起来。宣泄恐惧。
列车到站了,透过玻璃就能发现外面已经乱作一团。被困在电车里的人拼了命地拍打车门想要离开,而徐佳音看着窗外,心想着今天想顺路再买杯奶茶的计划多半要泡汤了。人流朝站外涌出,徐佳音被挤着跑了出来。一个人被狼狈地踩在地上,过一会儿就不再嚎叫。
他朝外面跑去,街上仍然一片混乱,广播中的警报声已经响起,街上的门店都拉下铁栏,外头不断有人在噼啪地打击。出租车们拉下“空车”的标号拼命地开走。徐佳音朝大商场的大门跑去,在保安正准备拉下铁门的前一刻。
商场里,孩子的哭声令人烦躁,还有哭喊声和吵闹声。听着噪音,他坐在大门附近的一家珠宝店处,静静地刷着手机。
“怎么回事?”一旁的人问道,徐佳音便如是说自己在电车上看见的东西。“超自然现象!”那人又说,拍了拍一旁老公的手臂。
“网上说要封锁这一块区域,我们还在这里!”徐佳音看着手机说道。这阵声音一出,门口的人们顿时又乱作一团,于是把刚才拼了命想进商场的劲儿全都花在如今想要出商场上,哭着喊着要乘车,看着手机上网约车软件无法加载出来的页面大喊。
远处响起枪声,徐佳音决定上去看看——他爬上六楼,走近一家带落地窗的门店,那里已经挤满了人。“门”就在眼前,它的光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渗人。周围的道路已经被车辆堵得水泄不通了。他看着一个司机从车上跑下来,动作有些恐怖,飞奔着朝人民广场中间跑去,被全副武装的士兵击毙。
“啊!”枪声过后是观众们的大喊声。灾难不止,又有几个人想进入“门”,他们奔跑的模样像被蛊惑了的样子,有些则直接四肢着地在地上爬,过水池后带着湿哒哒的衣服继续爬。从另一个街头走来几名士兵,他们继续瞄准,射击,市民应声倒地,地上多出一滩血迹。
徐佳音来得太晚了,几乎看不到什么,于是叹口气坐在一旁歇息,听着人群里又传来大喊声:
“他们是在干什么,这些人在干什么,那些拿枪的又在干什么!”
不断有人大喊,直到两个小时的屠杀过后,闹剧以更为惊人的方式结束——射击的士兵们扔下了墙,朝着“门”里走去,身后跟着的是还没被杀死的市民。场面寂静得难以言喻,比方才更添一丝恐怖。他们踩着地上的尸体,朝“门”里走去。留下的只有警报声。
有一直关注消息更新的人受到信息——严格命令所有市民远离人民广场,切莫靠近,并保证物资充足。奇怪的是:在收到信息后,手机信号便失去功用,所有人都在抱怨信号被截断了,包括他们刚拍下的正准备发上网的门的实录。
过了两个小时的大喊大叫,人们都识趣地放低嗓子,认识到哭喊起不到作用。唯一的大喊声都来自食品店——一群人在里面疯抢,企图找个角落囤积食物。
徐佳音望着迟迟未变过的无信号符号,闭上眼睛叹着气,张皇下意识到当下体力不支的事实,于是准备继续电车上未做的美梦。好景不长,一阵惊呼声又把他吵醒了——就在自己眼前,那块能看到门的大玻璃处,依旧有一群人站在那儿,可他们一声不吭,全体静默,驼着背,双手自然地耷拉下来,看着很诡异。
等徐佳音看到他们紫色的眼珠,吓得立马站起来,朝六楼的大厅后退几步。随后,落地玻璃窗处就传来了沉重的响声——有人在用头部撞击玻璃窗。
沉闷的声音就像是不间断的恐怖鼓点,在他心里反复撞击,恐惧正进行伟大的进军,准备将他的气息掐断。
徐佳音吓得朝楼下喊保安,可换来的只有食材店门口人们好奇的目光。随后他的身后传来了玻璃被撞碎的声音,还有许多双手拍击玻璃的声音,还有无数恐怖的哀嚎声。
一瞬间,玻璃碎了,本沉闷的警报声透过碎裂的玻璃传入商场内所有人恐慌的耳中,敲响了丧钟。徐佳音转过头去,看着一个一个人头也不回地从楼上跳下。被重压之魔牵住的灵魂们奋不顾身,投向大地以展现自己向死的忠诚。
