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床上的黎安被用纱布裹住了脸,仅留下了一个出气孔和一双眼睛,眼角旁还带着伤痕。
林九吩咐小成先出去,鹿欣则坐在离她的脸最近的地方,想伸手触及,但这上面涂满毒药。
也许她应该和黎安说那声告别的,以防事态变得像如今那么狼狈。黎安的伤又为她值得怜悯的地方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鹿欣的主场地位被无声地动摇了。她也无法表达不公和嫉妒,特别是对一个将死之人。
悲剧总是会嵌套在一起接连出现,让人产生“祸不单行”的错觉。
黎安的伤唤醒了她对这段感情最初的记忆,本被鹿欣尘封许久的伤疤被洒上酒精。这条伤疤张开嘴,从里头渗出骇人的血液,它振振有词地说道:“你是外来者。”
是的,外来者如今为自己的满足心安理得,惹得被抛弃的无辜者更令人感到悲哀。
拿陶瓷片捶打黎安脸的人是姚康真,他意外地锤破了鹿欣的伤口,把鹿欣的伤口弄得比任何人都凄惨。就好像举起陶瓷片的是自己,在那个自己沉睡的夜晚,她沉稳的呼吸一步一步将黎安置于死地。
对悲哀,大家爱把它与自己牵扯上一些关系。无仇恨还是爱慕化作负罪感。人生而具有无利害性质地怜悯他人所处悲惨处境的能力。
仇恨正在压缩成为悔恨的路上,在过程之中,从这堆浑浊物里能窥见很多东西,但绝对无法得出一个明确的答案。即一种典型的,积极与消极情绪相互交织的复杂之情,其中消极占据上风。
到这时候了,鹿欣还要为自己的尊严搏斗吗?对待一个生死未卜的仇人,且承载的并非什么深仇大恨。大恨是对自己而言的。而黎安依旧保持善良,惹得人们天真地认为,从整场心理斗争中只能窥见鹿欣的自私。
为了避免这件事情的发生,她暗自里将悔恨提一些,盖在了仇恨之上。一切都无济于事了,只是事后的缝缝补补。被火烧断的地方,针线无能为力。
“我出去一会儿。”她对林九说道,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同她无视黎安那么决绝。
沉默的病房里,只剩下一个会说话的人。林九坐在了鹿欣的位子上,坐垫的余温助燃了他的怜悯。
现如今,在本就狭窄的心房里,父亲,那个女孩。如今又要腾出一个位子,专门留给黎安。这个平日里对着自己百般笑容的女孩,也要成为一个穷凶极恶的刽子手,修剪他的肉。
林九为使她本该安详的灵魂无端又披上了杀人魔的标签而感到羞愧,羞愧助长了三人对自己的攻击,更加深化了他心中的黎安的负面形象。
陷入了死循环。
她最后的一丝沉默历历在目,她的不明所以,掩盖了过去在林九脑海里所有的欢笑的形象。剩下的只有分手那刻的迟疑与不解。这个困惑由林九铸造,多愁善感的他明知道自己将为它背负更多,却还故意不将它透露出来。给压在自己身上的石头粘上胶水,生怕它裂开而砸伤其他的人。
他抬头看着,惨白的下午天,阴云密布却不见降雨征兆。风吹拂躲在窗口的帘子飞舞,荡漾的涟漪像是人走过的痕迹。她的灵魂些许还在这里游荡。
再一次地,姚康真又充当了林九。他高高举起陶瓷片,葬送了黎安的一切可能。比起鹿欣,他更能切身体会到这份折磨:他擅长如此。
对于黎安平白无故的死去,让我们把时间倒转到陶瓷片第一次砸向她的脸时。我将穿梭进她的体内,述说应为人知心理活动,算当帮林九与鹿欣分担她的痛苦。
姚康真的案子即是一个绊脚石,也是一扇窗户。
她悔恨于母亲死后接手的第一个案件是他。因为他并无社会利害关系,自己与他没有任何瓜葛,没有施加仇恨的理由。这显出了黎安一种稚嫩的,天真的愤怒。
但读者需要考虑到,她是一只刚逃离猎人的枪的白鸽,脑海中所有的畅想是蔚蓝的天,在尽头与碧蓝接壤的海。但她却被一个暂时的,更大的笼子套住——就比如是一场阴雨,逼着她暂时歇息在某棵树上,于是她就清点着自己为数不多的生命,抬头企盼大雨停歇的时刻。
换做是谁,谁都为此感到焦急与不安。这份焦急并非幼稚,并非不深思熟虑。因为没有任何一个深思熟虑能掩盖住岁月的折磨。换做是我们,相信没有人会愿意再用那一番客套的说辞来强制自己理性。这份感性是压抑不住的。
这颗绊脚石让她没法及时体会到亲手肃清罪恶的血的爽快,却也显得很棘手——毫无头绪的探案,可怖难忘的犯罪现场,以及她莫名其妙的思绪(后文还会提到)……
“我理应保持清醒的,要记得日夜的容忍与悔恨。”
于是她卧薪尝胆,终日为那一天的到来做准备。但即便是母亲,这个最大的拦路虎落下了山崖,兴奋到快步奔跑的自己却被一颗小小的石子绊倒。引发愤怒情有可原。
随着被这颗绊脚石绊倒,她借助摔倒在地上的全新视角,窥见了一条不一样的路。
姚康真的话是一扇真理之窗,即便他所说的第二世界并不存在。无意间,的确将她的仇恨归纳到了一个更大的群体之中,令她为此好奇与神往——只有这个群体存在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没有人知道,姚康真除外。他像是一个新的指引者,拓荒者,而自己自然而然地放下戒备,甘愿成为信徒。无妄地期待神祇到来。
“窗户”外的风景使她忘却了仇恨,不自觉地朝上空升腾,即便在空气稀薄的顶层,肉体的感知变得不真切。但一想到是为了精神升华而付出的代价,她越发觉得一切都值得。
但这窗户的角落藏着机关,在她探出头时刺伤了她的脸,使她患上重度脑震荡。
主体意识的消失,一颗燃烧着的复仇之心陨落。母亲的离世给了她对死亡更大的蔑视,而这蔑视使她步入错局。但凡是普通人的袭击,她先前的愤怒会有所奏效。可姚康真太懂得如何让自己放下戒备了。他的精神形象远比这具一米八的肉身大得多,令她望而生畏。以至于到最后一刻,支撑她的是求生欲,不是决心。
顿时显得可悲,一切的凌云壮志(或也能说是鸡毛蒜皮之事)落为未完的夙愿。除开死去的母亲和自己,没有人知道这夙愿是什么。这也注定,愿望会在人们的惋惜与眼泪中再一次被掩盖,和当年的她为生存掩埋它有异曲同工之处,只不过这次更为彻底。
值得确定的是,倘若她是一颗消亡的星,前世注定是一颗燃烧得比任何恒星都要剧烈的个体。惋惜的是,她的体内还有源源不断地力量在涌现,可却被中途抹杀。
且惋惜,彼岸世界,未来触手可及的地方,我们或许能再次看见她完好的容颜,和绽放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