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把时间倒回林九和鹿欣刚出门的时候。
“去充胜广场。”鹿欣拦下一辆出租车,跳着进去,同时在手机屏幕上点来点去。
“充胜广场?姑娘,那地方都没用很久了,你去那里……”
司机话未说完,她的手机里就冒出导航的声音。
“开始导航,全程……”与此同时,鹿欣说道,“是,就是那个废弃的,开。”
车辆驶过曾经经过的路,那一次是在黎安的阻拦下,如今的她了无累赘。也正因此,鹿欣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这件事情本身上,她手里攥着斯哲的日记本,不知何时将食指卡在他写下最后一篇日记的一页,也不知为何迟迟没有放开。
这像是在捕捉某种执念,和她现在正准备要去做的事一样。用食指卡住那一页(哪怕是用攥住一半的书签),就好像抓住了一线生机,一个在她看来坚定不移的希望。
沉默的环境让她的大脑加速陷入混乱之中。自己为什么要去救斯哲?这个与自己曾仅因为一个不经意的求救和一场不必要的饭局建立起的友情对自己而言意味着什么?拯救的可能性大吗?
答案是:不知道;不知道;可能性极小。
于她而言,这都算不上是真正的友情。陪一个偶尔找自己聊聊天,吃吃烧烤喝喝酒的人说说话,平均两次之间间隔一个月,平时不在线上聊天,基本不用电话联系,不经常见还会忘记的脸……这一切都说明,与斯哲的关系仅停留在萍水相逢的地带。
可他总能令自己陷入沉思,他总是会在某些时刻直戳自己内心的痛处:
对陌之花真相的猜测,他引出对公平的思考难道不是需要被反思的吗?
对待平安所受的不公,他所说的控诉难道不是自己想要责怪的东西吗?
对待杜生经历的沉默,他所言的讽刺难道于那些贪婪的村民不受用吗?
对待鹿欣自己的孤独,他所站的立场难道没有在自己心中引起共鸣吗?
对待与林九病态的爱,他所秉持的观点不正契合了自己寻找的开脱吗?
对待姚康真的欲望,他所陈述的,难道不正是那个动物灵魂的真谛吗?
可自己为了什么与他决裂呢:黎安的死。一场本就由自己的成见酿出的悔恨,如今要让无辜的他来为黎安赎罪。
一切都源于自己不可被控制的两个连续的梦,自己那不可挽回的吻。既然如此,尔后她所做的一切都像是为掩饰自己真正的错误而加的戏,这些加戏将两份真挚之心送进棺材。如果加上怜悯之心,再度审视斯哲与自己,光是他无意中的承担和自己间接的中伤就让萍水相逢注定无法被说出口。
斯哲死了自己会怎么样?同许多人对待死亡那样,距离看完日记至今已有两个小时,她却根本不敢想这个即将到来的问题。此时她脑海里一直在回想曾经的一句话:等待死亡到来时,再面对也不迟。可是迟了,每一分每一秒都迟得令人悔恨终生。如今的她不知所措。
鹿欣只知道,这是一件令人难过且可以避免发生的事情:难道除了死亡,生活就真的一无是处?难道不还有自己吗?尽管要花掉许多自己的时间来陪伴他,较之认可死亡,鹿欣或许更为乐意。
无论如何,死亡就是那个终点,意味着一切的结束,一切的可能性都要在那一刻化为乌有。人总是要给自己留下悔恨的机会。我们甚至都会悔恨一天中最微不足道的小事:为什么早饭不吃得快一些。怎么会在去死这件人生大事上没有悔恨!
