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哲背着包,急着找椅子落下,坐在正对面的鹿欣看着疑虑重重,心不在焉的样子,摆在眼前的烤串升起缕烟,她望着出神。但看样子斯哲并不在意。
“你大概听说了吧,最近的事?”
“你说的是变态杀人案吗?”
“对此,我有很多的构想!”他说着,举起羊肉串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为附和他的激情,鹿欣端起啤酒瓶,嘴却停留在瓶口迟迟不动。
“且从他的行径来看,绝不像是正常的人。刻圣经,亲吻头颅,再到前些日子才发生的袭警事件。他或许是在为自己寻找一种开脱。但这并不妨碍我们透过他的行为剖析更多的东西。
他在用无数个撕裂的伤口,尝试让我们看见一种无法调和的矛盾。
这种矛盾至始至终存在,不知道你能否感受得到?”
“你指的矛盾,是什么?”
“很明显!一切无法用理性完全解决的东西。诸如爱情。我们无法用清醒的头脑去感受它的一切,甚至只能感受到皮毛——理性操控我们的过程:相识,相约,相爱,结婚生子。但爱情仅此而已吗?有
理性不能让我们体会到身处其中的状态。所谓状态,是坐在相隔不远的地方偷偷看对方的那种窃喜,和双目对视时的慌乱……这些能用清醒的头脑体会吗?难道要用那些荒谬的计算?
如我所言,这些矛盾始终存在,况且他们无时不在涌动,就快要漫出来了。激化正在进行中,毁灭即在一瞬。”
“我们并没有说完全的扼杀感性,而宣扬理性,难道这不能够去解决这些矛盾吗?”
“名存实亡。口是心非!社会对感性的态度仅仅到‘不将其全部扼杀’的程度。这哪还有存活与发展可言!我们的一生皆为被理性支配居多。因为当下正处于一个权衡利弊饱和化的境地,任何一点感性都可能酿成大灾,所以人们要理性。
口口声声说着‘越努力,越幸运’,却依旧为努力没有收获而痛哭一生的人们,在重大的人生难关受挫折的人们,那些无法博得心理平衡,只能用时间来扶伤的人们……即便是在绝对理性的评判下受挫了,没有人选择求助于感性的力量。而是用更为极端的理性来压抑自己。这即最为典型的,可悲的矛盾。
于是乎,稍稍的一点感性被认为是可耻的:高中是不允许恋爱的,青春是不允许不拼搏的,家国情怀是不允许糟粕的……一切都被限定成‘非黑即白’,这世界哪有那么多是非可言!
我们要听从教科书最为理性的劝导,可这远远不够。可悲的人要自己摸索职场之道,圆滑之方。感性的恶魔无处不在猖獗地哀嚎,逼迫被理性驯服的人们改变,人们把这称作‘低头’,是因为他们从未正视过感性!
如果教科书里把处世之道写得明明白白,难道不比成吨的理论知识要复杂与多变?可理性至始至终都蔑视感性,甚至不愿意将它提起。高傲地认为自己便是构建社会的一切,可感性却不可避免地在干涉它,它却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
姚康真,他即为我们展示了感性迷人的一面。从中有当下人类认知所触及不到的积极情绪,他正在向我们述说。以他自己作为最鲜明的例子,这往往最具有说服力。他用违抗一切,视死如归的态度,让我们认识到,对理性的抗辩是可能的,且是有快乐大于痛苦的可能性存在的。这难道还不具有诱惑力吗?
那些在网络暗处呻吟的人们,他们正是当下多数人被压抑之心的射影——恶之心人皆有之,何不承认,难道我们的尊严连最为简单的承认也不允许了?还是说尊严被什么东西所操控了?”
“第二点。他能说是一个拓荒者,他在用他的欲望为我们开辟一条崭新的道路,这条道路指向未知的深渊,与发展背道而驰。不难看出,他势必要‘误入歧途’,势必要放荡,势必永远要做感情的冒险家。他不配做一个教育家,却值得成为一个楷模——天生倾向于无可救药地‘堕入深渊’的人怎么能够做教育家呢?
有谁曾经说过发展的正确性?使所有人们在压抑自身欲望上做出那么多的付出,发展为我们带来了什么?不过是卑微的生存,让我们终生成为它的囚徒而已。”
“可人类的历史不就是由发展与进步构成的吗,如果发展是错误的,那么人类就不应该存在了?”
“对于这个论题,没有人敢于否定,其根本原因在于人们惧怕死亡。认为死亡就是一切的终点,倘若不呢?如果死亡即为人最终的归宿呢?
