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下起了大雨，狭小的窗户外电闪雷鸣，险些晃瞎了姚康真的眼睛，他翻来覆去无法入睡，直到阳光透过朦胧的云雾透来。
突然呼吸变得不顺畅。很简单，愤怒单纯来源于没有睡饱，他现在正处于半昏半清醒的状态，想睡睡不着，却也精神不起来。
这难道还不让人感到烦躁？拖着一具没有生气的肉体，浑身上下的每一处都是累赘，灵魂被锁在导热铁笼中，于火上炙烤，呼吸的每一秒都是折磨。
接下来的那一刻要干什么？会被这烦闷的躯体拖累几成？走在思考这些问题的路上，也是消耗体力的一条主流。醒着也不是，睡着也不是，就干睁着眼睛，思想也被疲惫拖累得伤痕累累，白鸽没法高飞。
困于他，绝非肉体上的折磨那么简单。想要束缚住他，可以用千万种方法：因为他的精神始终高高在上活着。唯独困意，能把他的精神也给抹杀。
精神的抹杀意味着一切的消失，意味着支持一个人挺立的脊梁被折成了两半，一想到这里他就接近发疯。
烦闷的他朝四处踢踏，直到脚跟疼得只好歇息，喘息时分，他瞥到地面上一块泛着光的东西——貌似是经过一夜的雷雨，被风雨从敞开的铁窗户外送来的，地面上还有明显的雨渍。
他费尽心思将它拾起，左右打量着。将它紧紧地攥在手里，尽量避免它锋利的地方与肉体接触，他就这样低着头蜷缩在角落，浑身上下都在颤抖，气息起伏不定。
几阵鹅似地吸气声过去，他貌似缓过来了——绝非是困意消退，而是转移了注意力，转移到另一个“伟大的计划”之中。
过了十几分钟，牢狱又回到了昨晚的宁静。低着头的他，心中有千万条江河涌流，碰撞上打下的闪电。
到了约定好的时间，暗沉沉的临时监狱旁，门外走来一个身影。
姚康真喜出望外，如视珍宝般涌向铁栏处，双手紧紧攥着两边不放，把左眼勉强挤出来。尔后他稍作思考，又端坐在一旁，儒雅随和，整个过程约莫两秒。
“怎么，”黎安走来，“你想说些什么？”
“我应该建议我们去一个更加适合聊天的地方，就比如，能够四目相对，没有冰冷的铁栏相隔，能让我们都坦然些。”
黎安想了一会儿，把放在桌上的钥匙捡起来，走到锁前。
在打开了牢门后，她先将一个新的手铐缩在他的双手两端，再将链接他右手与铁栏的旧锁拷拆解下来。
那锁的低下已经全是锈迹——又或者被尖锐的东西戳翻过许多次，但黑灯瞎火的，弄得她也没仔细看清。只是觉得触摸上去表面起皮。
手里拿着警棍走在姚康真的后面，她将他一步一步“押送”到审讯室。
“我们都已经算是聊友，也需要保留这么多的不信任？”他调侃性地问道。
“流程规矩，务必遵守。”她说着，用警棍顶了顶他的脊柱，姚康真随之挺直腰板，快步朝前走去。
姚康真又坐到了自己熟悉的座位上，黎安将自己的手铐与铁桌上的环钩扣在一起，贴近在她的身旁，他故作镇定，拼了命地尽量用不容易被人察觉的气息猛嗅她身上的味道：即便是统一多日未经清洗的警服，背后仍能穿透出迷人的香味，他的鼻子和魂差点儿要被勾走了。
黎安看着他的神情，警惕了些。尽快地做好手头的事情，站在铁桌子的对面，看着束手无策的姚康真。
“请问，亲爱的黎安女士：谈话现在可以开始了吗？”他怀着期盼问道。
“稍等。”她貌似是想到了什么，打开了通往观察室的门，“我去拿一点东西。”她说着，关上了门，留下姚康真独自一人在观察室里。
疲惫感再一次涌上来，盘踞大脑的所有控制系统，愤怒占了主导。困意如今是姚康真最大的敌人——它正在试图粉碎自己攀向比睡眠更具有魅惑力的欲望之路的计划。想到这里，呼吸又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他恨不得将肺吐出来，向他狂妄自大的困意宣战：“我不会让你坏了我的好事。”