一切的无悔难道还不片面吗——等到死亡催促着意识也遁入虚无,到时再谈悔恨又有什么意义!鹿欣依旧相信,如果让时间再流转一段日子,一年,一个月,哪怕一天!奇迹都还有可能发生!世界绝没有那么微不足道,以至于要用死来顽抗。
她想着,越发坚定地编织起一会儿要说的话,可还没等提纲列完,车就开到了。
此时的斯哲正站在充胜广场的顶楼,当晚的天阴沉沉的,几乎什么都看不见。唯有远处,江对面闪着亮光的楼宇格外令人瞩目。风吹来,天已经转热,可晚间依旧很冷。斯哲穿着短裤短袖,些许他的心死得比这风还要冰冷许多。
他听见身后的废弃楼梯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斯哲暗淡的眼睛冒出光来,他转过头去,风吹乱了头发。鹿欣就站在对面相隔约5米处,单薄的衣裳显得她很瘦弱,背后即将融入无垠黑暗中,像是从阴间逃来的救赎者。
“你看了我的日记。我很开心。”斯哲说。
“不要这样。”鹿欣压平语气说。
“我不能听你的。”斯哲说。
“为什么?”她的疑问带着一丝呜咽。
“你看了我的日记。”斯哲说,“但是你没有认真看我的日记。”
“我认真看了,我保证我把每一个字都认真看过了。”鹿欣说。
“但你并没有领会到我的意思,这就是没有认真看。”斯哲说。
“无论如何,你的机会还有很多,你要冷静下来。”鹿欣说。
“我始终冷静,如今的我要比任何时候都要冷静。”斯哲说。
这番言简意骇的对话将鹿欣的回忆拉到了与斯哲第一次相遇之前,她与黎安乘坐电梯到达某大厦的天台,在那里,有一位乘着月光从顶楼一跃而下的大叔,这是她对于自杀和跳楼唯一的印象,满带着绝望,痛苦,悲愤。想到这里,鹿欣流下眼泪。
“你不该这样的,这个世界都没有你可以留恋的了吗?”鹿欣意识到自己说过类似的话,可她无法控制自己闭嘴。
“我还需要留恋什么?还有谁一定要让我活着吗?”斯哲问。
“我啊,我……”鹿欣哭着说。
“你不会是我爱的人,你有爱的人,你爱的人不是我。”斯哲沉思着说,“即便我爱上你,除了使这份真挚的爱变成累赘,我还能做些什么?”
“为什么要爱?我是你的朋友,我需要你。我想关心你。我想让你好好活着。”鹿欣反问。
“纯粹且单调的友情能作为生命的调味剂,可我需要的是助推剂。你或许并没有意识到我如今究竟需要些什么。”斯哲说,“即便是爱情呢?我并不能保证它能让我为之活着,或许能助推我升华。”
“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要去死?”鹿欣问。
“那我倒想问你,为什么要活着?”斯哲反问。
“活着……难道比死了还要恐怖吗?死了就什么都没了,活着难道不意味着可能性吗?你难道对一切可能都不抱有希望了吗?”鹿欣问。
“死了恐怖……死亡恐怖吗?它将意味着一种痛苦的终结。难道我还要苟延残喘在我本不爱的世间,还要在痛苦中期盼着那本就难以得到的希望的降临,”斯哲说到一半停了停,继续说,“希望过后呢?又要陷入一个上升或下降的轮回之中,而在希望之衬托下显得痛苦历久弥新。”
“你难道把这称之为人的可能性?我一直看错你了。难道我们不是同样的人吗?——共同要在每一处都违背自己意愿地攀岩高峰,要攀岩,要坠落,要被别人踩着看着他们高升,要经历苦痛且不断做无意义的自我疗伤,要接受生下来背负的责任并为那些无意识的生命无端强加新的责任,仅为了飘渺的’延续‘……”斯哲说。
“难道你不是愤世嫉俗的吗?难道你感受到的快乐要多于痛苦吗?难道你敢肯定你总体上处于快乐的状态,并对生活始终保持热切期望吗?你为什么要拿那些你最讨厌说的话来劝我走向你也无法确定的路?”斯哲说。