零零落落的人,那个若让人抱在身上都能感到沉甸甸的重量的个体,想要赴死竟如此简单——只需要让膝盖稍稍忍受扎进玻璃渣中的痛楚,把身体微微向前倾,直到感觉重心已经向前偏移,当看到底下如蝼蚁大小的车辆在视线中被放得越来越大……
人群默不作声,没有一个人哭着跳下去,徐佳音看不到他们的表情,却自然浮现出他们快乐的景象。他眼看着站在玻璃窗前的人同虾滑下锅那样从六楼消失,顿时语无伦次,仓皇逃窜,发了疯似的想尽可能远离这象征着疯狂的地方。
楼下的人们都听到了这突然变清晰的警报声,又看到在灯光下朝楼梯发了疯似地跑去的徐佳音,默默确定了又一个未知的灾难发生的事实,商场瞬间又乱作一团。
他逃到另一个安静的地方,这是一件通往地下室的员工楼梯,他在这里恢复情绪。望着眼前深邃的黑暗,他想尽办法冷静地思考他的出路。
当下是什么?只有在进入这座上场后他才得到了一个清晰的答案,可这个答案不是商场给他的,而是商场中发生的一切赐予给他的:末日。
只有套上了这样的外套,一切人的生命才值得被称为不值一提,一切以金钱为目的的交易才能彻底崩溃,而当下的他需要找到自己的家,在失去一切亲人后,那个没有灵魂却与自己有深刻羁绊的房屋成了唯一的精神依托,那是冷静之屋,即便里面没有同商场一样多的食物,可它是安全与冷静的港湾,精神是多么重要。
而这座商场呢?这个在末日前最为繁华和无数人梦想的彼岸呢?成了一无是处的废墟,成了混乱与战斗的争抢点,混乱的制造机器。
在短暂且难得借无人环境换来的冷静的加持下,他获得了难得的冷静。
必须要出去,必须要回家,必须要想方设法地活下来。
他想着,凝视着厕所顶部那个狭小的窗户。
他逃了出来,伴着商场内人们的哭喊声,窗外响彻云天的警报声,在街旁一具爆炸的汽车燃烧的残骸里传来的“噼啪”声。
环顾四周,大街上已经没有人。短暂的几个小时竟能让街上的景象发生如此的变化。可他顾不着想那么多,如今唯一能信任的东西只有两个——一是后来在短信中收到的“千万不要看‘门’”的提醒;二是自己的腿。
接着他平时的记忆,徐佳音沿着电车经过的人行道跑去,无需在废弃的斑马线前等待瘫痪的红绿灯,只需要躲避泄露出来的燃烧的汽油和可能看到“门”的角落。
在经过一片无人之地后,他听到了人的叫喊声,于是徐佳音兴奋地朝那个街头跑去——孤独感需要对着一双耳朵倾泻。可随后他便后悔自己的决定。
那是一个男人,一个自己的车已经燃烧为灰烬的男人,而他的车里有两具尸体,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他发了疯。他脱掉自己的衣服,脱掉裤子、内裤和一切束缚住他自由活动的东西,软糯的肉体在空中挥舞来去,他高举起双手大声笑着,仿佛是在欢呼一场胜利。随后的他往私处涂上汽油,然后把它伸进大火里。他躺在地上,笑着看着自己两腿间燃起的火焰,最后晕厥在大街头。
听到他的呼喊后,一群人从街的那一头跑了出来,他们或拿着武器,或裸体,或拿着武器且裸体,他们的眼睛里没有紫色的光,却笑得格外开朗,他们正朝着自己这里冲过来,徐佳音完全不知道他们想干什么,但他知道躲藏。
庆幸他只是探出头来,那些漫无目的地奔跑者没有看到他,于是徐佳音躲在一个四周被广告贴得严严实实的电话亭里,他接着一条缝看向十字路口,等待那群奔跑的人的到来。因为当中有一个裸体女人。
我们暂且把目光从拥有奇怪癖好的徐佳音眼前挪开,一个更值得思考的问题在我们的大脑里拉下帷幕——奔跑者们这是在干什么?
