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打开了一瓶啤酒,一饮而尽,气愤地将空啤酒瓶捏扁后扔到了一边。
“咣当咣当……”
时间定位在首考成绩出后的第一个休息日,她抱着三瓶啤酒,独自一人坐在顶楼的石头砖上看灯火。
喝罢,她打着醉嗝摇摇晃晃走到楼下附近的超市,挑了几瓶白酒上楼,又大口大口喝起来。
关于这次,她有许多话想说。
不会有人听一个活在荧幕之后的人的无病呻吟,看书的人们,为此,不代表我(可以打包票),谨代表鹿欣,感谢您的聆听。
她正无限试触她根源的迷茫,她想搅碎这团迷乱的蜘蛛网,但也害怕被它们的毒牙咬伤。
所以同许多人一样,即便她不情愿。她还是要活在人生大道理充塞四虚的现实世界中,看着那些立足于现实的“好方法”,“好习惯”从自己的眼前一闪而过,她周围没有别人。
她要和许多人一样,感叹那些标杆们的丰功伟绩,要装作终日被“振奋激励”的样子,不可避免地欺骗自己。
说着让人不想怜悯这样的鹿欣,但一个更加残酷的现实是——人人如此。包括我如今所说的这句话。
这些伟大的种子是强迫寄生在体内的,只有他们生出的枝叶才能帮我们摆脱遍布四处的钢钉。所以大家都爱说:“忍受种子生根时嵌入血肉内的疼痛,这叫成长。”
这就是标杆们走过的同样的路。人的一生最为困扰的是停不住赞美的口舌。
可千万不要再把她看做是什么伟大的,与众不同的人!在这一点上,她与我们任何人的体验都是一样的!抛开对她的憎恨吧,尝试着进入她的心房,你们会发觉共振:疼痛而又辉煌。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对一切事物来者不拒,甚至还要为它们的存在寻找理由?
像忠诚的狗守候在绝情的主人身旁,即便主人已经用皮鞭把它抽打得皮开肉绽,它是会呜咽,可依旧依附在主人愤怒到颤抖的腿上——那些主人们该是如何享受这种统治感!
我们是人不是狗,可都把自己活成了一条默认的忠犬。
我敢肯定人是当今生物界唯一能存在意识的伟大的生物。这是一个难以置信的奇迹。但我也同时哀悼和不解:他们也比没有思想的动物们更爱拿他们最有优越感的认识装糊涂。
我们一边低头在工作台上忙着发明创造一生,却也一生都没明白过工作台的塌方究竟是不是一种不可控因素。
她发觉了这种不公,这种跟别人诉说时,她将会被认为是:“以自我为中心”、“拥有莫名其妙优越感”的不同的人。但为什么要因为这些议论声而就停止了探索它真相的脚步?
难道真的要放下这种别人口中的优越感,同时也放下即将烦扰自己一生的困顿,又一次把头埋进泥地里吗?难道没有人好奇过外面的天空色彩如何?
还是说人们害怕看到色彩之前屏住呼吸的那一刻,于是也就默然失去了对天空的好奇心?
这与我们正要经历的,现实生活中的所有磨难都有相似之处,面对那些磨难,我们能硬着头皮,在成天的抱怨声中勉强度日,那为什么没人选择这样一条路?
她想着。
她发觉正有一种东西被克制,而它本不应该被克制。她尝试着去摸索它究竟在何处——是在脾脏下部?心脏重心?还是藏匿在肺叶里?——
值得确认的是,它就藏在身体里,并且因为自己意识的存在而存在着。
不是鹿欣自己在伸冤,而是它正借助自己的嘴巴哭嚎着要这世界给它讨要个说法。
像是生下来就被认作凡夫俗子,它摸着它自己控诉着。
鹿欣没法给它一个交代,至少现在是这样,她只是能悄悄地窥见这个东西低喃时带着眼泪。周围战火连连,她无法以舍弃自己为前提去为它挡下子弹。
可就与它简单地攀谈一次呢?哪怕一次?她都觉得能令她受益匪浅。
趁着酒疯,她觉得这是一次绝佳的机会,能把这个藏掖在心中的古怪的东西,从酒吧后台的嘈杂的工作室里叫唤出来,共饮酒畅谈的机会。可想到这里的她又怔住了。
她甚至都能想象得到和它伴着舞池里跳动着的音乐共舞的模样了,但她却停留在“喊它出来该用什么话?”上。
正当她思考,背后传来一阵重击。
“好小子,不想活了!还喝白酒,我让你喝,我让你……”林九说着,硬生生揪起鹿欣的耳朵,把她提起来。于是她也就顺着这份疼痛回应一阵呻吟声。
可那叫声把林九吓了一阵,用着难以置信的眼光看着正抚慰耳朵的她:“你……很痛?”