“可你难道就要用去死来逃避这一切吗?死亡并不意味着解脱,那是逃避啊。”鹿欣说。
“是,可在我看来要比活着所做的逃避更为透彻且光明磊落。谁未曾逃避过什么?一切都是相对的,只不过我的逃避被大家都看见了,所以要象征性地抨击一下我。可我的逃避已经结束了,画上句号了,而作为活着的人,在抨击过我后呢?他们再度陷入一个逃避的大轮回中,你一直想跳出去,一直在厌恶,却一直在照做,一直走在沦为囚徒的路上。”斯哲说。
“每一个劝说我的人,包括你。没有任何一个人对生活抱有绝对的信心。大家都为那和死亡同样飘渺不定,充满坎坷的未来而惧怕着。可如今的我,在对待这份未知上,却做到了已知甚至超过已知的看待,你们还有什么资格再来抨击我?”斯哲说。
“可你难道不想再试试吗?”鹿欣问。
“这一切就是一个骗局。是生命的骗局让我们被迫成了服从者,我们要活着,要养家糊口,要传宗接代,以便什么?生产。为此我们牺牲所有梦想,放弃所有抵抗而沦为现实,因为我们要活着,多么纯粹的理由,往往纯粹是荒谬的根源,可为什么从没有人认识到这种荒谬?宗教把自私的死亡定义为’下地狱‘或跌入’痛苦轮回‘中来使我们惧怕;科学将死后的世界定义为’虚无‘、’未知‘、’失去一切可能‘……一切为了什么?为了阻止去死,为了现世的利益。我们为什么还要为他们的利益再做妥协,到最后没给自己留下任何东西?再试试的基础是公平的境地,可世界天平已经有了对所谓统治者构造的’现实‘做了压倒性的偏袒,在渺茫中,除了成为令人厌恶的统治者,我们还能试什么?”斯哲说。
“你知道死后的世界是怎么样的吗?”鹿欣问。
“不知道!倘若真的堕入地狱,那便下去吧。带着无尽的肉体的苦痛,哀嚎和痛骂或许更有气势;倘若没有地狱,一切真的是一片虚无呢?那更要下去!既然我切断了一切思考,生命与灵魂在同一时间陷入长眠中,意识都消失了,我难道还需要惋惜什么吗?”斯哲答。
“为什么你要把活着看得那么功利性呢?”鹿欣问。
“而为什么你们要把活着看得那么富丽堂皇,甚至与自己的良心都相违背?对待如今这些不可解决的矛盾,他们口口声声说着要用科学与辩证的思维把握矛盾,去解决矛盾,结果呢?倘若未来有解开的一天,那我们呢?我们就要在愚蠢的生育中才能体会到这种延续的幸福吗,我们都为历史而牺牲了,这一切于我们而言还有什么意义?我们的子孙会记住我们吗?一群停留在这个年代的无名小卒罢了。我们会被埋在最深的泥土里,我们的骨灰有朝一日甚至还要化作未来的养料,一切付出都成为牺牲,有何意义可言?而对待这么多的矛盾和不公,我更想问,为什么你们还愿意坦然接受一切?如果不用战斗的思维看待这件事情,真的会有出路吗?”斯哲问。
“你难道不觉得这是解脱,是怎样的信心能让你坚定着活下去?”斯哲问。
“可死了……死了就真的都不见了,什么都没有了。我看不见,是,我不知道会怎么样,所以我害怕。“鹿欣答。
“又是这样……”斯哲咒骂道,”每当我与一切人讨论时都会这样,我们又在轮回的套子里兜兜转转!这句话你刚才难道不是说过了吗,为什么还要再说出来,除了让我糟心还有什么别的用处吗?”斯哲问。
“可我……”
“可你必须回答。错,你完全可以不回答!这番轮回同历史一样令人烦躁,让我来给你列举一下:我们生老病死,我们的祖先生老病死,我们的子孙生老病死,为了同一个事情做漫无目的,全然不为了自己的奉献,这是一个轮回;你重复了你的话,他重复了他的话,大家重复了大家的话,为了回答一个自己根本没有答案的问题,全然不为我着想片刻,这又是一个轮回;……我的苦痛全都藏在这里,毫无保留!……”斯哲说着,有些生气。