况且,其中也有很矛盾的一点,人们选择压抑一切的欲望,色欲,暴力欲,食欲。为什么不选择更彻底些,压抑生存的欲望,让一切的折磨与苦难都停息在生命开始的那一刻?
可以说发展是一种积极的态度,它让现实的人们满怀期望,因为人们活不长久,它甚至都不需要做出什么承诺。如果这一切都是过家家似的骗局呢?当所有的人们都意识到,且不得不相信熵增是正确的,且毁灭的尽头近在咫尺,那人们还会如此开朗向上吗?
可以说,它是始终存在却也始终被利用的幌子,它让坐享其成的人们继续坐享其成,它让苟延残喘的人更加苟延残喘。它给与人们信心,但实际上却在蚕食整个人类群体。或许从人类的诞生到消亡,都只是为了给发展增添新的含义和事实价值罢了,我们都成了被利用的工具。”
“你既然说发展可能是错的,那你又有什么理由让人们选择相信你呢?”
“说到这里,我感到更加奇怪!为什么看似中性的发展能赢得这么多人的青睐,就因为它能让多数人活着吗?这样说的话,人类都是苟且的动物,只不过是把目光比普通的动物在放得长远了些,少则几年,多则几百年。可这在它的眼里都是短浅的,它将一视同仁。就如同本该灭绝的动物一样,到了一定的时刻,人类也难逃灭绝的命运。
姚康真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他所展现的追求极致的快乐,我无限神往。这种神往,追溯到千万年前,当人类初具意识的时候,对生存抱有的希冀或许是同一个东西。
这何尝不是一个新的起点,一条阳光之路向人类展开,姚康真注定是一个划时代的角色。”
“第三点,对秩序消失的代价的怜悯将会被一种更大的充盈感所掩盖,就像一拳将仇人击倒时的感受——骨骼出传来的阵痛无法避免,但人终会将更多注意力集中在倒下的仇人上,所带来的快乐是疼痛无法企及的。”
“这是什么意思?”
“对于那些维系秩序的人们,自然会用尽卑劣至极的行径阻碍这场革命的发生。因为这场反抗注定要成为纪律与效率的灾难。急促而沉稳会变得更加失去节奏,于是他们将兜兜转转累死在应该拿来休息的树荫下。
同托马斯所说:‘那些卓越之人渴望在完美的地方歇息,而虚无不就是完美的一种形式?’
而作为我们,总归会有向往和平与安稳的人存在。而这句话正是讲给他们听的。
在他们眼中,如果感性终有一日胜过了理性,也即说明当下以理性为主体构建的秩序将全部倒塌。对他们来说,未知的恐惧将会降临。但我希望让他们相信。新世界为人们带来的正面影响是会掩盖掉所有悲伤与恐惧的。
他们的恐惧一方面来源于未知,但更多的来源于历史。他们振振有词念叨着的伟大的历史,已经给他们的心脏埋下了一颗巨大的肿瘤。在历史中,人们对于革命唯一的印象即为动乱,战争,无处不象征着死亡——他们最为恐惧的东西。所以主观上,他们对于变革大多数报以消极态度。是因为他们还没有认识到这场变革与以往的本质性区别。
以往的变革是理性的更迭,无论是由谁统治,强权至始至终存在并延续下来,而为了打倒一个强权并树立另一个强权,难免逃不掉违背主观意愿的痛苦存在。
但这场变革将摧毁强权,将摧毁带来痛苦的根源。感性会用温顺的手抚慰着惶恐的每一个个体,带领他们走向伟大的进军之路。届时的人们都会受到这场伟大的眷顾。荒唐之事带来希望,道德法则不再适用”
“我觉得……”鹿欣握着啤酒瓶的手有些晃动,“你有些反社会了。”
“难道你依旧愿意为这个巨大的骗局缝缝补补吗?”斯哲说道,多少有些气愤,“是,对的。所以我终究是要被你们杀死的。我理应做好这个准备的。”
说着说着,他发出了笑声,“想想确实可笑,倘若成千上万的人听到我的话,立马会对我的思想进行分门别类:这块的思维过于形而上,那里的论证是在诡辩……届时,一切合理与不合理的理由在他们嘴里都会变成最锋利的飞镖,从前从后中伤我躯体各处。
接着,他们就会用批驳这类思想的惯用逻辑把我反驳一遍——‘你的思想是片面的,不辩证的,存在漏洞且矛盾的……’说完这些,他们便扯一扯领带,优雅地翘起二郎腿,摇晃着高脚杯里的红酒说着:‘他是一个典型的……主义者罢了,应该要再多去读一点书,去见见世面。’