鹿欣没说话,实则是她的大脑在转变,她正在从“研究痛苦问题”到那个方开垦过土地的全新世界上。
她于是蹲下来,举起一瓶白酒:“来,你喝。”
“我?”林九吓得后退了几步,“白酒我喝不来。”
“算了算了,解决不掉就扔了,咱们不喝了嗷……”他说着,想要伸手接过白酒,可鹿欣却迎了上来,顺手把白酒开封,按住他的嘴巴朝里面灌去。
辛辣的灼烧感从心脏处传来,他连忙推开鹿欣,惹得她像醉鬼一样摇摇晃晃地朝后退了几步,笑着握着酒瓶,应对他愤怒的眼光。
“有完没完?别逼我骂你!走了,快下去睡觉,洗个澡醒醒酒……”
“你骂我?”她走到一旁坐下来,飘来一阵媚笑。
“别给我搁这儿装神弄鬼的!你给我正经点!”
“那你骂一句给我听听,我就走。”
听着这奇怪的要求,他也一时气不知该往哪里撒,方才的不耐烦更是不好意思再流露出来了。
“不骂?刚才不还起劲吗?那过来,陪我把剩下的这点喝完,我就跟你走。”
“跟你走”格外地说得重,听得林九愣了好一阵,怪像个束手无措的初恋孩子。他于是清醒了些,接过鹿欣手上的酒就往地上扔,碎玻璃渣子飘了一地,破碎声格外地动听。
“哈啊!”她听着玻璃碎裂的声音,眼神增添了几分崇拜。
他的举动像是千军万马之势攻克形只影单的空城,她是站在城池上的人,被彻底征服在他的铁蹄之下成了命中注定的事情。
看她的样子越来越诡异,林九心生不祥的预感,趁着醉感方才来到,理应快些结束这场闹剧才是。于是拉着鹿欣的手朝着门口走去。
不料鹿欣抓了抓他松开的衣服,当他回过头去,她又是猛地把酒瓶子朝林九嘴里送。
鹿欣贴到耳旁的时候,还用亲切诙谐的语气说道:“喝,喝了我再走,喝了我就马上跟你走。”
那是一阵奇怪的咒语,把他的双腿束缚在地上,同时膝盖也渐渐地下倾,酒瓶子里的琼浆正随着“咕咚咕咚”声灌入嘴里,他也一时脑袋空白。
“抽水机!”她在一旁笑,盯着他上下运作的喉结,脸逐渐泛红。
到酒瓶子里还剩最后一些,他踉跄地倒在地上咳嗽,缓了好一阵。
转过头来一看,鹿欣正把酒瓶子用双手藏掖在身后,月光洒满了她晶莹剔透的眼睛,把脸照得花白。他从未见她如此过。弯弯月牙般的眼睛里洋溢着某种充盈感,活像个要吃人的怪物。
他晃了晃脑袋,宁愿相信这是错觉,但出于恐慌,还是低着头站起身去牵她的手。
到牵上手的那一刻,鹿欣蹲下身子抬头朝上看,正撞在他低下来的视线里,一段充满意味的对视过后,他赶忙回头朝大门走去。
“慌什么慌什么,时间还早着呢……”她笑着说,声音渐渐地消失在云层之下。
回房,两个醉醺醺的人几乎是互相搀扶着互相——比起鹿欣来,林九更多份理智,正催促着他赶紧把手头的事情干完:因为体内的信号也无法判断接下来究竟谁会接管这具身体。
鹿欣躺在自己的床上,双手在空中比划舞蹈着,不时飘来几句带笑意的胡话。
他立马去卫生间挑来毛巾,用热水洗过一边后拧干,送到鹿欣面前。
“给,醒醒酒。”
“诶”她擦完脸后说:“骂骂我。”
“你……啥?”