“对不起。”鹿欣还是抽咽着,眼泪齐刷刷地掉下来。
斯哲像是看到不想看到的东西,因为眼泪能让挽留他的感性获得力量,斯哲于是沉默,尽量不去看鹿欣的脸。
“在这个走不出的圈套里,我们将失去一切意义——我们历史的意义会因为轮回的往复被认为是理所应当的垫脚石。人太多了,存在在世上有70多亿,而死去的还有将近800亿,我们没有底气让自己变得不朽,于是意义也跟着跑走了;反观而言,我们自我的意义呢?——当我们非情愿地把时间耗费在社会关系与生存上时,自我的意义就弃我们而去了。”斯哲说。
“我们格外强调不要遁入虚无,是相对于生存而言。可在强调的声音发出者来自于虚无,这个虚无指着存在的意义说是虚无的,贼喊捉贼,还不明显吗?”斯哲说。
鹿欣没有说话,斯哲也在沉默中恢复平静。打破这短暂沉默的是斯哲,他回头看鹿欣的脸,含情脉脉地,发现鹿欣一直在看他。
“我很喜欢你,鹿欣,我爱你。”
当着一个哭泣的人的面喊出她的名字!这代表什么?——远要比看上去的深刻。斯哲从未叫过她的真名,这让鹿欣想起了在日记本上看到的关于自己的记录。
现在的她卸下一切对于斯哲的防御,而这个在自己看来需要被拯救的人却一直用咄咄逼人的语气想要拉拢自己,想要让自己进入某个未曾设想的领域。喊她的名字正是一种威胁,正如同平日与斯哲谈话时他所带的那种威慑力一样。这让她觉得奇怪且马上停住哭声(注意,不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表白)。
当着面喊出名字,这一般会发生在怎样的时刻?冷眼相待,法典之上的审判庭;氤氲着初春之息,对视着的情人;再普通点,一个需要正式的时刻:老师在课堂上请她发言……而这次的呼唤属于谁?谁都不属于。它独创出新的概念,既不为爱情(这她不清楚),也不是愤怒,这看上去也不像是严肃的样子。
于是她开始好奇,奇怪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为什么突然喊自己的名字?鹿欣一念之间想到的是:这是临死前的最后一场悼念,要用像“鹿欣”那样令人印象深刻的名字给人脑袋里刻下一笔。想到这里,她又开始掉眼泪。
鹿欣为了什么?她希望能帮到他。倘若我们一直觉得鹿欣听斯哲的说话就像是天马行空,那样就错了。恰恰相反,鹿欣的每一阵沉默都是对他所说的话最大的负责,她在听,在思考,她甚至把所有的录音都收进语音备忘录里。
鹿欣知道斯哲在说些什么,绝大多数时总能与自己飘忽不定的困惑不谋而合。就像是走火的枪瞄准一个移动的靶子,所有的角度都呈随即态,却总能恰巧正中靶心。作为叙述者的我疏忽了这一点,否则斯哲也不会叫一个不存在任何意义的无脑的听众来吃羊肉串。
正因为她的思考,这便是对他最大的敬意和负责。斯哲从这里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依靠。一个伟岸的思想抒发者依偎在一个弱小的承受者膝上,这是绝无仅有的画面。为什么要有这种为人难以理解的不可割舍的感情,以至于是爱,所谓的爱?所谓的爱!
单单存有难以割舍却不存在强烈占有欲的爱构成了,可以说是残缺的和不完美的,却也正因其不完美显现出了完美——它恰巧规避了其中最惹人生厌的痛处。
一个高大的精神一直在与一个弱小的精神,在此中没有任何人受到损害。它们互相搀扶着,踩住彼此的胳膊企图逃离各自的深渊。带着不可与互相言说或分享的痛楚前行。这像是与林九的那份爱?——拖拽着拴住彼此脚上的铁链。可眼下的帮助更为纯粹且让人乐意奉行!