为了集中注意力，也正好趁着黎安离开的时刻，他从衣袖里抽出来那根细细的铁丝：如果黎安稍稍留心自己的手铐便会发现，上面留下的铁渍正来自于这根铁丝。
困意很快被新的兴奋替代，心脏带动浑身开始发热：“阴冷潮湿的看守所绝不是我要待的地方，我要找到太阳，新的太阳。”
黎安走出去四周张望，周六的警局显得格外冷清，唯独小成坐在一旁。她走了过去。
“小成，过来，帮个忙。”
“哦。”他整理了一下桌上的文件，便跟着黎安走进观察室里。
在观察室外，黎安再三叮嘱，足足有四五分钟。
“对于案件调查很重要，多留心。”她最后说道。
“可……黎探，案子都结下来，就等开庭了，现在审他还有什么用？”
在说这句话时，黎安已经准备朝审讯室里走去，自然没有在意。快打开门前，她随手从观察室的桌上捎来一本笔记本。
开了门，黎安对着自己坐下，翻开做着满满笔记的本子，翻到了有关姚康真的笔录上。
“说吧，你想问些什么。”
“警官，你觉得，要是法律消失了会怎么样？”姚康真问道。
她为之一颤，不久前的梦醒时分，她一个人独坐在床头前思考问题时，戳到过这块未知领域。
“法律消失了？什么意思？”她装作不知道的样子继续问。
“维系社会根基的最大信仰消失了。就比如一位知晓一切的智者告诉教徒们：‘他们所敬仰的神不存在’那样。法律即是新神，它打破了所有旧世界的规矩，独立出来，还让人们为它挣得了一个新的名分。如果它也消失了，会怎样？”
“如果真的有智者告诉教徒事实，那不存在就能被认知和肯定。但法律就这样存在着，你有什么方法去论证他的不存在？”
“哦，我说的‘消失了’并非不存在的意思，而是它失去了力量。或许我刚才的比喻不那么贴切，见谅。”他忍着困意，撑开眼皮，与此同时也笑着微微颤抖，“如果一切条文失去它原有的效力和约束力会怎样？”
“这个假定不合理，但如果真是这样，那世界会陷入混乱。”
“是的，混乱。你的回答已经帮我回答了你的疑问。如果混乱成为新的‘神’，法律将名存实亡。”
“混乱怎么成为‘神’？”
“发扬欲望，发扬所有的欲望。即感性会以一骑绝尘之势凌驾在所有物质之上。”他说着，头朝黎安那儿探过去，“所有的克制回归到原始时期，人类自我认知的大洗牌。重新开局，一个新世界。无不让人向往。”
她回想起梦中啤酒瓶同烟花散开的样子，那份急促的喘息正在生根发芽，迎来它的“第二春”。她晃了晃头脑，将这颗危险的种子抛至九霄云外。
不巧，这个细节被仔细盯着黎安的姚康真抓了个正着：“你刚刚在想什么？”
“没有，你继续。”
“不，我需要知道。”
“这不重要。”
“这很重要！”他的语气变高了些，“即便你不会告诉我实情，我宁愿相信这是又一个冲击，而这个冲击将会成为最强有力的论据，为我压倒他人的反驳提供巨石！”
他继续说：“为什么你要残忍地摇头将那些想法丢掉？它们都是你刚刚孕育出的孩子。法律规定不允许弃婴！可灵魂的婴儿大家就算进行屠杀也毫不吝啬。她难道不算是伟大的母亲？她为人类奉献了千万年却都落了空。”
“你在说什么，什么母亲？”
“我们的心！请你和我一样拍一拍我们的良心！”他说着，将胸口贴近被手铐束缚的右手，食指和中指勉强够到的地方，他细细感受着脉搏。
黎安沉默，可他并没有坐下来的意思，于是她也符合着触摸自己的良心。
“请你听一听，是不是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呼唤自己。”
黎安竟真的认真去听了，可依旧什么都听不到，只有自己正在加速的心，还有因为方才的爽快感分泌的激素引起的发热，都被她清楚地感知到了。