能给出的信息只有:他们不是中产阶级,更不是资本家。尊严,生而为人至少需要去追逐的东西。可作为无产阶级只好为生存做“合理”扬弃。此中并不是他们洒脱地扬弃了生活,反之,竞争扬弃了他们。此刻的称谓(诸如资本家、无产阶级)达到了真正意义上不为政治斗争而存在的高度,因为这个称呼仅描述现状,不掺杂其他因素。
换一个人们耳熟能详的词汇,该怎样来形容他们?——落寞者,是背景板。潜意识中的形象是不是浮现出来了?所谓那些道述不尽,甚至就发生在身边的压迫悄然降临。从中暗藏着一条巨大的联系尚待解答。
不满,其中一个重要词汇。无数人都曾厌倦且抱怨过生活的不满,这为不满聚积了巨大的力量。这份力量在那些被人有意隐藏或无足轻重的地方经常显现。人们爱把它们同饭后甜点相挂钩。在与好友的饭局中,这些话题往往都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是的,在无足轻重中它们举足轻重。而这些不满只能影射一些皮毛。
作为一个有为的策略家,能清楚地意识到不满带来的力量,这或将成为每一场革命的决定性因素之一。这份潜在的价值就同当年新型计算机市场那样,且最大的优势在于:它的生机始终存在。只要人类存在,上层建筑存在,不满就会存在。
而他们,上述中提到的底层人士,已经不再满足于制造不满(那是所有人都会的),而是学会操控不满,使不满把他们自己操控(有些拗口)。利用了不满,就能早就他们永不衰竭的动力。就好像他们所有愤世嫉俗的不满都是为了这一刻,为了这场空前的浩劫而活的。
浩劫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原有秩序已经崩塌了,此时,最适合不满者所做的,就是跳上一个所有人都看得见的高台,对所有人曾经奋力追逐的秩序做破釜沉舟式的批驳。“胜利站在现实这里!”他们说。
而裸奔,以及武器,就是他们通往制高点最快的捷径——他们要用与当今的世界相通的怪诞来适应世界。
无所顾忌,又一个具有决定性意义的词,为他们的裸奔和放肆添砖加瓦。
为什么裸奔的是他们,而不是那些令徐佳音耳熟能详的名流?难道是因为名流不在自己身边吗?当然不是!
旧世界暂未分崩离析,如今的乱象也终将被政府的隔离线划分开来,世界如旧存在,太阳照常升起,即便是在所有旁观者都还没体会到这场灾难的恐怖性的情况下。外面的人在干什么?尽可能遏止,直到一切摧毁原有上层建筑的威胁为止。徐佳音或许能想象到,在全世界最大的社交平台上的人们依旧在传递着祝福和祈祷的话语——因为金钱存在着。倘若所有的价值在“门”降临的一瞬间被摧毁了,那么疯狂的人自然就更多了。
这便是顾忌,无形的它同样具有比许多实体更为强大的力量。就同强权那样摸不着。圈内的人为了短浅的生命而战斗,圈外的人为了所有的利益战斗,他们站在生存之外,考虑着除了生存外更多的东西——一切地位,利益,同旧世界挂钩的东西还没有消亡,同旧世界那样!它只是需要一些努力,一些希望就能够继续生存下去。
而裸奔的人呢?莫问他们为何没有顾及,或许连房贷等社会压力都承受不起。无所顾忌是令他们放肆的最大助推器,如果所追求的东西不复存在,何不任性一回,相比于沉默在遥遥无期的救赎通知下?