回到那句话,鹿欣想帮斯哲,却正因为中间那一道无法跨越的隔阂,她永远只能说几句劝慰他的话,鹿欣永远不能体会到斯哲视角中的世界是如何的。这在后天被注定,注定了两个人(况且性别也不相同)存在着天壤之别。他们所说的话很难完全着边。鹿欣是想说的,可怕话一出口就让他失望,天底下还有比这不经意间的失望更为致命的东西!
这也是出于爱,一种隐藏式,并非要付出一切的爱。是慈爱(不确定)?斯哲丝毫不惧怕这些,他出于爱,出于爱要去使鹿欣对自己发出认同,所以他畅所欲言,他想要用自己的行动将她改变,改变到理解自己。他像是一个揭露者,怀揣一颗无所畏惧,要挑战世界的心。通过能动的实践要去揭示一切。
鹿欣恰恰相反,她同样出于爱(慈爱),出于爱要去使自己和斯哲的差别被掩藏,所以她一躲再躲,她害怕自己的思想造就不可磨灭的冲击,直到斯哲彻底远离。她是一个捉迷藏专家,怀着一颗求同掩异,规避一切的心。通过保守的沉默去守护一切。
鹿欣想啊!如果能将某些藏在心中,已经被他点醒的东西流露出来,会让他感到失望吗?斯哲的精神太过高大,令她觉得每一阵发言都是一场试炼,而试炼的结果大多都要以他的叹息告终(她甚至从未尝试过)。在这一点上,鹿欣陷入了“林九式”的自我折磨中,她踌躇着把话语停在嘴边,心里却跺着脚想对斯哲施加关心!谁能比她自己更体会到她良心中的抒发欲?
两种在这论题上完全对立的思想站在琴弦的两极,而没有意识到这点的两人还在往对方的世界靠拢,他们仍然天真地觉得,迈开的每一步都是安全的,都不会引起琴弦致命的震颤。可一个守护者和一个揭露者,二者岂能长久地共存,在矛盾激化的当下?
这番说辞,在黑夜中的充胜广场顶楼的对话,不得不将这个事实毫无保留地向两人揭开帷幕。揭露者发现了躲藏者,他们面面相觑,留下两个不知所措的灵魂。
想到这里,鹿欣又哭了。她最后得出一个答案:自己只能点头,摇头甚至也成了罪恶。违心的对话要一直进行下去,她永远不能理解斯哲,斯哲也永远不会理解自己。隔阂存在着,语言就变得空泛且无意义。她难道还指望着用优美且感动的辞藻挽回斯哲的赴死之心吗?
“我唯一能做的,或许是给你分享我曾做过的一个梦。这在我的日记里被提到过,但我一定要亲口说给你听。”斯哲笑了,他停了停继续说,“那是一片看不到边际的草原,我的耳畔响起辽阔渺远的音乐,是笛声,是唱山歌的嗓子嘹亮的大吼,是风吹拂落在地上的树叶的梭梭声。那是第二个世界。”
“太过理想化了,太不现实了。有人会说。即便如此,我还是要执拗于这个偏执且不切实际的幻想。后来我看到牛和羊,看到森林,他们都以超自然的速度离我越来越远。大地在涌动,我俯下身去听,我听到海浪的声音。这也意味着——这与现实世界相勾连,从完全由想象才能构建梦境中跳脱出来,这可能是一把钥匙才能打开的通道。它囊括了世界的所有,刻意地将一切人所乐意的事情展现出来。”斯哲说。
“在那里我能跑,能跳,我能拔光头发,脱掉所有衣服。我能乘上想象而出,带着五彩图案的热气球上升到空中,牵引着重压之魔束缚的灵魂放声高歌,回应草原那一头的嘹亮声。”斯哲越说越兴奋。
“我能创造,创造出为我的信仰所认同和折服的人。我也能独创造一个你,我将要好好爱你。永恒地分享所见所闻与一切。就像太阳东升西落和月亮紧随其后那样浅显容易。”
鹿欣听着怔住,是斯哲要爱自己了。但更令她疑惑的是那个存在,于是她问:“可这怎么可能,这是连孩子都知道不切实际的幻想,难道不幼稚吗?”