又或是像那些断章取义者:把我的言论加以渲染成过激的讽刺投递给群众,这能让他们轻而易举地踩着我的尸体来赚的利益,还将自己摆在了正义的聚光灯下。他们在杀人这方面太厉害了。被我反驳而生的不甘会变成包裹着糖衣的数万个犯罪的理由编织而成的炮弹以置我于死地。
我懒得再与那些人争斗了,无论我成了‘认输者’、‘见识浅薄者’又或是如何,届时,在令人难以忍受的辱骂都会成为我佐餐的笑料。”
“最后一点,也是前三个论点的立足之基。它将会像一双翅膀一样,让所有的理论活在一种可怕的襁褓中,甚至都不需要为自己的懦弱付出代价。也即是那个最大的论题,关乎死亡。
死亡可怕,于在没有对自己的存在做出满意的定义时面对这样一个终将走向虚无的现实,没有人会不恐惧。亦或者存在过度地被另一种存在限定,让自我成为了尚存于世界中物质的寄生虫,唯有吸干他们的血才罢休。惋惜,怜悯,不舍此时油然而生,像春游的孩子天真地紧追不舍。
这样的死亡理应可悲,它从一个句号变成了一个刑场,在自我意识中,可能意味着用书写史诗的笔将前面的内容全都清除。但它只是一个句号,它的使命是合上一本人生,并非抹除掉它存在的一切。但唯独有一种类似情况出现的可能则是——一个人始终活在这样的惶恐中却无所事事。
死亡理应被敬重,但不该被过度敬重以使畏惧产生。
其次,原有比死亡更弥足珍贵的东西,我们可以用来等价交换,而其中只需要跨过自我精神的门槛。
卑微一生地谋求平凡,为了生存。是前人交代下来的任务,是从小萦绕耳际的话语,人们对待幼芽普遍性地抱有与其同样的态度。可穷极一生为了什么?庸俗至极之人都能发出这样的疑问。
被理性压抑在履带下撵过一生的道路,我们真的见过真正意义上的天空,看到与其接壤于千里之外的大海,以及飘荡在远处的海鸥了吗?也或许我们活该如此浅薄,就应该原地待命,天真地等待着履带撵过的地方不要出现刺人的石子。
无病呻吟的一生是我们选择尝试姚康真开辟的新路的根本原因。不是逃避,我们寻找;不是反抗,我们尝试;即便从中受到了死亡的威胁,会让我们觉得死得其所。比忙碌一生郁郁而终,比那些取舍之下无奈地感慨要坦然地多。就此,我们成为了支配者,而不是选择者。
而要达到这一点,只需要跨越原来的心。骄傲的太阳在不远的地方等待着,冰雪融化,茂林修竹生生不息。新世界正在向我们敞开大门。”
鹿欣沉默在椅子上,像是就要浸入大海的沉船,胸口沉闷却无话可言。
“为此,我们应当扬弃。对待那些为此而牺牲的人们,尤其是那些对遥远的将来仍存未知,未来得及释怀而徒然失去的人们,我们应当尊重。是!我们更应该感谢他们,他们所做的一切奉献,都是值得的,每一步都在更大的掌控之中!可以说,死得其所!”
听闻到这里,鹿欣的身子轻微地颤了颤,她想起黎安。
“什么意思?死得其所,你是什么意思?”她几乎是胁迫着质问道。
姚康真没有例会她稍有表露的愤怒,继续振振有词地解释道:“死得其所,什么什么意思?意思已然清晰明朗,他们的死有价值,是为了更大的蓝图而奉献血肉之躯……”
“什么蓝图,你把你所说的那些空中楼阁称为蓝图?你又有些什么资格,难道你已经找到了门路,能打开所谓第二世界的大门了?”她说着,带着诘问的愤怒。
“为什么要为他人无故的死去强加定义,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浪漫?要把一切的偶然全都用牵强的解释串联起来,以达到自己的目的,难道这不是自私吗?这难道不可笑吗?”
“可这哪里算是自私……”
斯哲也越说越起劲,刚想反驳,只见鹿欣双手重重地敲击在桌子上,空瓶子们摇头晃脑乱做一片。
“你永远无权为他人的死做任何评判,尤其是在你自己远离这种离亲之苦时。无法切身体会的人所做的定义,在当局者眼里永远都恶心得发臭,肮脏,卑劣,一无是处。”
说完,她举起啤酒瓶又喝了一大口,收起东西掉头就走,把啤酒瓶朝空地处狠狠地砸过去。
斯哲随着这一阵碎裂声颤动了一下,又一个空瓶子成了绽放开的鲜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