“在心肌的某处，我能听得见一个声音，是她鼓励我，让我一次次地犯下你们所说的“过错”，我是在为她赎罪。我亏欠她的太多。你也有一个她，一个别样的却抱有同样希冀的她，你为什么愿意容忍那些陌生人楚楚可怜的求救声，却对她的死活不管不顾？我们都承担不起这样的责任！”他坐了下来，但那份激动之情丝毫没有减退。
“你的意思是，欲望？”黎安发声了。
“请不要大喊出她的名字，她很忌讳这点，至少在这场对话中不要让类似的事情再度发生！”他忽作小心模样地说道。
“喜、怒、哀、惧、爱、恶、色、形貌、威仪姿态、言语音声、细滑。既是孩子，也是母亲。但凡能有文学来赞颂这样的东西，那又会是一个新的宇宙，可以说是宇宙，因为它太大了！”
“我为什么为此疯狂？它太庞大了，乃至比我经历的所有岁月，大千世界的每一分一秒，星球运转的力量都要大得多。它是人类长河的结晶，因为它即被长河孕育，又没有被史书挑拣出来，为庸俗的文人亵渎。足以说它是矿藏，我们将会是第一个开凿它的人！”
他再一次兴奋地站起来，看着白生生的LED灯，即便肉身已经尽力拖拽着他，但他依旧有向重压之魔宣战的气势。左手的银牙镣铐发出机械的响声。
坐在观察室的小成打了个哈欠，起身去上洗手间，路上点了一根烟。
姚康真貌似是察觉到了什么（因为隔音效果并不好），他坐了下来，故作镇定地玩弄手指。“不好意思，刚才有些过激，请您见谅。”
黎安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或许方才的激昂碰巧踩在了她的点上，姚康真这突如其来的沉默打碎了她的神往，尾随着充满神秘感的魅力牵引着她。
当下理应是她发言的时刻，等待着她的沉默，姚康真很快就变得不耐烦。要知道，困意依旧侵蚀着他，尤其是在做了如此一场激情澎湃的演讲，让他更生疲惫。
这对姚康真来说是一个倒计时，没有时间留给那个无法忍受的心肌了，如他所说，他“要看到新的太阳”。
“亲爱的您，警官，对这个世界的神往与我相通，可你从未体会过那种激情。你不知道，用刀尖划破胖子皮肉的声音是那么美妙动听；你不知道，二十多岁小女演员的汗液与血的美味；你什么也不知道，经历还太少了。”他咂嘴说着，“你需要新的血液注入，你能想象吗？”
说到这里，黎安又警惕起来：“你是什么意思？”
姚康真故作镇定地说着：“现在你的面粉太多了，太多了。粉尘四散开来，一块‘失败的面团’。你需要再放一些血，我同样也需要。”
他说着，身子约发颤抖起来，头部也以不合理的角度一颤一颤地旋转。黎安朝后退了些，一直退到看守室与审讯室之间相隔的玻璃间，她用力地用关节敲击玻璃板，对面没有任何回应。
一滴汗水从他的额头分泌出来，顺着面部的轮廓慢慢滴落，直到汗液从鼻尖掉落，嘴尝到了那份干涩。他猛然举起手，双手轻松地从镣铐中挣脱开来。
她一惊，连忙按下了铁桌下的报警按钮。还没等她准备逃走，姚康真便推着铁桌子，一直到铁桌的另一头抵住了大门。
审讯室外，观察室门口红色警报灯闪烁。
黎安立马摔开椅子，抽出警棍半蹲着，惶恐地看着发了疯的男人。
“我会为你搅浑血液，一起走——”他喊了一声，从兜里抽出尚还潮湿的陶瓷片，朝黎安的方向扑过去。
期初，警棍上的锋利处抵住了他贪婪的手臂发起的第一次攻击，随着他一阵叫唤，黎安举起警棍，朝着他的头部猛地一击，他随即倒在地上，陶瓷片也掉落在一旁，抽搐着身子。
她冲上前去压在他的身上，尝试用挂在腰间的手铐套住他的双手，却发现他的手出奇地僵硬。
黎安抬头看去，他的脸上再一次洋溢出笑容，瞪大的眼球，翻开的眼白，硕大的恐惧袭来。