“我们拒绝幼稚,却在想方设法从尘网中最终挣脱出来,回归幼稚。”斯哲说,“想象看,你也能到达那样一个世界。不存在你所不期望的死亡,且永远存在你不乐意的人的死去的地方,或许承载了佛教徒对极乐世界的无尽幻想。你要为所有自己能爱的人去爱,所爱的辛勤与呕心沥血回报甚博……”
人们用什么来区分存在着的荒谬和梦的荒谬?同样令人感到难以理解,仅仅因为一个存在于眼中,一个只存在于目前看来“不切实际”的梦中吗?本质上它们会归一,因为影射出的矛盾是作为存在于当下的我们都无法熟知的。倘若我们一直抱以“未来”的视角,这会不会是对我们自己的一种不负责任?对有可能揭晓的一切秘密,却因为看着太过飘渺而放弃了,这难道不是最为社会诟病的知难而退吗?
对待存在着的荒谬,人们感到愤怒;可对梦的荒谬,人们将其沦为笑谈。可所有的荒谬都应当成为我们抵抗一切的武器,人们要么无病呻吟,要么使其成为饭后谈资,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该忏悔这几万年来难改的习性?
同斯哲说的那样,这一切表示的难道还不明显吗?变相关照人永远无法被满足的欲望,其错误真的出于人本身?假设一下:当阅历限制住了一个人所有的幻想,就好像把一个初中生一瞬间拉到那个牧歌般的世界里。难道他会有无穷无尽无法被满足的欲望?不然,他可以借助他的阅历创造一切所想经历的事情,而最为重要的是:他的观念也会为伟大的造物主一般的力量所折服,即刻具备神性。
猎人在那天晚上没有吃饱,人们把那些怪罪自己没有打到更多兔子的人称作高尚的,把怪罪打到的兔子又瘦又差的猎人当做笑话。仅在这一点上拥有着出奇的一致性。
听着斯哲说的话,鹿欣在想象。同所有不切实际的说梦人那样带入这个天底下最荒谬的想象中。
“每当我做了这个梦,醒来总是在太阳还未出来的时候。就像是黑夜对我的梦做了审判——它总喜欢用它古板的脸否定一切——宣告我的牧歌不存在。于是我就哭,哭到天亮再倒头睡,用睡眠对我被扼杀在摇篮里的牧歌复仇,每当醒来,我总要看日期才记得日子。”斯哲说着,在他提到“哭”的时候,笑得很开心。是出于真心的感慨吗?鹿欣不知道。
可她从这句话中知道了且仅知道了一点:在睡眠——这个与一切都毫无联系的东西——方面,她与他再一次不谋而合。
即便紧赶慢赶,依旧有很多课业要补,复习方始,要考全部。于是她生活在一片乱麻里。对于睡眠,她总在奢求能否有六个小时。每天在极度疲惫中晕倒过去,摇头一醒就到了闹钟响起的时候。每一场睡眠都被现实裁减掉一片又一片,剩下了一场烂摊子,鹿欣勉强靠着烂摊子式的睡眠过活。
于是每一次节假日的休息都成了复仇。天黑回家,她连澡也不洗倒头就睡,一醒来时,就看到第二天的晚霞。草草洗澡吃饭,又倒头睡去,第三天的晚霞如约而至。节假日也过去了。每当醒来,她总有种毁灭一切的快感,对着一个并不存在实体,却着实剥夺了自己睡眠时间的怪物竖起中指,散乱着头发,焕发着睡了24个小时的精神气在心里叫骂着。
如今的复仇也冥冥中把自己朝斯哲推了一把。它见证着他们意识中的相像之处,一个鹿欣总是认为要失败而从未试探过的事情——他们的思维或许仅差距在发表与沉默上,他们的观点是否相通?