裸奔的是他们,徐佳音想到。但他还看到他们挣脱于凡世的灵魂正在放声高歌,屹立在他们肉体无法企及的地方伸冤,为了自己被旧世界束缚的一切而战斗。但随后,在不远处的下一个十字路口,裸奔着被士兵射杀。
可隐隐约约地,徐佳音看到的是他们仍然在奔跑的灵魂,那些灵魂继续高歌前进着,一路边跑边跳,挣脱开了肉体,氤氲在末日的烟尘中。
徐佳音意识到时候不早,他探头环顾四周,在确认安全后,又沿着老路走过去。
随后,他看到自己的必经之路——已经被燃烧的车辆围堵得水泄不通,地上到处都是尸体。徐佳音跑到另一条大街,那是一个十字路口,可令他失望的是——那里也被燃烧的汽车堵住,还能听见废墟背后的哭喊声。
他咽了一口口水,决意抄小路走,钻进了一条社区街道。一旁有一座学校,里面的学生在老师统一的领导下多在教室里,昔日嘈杂的校园寂静无声。徐佳音看着这与混乱的世界截然不同的一幕,叹着气。
紧接着,他走过了另一个小巷口,路旁的告示牌上标明了四个大字——万禾小区。
眼前是许多人,无一不脱光了身子,男人们和女人们纠缠在一起,勾起性欲的尖叫声不断。徐佳音为这个画面而吃惊,腿吓得软了下来。
面对着他的人们看了他一眼,露出了看到初学者懵懂模样时的淫笑,随后又埋头在自己的事情上。街区变成了性爱狂的圣地,那些被旧世界束缚且被称为“荒谬”的情欲来到这里,就像最隐蔽角落的拉链被解开了。
他强忍着被打开的欲望,绕过了一对又一对抱在一起的陌生人。在他快要走出难忘之地时,一个人抓住了他。
那是一个女人,她脱光的所有的衣服,她把裤子垫在背后,垫在炎热的水泥路和白皙的肉体间,一个男人正抱着她狂轰滥炸,她却抓住徐佳音的脚。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暧昧的滋味,一旁的男人正自顾自地娱乐。
女人一边发出叫声,一边用难以令人拒绝的眼睛盯着徐佳音,仿佛说着:“快来。”
场面如此僵持了十几秒钟,女人看着他鼓起的下身,仰视中如此宏伟且浪漫。于是请求变成了苦苦哀求,徐佳音解开裤袋,投入了战斗。女人的叫声越发放荡,以至于有些嘶叫的成分。
这引起了某人的注意。就在此时,小区最靠巷口的窗户里探出来一个头。
或许是某种缘分,在命运强烈的驱使下,徐佳音抬起头来,和正透过窗户朝下看的鹿欣对视。那是谁?徐佳音不知道,他与鹿欣素未谋面,但能确定的是她是个孩子,大约上高中的年纪。她惊愕的眼神像是一面巨大的镜子,徐佳音从里面看到了一丝不挂的自己。
从一个象征稚嫩的学生的眼光中看到自己浓密的体毛掩盖的地方中窜出一个无耻之物,这个无耻之物在潮湿的洞口翻动,贪婪地祈求一个使肉体麻痹到昏厥的国度。在他眼里,死去的桎梏又都活过来了,且在鞭笞自己的行径:所谓名分,权利,道德,文明都卷土重来,挥舞心灵权威的铁棍敲打自己裸体的狼狈灵魂。
那种从陌生人眼里所看见的自我的暴露,何等耻辱!从鹿欣惶恐的目光里,徐佳音的理性活了过来,他现在是谁?是一个在大街上,放肆地借末日为钥匙,解开他无理的欲望的感性驱使者。而事实上:理性还未消失,他的暴露依旧还要被称之为“暴露”,他已孤立无援了。
在看到那个小女孩惊愕的眼睛后,他还未摆动快活的身体随即停下来,像是对她赎罪——可无论如何,他脱下的裤子还有被看光的体毛已经彻底出卖了他,他已孤立无援。
尔后,远处又传来了声音,十几个持棍棒的疯子,他们见人就打。看到这群光溜溜地躺在地上的男女更是起了劲。他们把汽油浇在男女身上,他们用火炬将男女点燃,无数的纵欲者还没来得及跳起来灭火,凭借被火焰融化的生殖器融为一体。
徐佳音看着女孩拉上窗户,随后他便被大火吞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