姚康真立马掀翻了她，即便她又用锋利处敲击了几下他的头部，锁骨，眼睛。但每当硕大的警棍从他的脸上离开时，除了增添一份伤口之外，他的笑容也同灌上汽油的火焰，炙热蔓延到她的全身。
“哈！”他大笑了一声，颤着身子，“来打！”
听到这句话，黎安的勇气奇迹般消退了不止半点。明明打击在他肉身和骨骼上的触感那么清晰，但他没有发出一点呼号，每一阵咆哮都带着笑意。
她的脑袋中蹦出了愚蠢的想法：疼痛不能征服他，反而让自己处于更危险的境地。想到这里，她的右手下意识地松开了一些。
过一会儿，姚康真的脸上已经遍布血迹，青一块紫一块，右眼几乎要睁不开了。些许他也是玩够了，一把夺过黎安手上的警棍，就像父亲从孩子手上夺走玩具那样容易。
就在黎安举起双手护住脸时，却听见不远处警棍落地的声音。她接着余光看过去——警棍被扔在了远处，砸在墙上，留下了重重的痕迹。
趁着黎安走神的阵势，姚康真夺过了本该锁住自己的手铐，将黎安的双手紧紧束缚住，用自己的右手将手铐连着她的双手狠狠地撞在离头部不远的地面上，她惶恐的脸正对着自己的胸部。
阴影笼罩，他低下头来，浑红的面色又添一份恐怖。
黎安还在做最后的抵抗，她的双腿正用力踢踏着，想要挣脱开，未果。
一米八的男人完全制服住了自己，一半归功于各异的肌肉，另一半归功于她莫名的敬畏与恐惧。
“我需要血液，尤其是你的血液。一种不可言说的魅力在蛊惑我。真是可恶，一定要让我再疯狂才能得到你。”
她的气息变成了一阵阵无力的喘息，就在这一瞬，她的大脑里闪过了许多东西。
将烟头暗灭，投掷到垃圾桶里，小成一出厕所，看着观察室门口的警报灯明亮闪烁，恐怖的红色就要将他吞噬。
他立马奔去，透过单面镜，看着正被压在角落的黎安，他用手肘用力地撞击着玻璃——奈何这原来用于防备犯人的加固玻璃，就要葬送一个警员的性命。
他立马冲到审讯室门口，开锁未果后接连顶撞，却撞不开被铁桌子围堵的大门。
听到门外传来了声音，还有些话停在嘴角，但姚康真不准备再陈述下去。
“沉睡吧，美丽的我爱的人。”他说道，举起一旁的碎陶瓷片，将最为尖锐的锋口对准黎安的脸，高高举起，遮住了黎安盼向灯的视野——最后一丝明亮被他的陶瓷片粉碎了。
挑起砸落，陶瓷片像欢快的皮球一上一下，姚康真的笑声透过门传到外面，撞击着铁门的小成越发觉得无力，他蹲下来，喘着粗气，看着眼前这扇无法用肉身跨越的门，深陷绝望之中。
里面的打击声也清晰可辨，唯独没有黎安的哭喊声，只是她尝试挣脱的双腿渐渐停止了摆动。
“哈！”他笑着，“哈！”几近疯狂的声音，困意荡然无存。
这像是一场久违的复仇，他又尝到了滋味。若说曾经的血液是滋养他本身，黎安的血则是用来献祭自己的愤怒。它向自己无能的肉体发出宣战：精神将永远站在顶峰，居高不下。肉体的猖獗会被掩盖，这条食物链始终存在。
看样子把她的死太过贬低了些，可这也只是在外人看来。姚康真的眼里，黎安是他的精灵，占据他心房一段时间。帮助他克服了一个巨大的敌人——自己曾在这个敌人面前一次又一次跪倒。这场压倒性的胜利说明了很多东西。
困意像被训斥的胆怯的孩子，收起了它在姚康真体内“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模样，沉默了。
就在此时，小成拼了命地冲出审讯室，到器械管理室里取出一把手枪。
他关掉保险，一边奔跑着一边打开弹夹，看着里面铜黄色的弹药。
来到单面玻璃面前，看着跪倒在血泊中的杀人魔，和沾满仇恨与堕念的陶瓷片。
他双手握枪，颤抖着瞄准，接连开了五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