神奇的事情发生了,潜意识带着鹿欣重复回味斯哲说的这句话,她也体会到了那梦醒来时的痛楚——这是什么?是牧歌的消逝,是所有寄托着的希望被确认是子虚乌有啊!接受这个事实的自己难道还能保持冷静,一点一点地承受悲伤吗——它明明是蜂拥而至的。
“好苦啊,好苦。”斯哲沉吟,这是对上句话的补充。接着他说:“可惜了!这样的世界我够不到,那还是去死好了。与其说我选择自杀是因为在现实里看不到希望了,不如说得再决绝些,再卑微些,这样你们或许也能满足——我不对现实本身抱有希望了,彻底否定了存在的一切。比那些遭遇临时的挫折而想不开的人更没救了,除非向我承认生命是从生到死,再由死到生的轮回。”
“自杀不再是一切的结束了,把‘结束’或‘终结’换做‘折磨的停息’,那么谁都能够接受了,于当今的我而言是这样。我还有什么感情需要割舍的吗?我难道害怕着如今的自己还未功成名就吗?我难道惧怕脑颅碎裂那一瞬间的痛吗?如果我否定了一切,我还在害怕什么?”斯哲继续说。
“唯一的割舍,我现在没有跳下去的理由,是你,是鹿欣。也即是对第一个问题,我持保留态度。”斯哲犹豫了一会儿继续说,“因为你的祈求剥开我的欲望,我爱你和你要挑战一切却唯唯诺诺的灵魂。正因如此,所以我才要离开你,鹿欣。”
他又叫了两次自己的名字,就像小时候母亲呼唤自己那样,她怂着肩膀。
“不舍存在,我在关照它,抚摸它的头。可在近看后我发现:它无法令我产生比赴死更为强烈的生的希望,也就是说,它也成了我的阻碍,我的折磨。因为在生和死上,一切人都要综合考虑了所有的利益,再选择一切或拒绝一切。我要离开你。”斯哲说。
“可在一切发生之前,请满足我一个自私的愿望。”
“什么?”鹿欣问。
“我之所以要爱你,因为我能看到灵魂共振的迹象。你的精神在哭嚎,我在梦中听到过,在那之后,现实里也听到了。我找不到一个真正的知音,但我找得到一个潜在的可能性。所以我要剥开你,取出心脏来确认我那怀有激动的猜测。”斯哲说。
“可在剥开的时候,我发现了别的东西,它在污染我需要的灵魂。我想把它剔除掉,你的心就冒出针刺攻击我。于是我不得不收手。”斯哲说,“无论如何,你拥有感性,且要远胜过你的理性。你拥有两个对你而言近乎完美的选择:一是同我一起,二是不要阻拦。”
鹿欣沉默下来,可她心中早就有那个答案了。斯哲从她的眼神中就看得出来。
他没等待鹿欣回答,两秒不到后便继续说:“你的犹豫就是答案,谢谢你。所以请你不再阻拦我。如果你无法忍心,我接受你闭上眼睛。但请不要在此间啼哭,留下我们两个之间最后片刻的安详。”
她忍着哭声,全化作眼泪掉下来,鹿欣闭上眼睛。她只感觉到晚风从耳旁呼啸过,周围没有任何声音,她的眼皮被月光照得有些白,是月在为这悲戚的故事拉下最后的帷幕。
足足过了一分钟,月光折磨着鹿欣,她睁开眼睛,眼前的人影已经不见了。可能是因为错觉而令她没有听到坠落的声音,可无法阻止她放声大哭。
一切结束了?她心想着,要等回去把所有的录音再听一遍,那带着咀嚼羊肉串和雪碧声音的录音,鹿欣要把一切回顾一遍后,全都删掉,毫不留情地。
她一直惧怕下楼,怕看到令人心碎的一幕。她眯着眼睛从楼上朝下看——没有看到斯哲,没有看到尸体,没有看到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