“正式点骂我,我听听。”她眯起眼睛歪着头说。
“又说胡话。”林九自言自语着,关掉了床头柜上的灯,只留下了门外传来的暗淡的灯光,站起身来准备离开。“你好好休息一下……”
刚走到一半,手却被她抓住了。他回过头来,接着昏暗的光勉强看清她的脸——写满了失意和不悦,抽动的嘴巴似乎预示着什么。
“别闹了,我也要去休息一会儿……”他又试着朝门外走几步,才发觉她的手拉得是有多紧。
挣脱多次未果后,他也有些不耐烦了。
“你有完没完,先是喝酒,现在又给我闹这出,能不能让我省点心!”
随着紧握着的手一阵颤抖,她把头低了下来,很是沮丧的样子。
他发觉喊得有些过火了,但也是刚生完气,不知道怎么做才能体面些,只留下被紧紧抓住的手在空中游荡。在听到一阵一阵抽噎声后,他才知道要慌了神,连忙俯下身子来。
“好了好了,开玩笑的,不是真的骂你。别……”
话说到一半,她笑着抬起头来,泪滴随即从笑咪着的眼中掉落下来。
她没说话,双手围裹住他的脖子朝前亲过去,把他的身子使劲朝后拉。重心不稳的他于是就跟着倒在床上,她躺下的另一边。
亲吻扯着你我的脖子,回归到孩子那样咿咿呀呀地渴求着眼前之物。手上下摸索着,把玩新玩意儿那样,好奇地对待这颗尚未停跳的心脏。
离别后,她立起来,双跨将他的腰咬住,直挺挺地跪立在他的视线中间,正要系好餐巾,举起刀叉享用。
包裹住后,她又迎上去亲吻,鼻息里混杂着的酒精的味道在唇间荡漾。
伴着刺激神经的呻吟声令后脊紧绷到瘫痪状态,留下低沉地用嘴呼吸的声。
吻别给他带来的不是失望:她正立在那里借昏暗的灯光端详自己,惹得他也对将要发生的事情不住联想。
她撩了撩挺立的睡衣,挑起与肉身间相空的地方,拨动灵巧的手指朝上慢慢提起。他迷离的目光跟着不断锁定:从肚脐到腰间、小背心里凸起的地方,吊带牵拉着的肩膀。两眼为雪白与肉色覆盖。
又是一顿拥吻过后,她脱掉了背心,光线变得暗了些,除了身体的线形轮廓和她泛红的脸外什么也看不见。
像睡虫似地趴在他身上,气息平稳,心跳却不一。
昏过头了,还醒着干什么?
他一把抱起她,转过身去把她狠狠地摔在床上。
听到慌乱的叫唤声落下,他更加起劲,将上衣拖了扔到一边,严严实实地把她的双手扎根在床边,如狼似虎地咬她的舌头,亲她的耳根,要把她的整张脸都吃一遍。
等到他起来,看到她上身明晃晃的凸起处,和不知所措的模样,急切的喘息声。脑海里出现了凌乱的记忆碎片:眼前不是任他宰割的鹿欣。是挂着嘲讽的父亲的脸,他的胸口处躺着一把镰刀,上头蘸着淋淋的血。
被口水沾湿的脸上爬满了痘印和皱纹,父亲龟裂的嘴唇咧开笑着。
他吓得颤了颤身子,立马起身来,着了魔似地摔门而出。
她从没见他如此恐惧过,像是自己的背后站着一个比鬼魂更为可怕的东西。
可谁能忍受着突如其来的,被不知所措和沉默围裹的样子!
从欢迎,到融洽,再到现如今,她正一步一步逃离欺骗的魔爪,第一次敞开心扉地向陌生人展示自己赤裸裸的身姿。
她认为这是唯一的也是最好的行径来向她顽固不化的内心证明的好机会。但她弄砸了。一道看似一目了然的证明题,她在最后一步卡了壳。
她持续沉溺在面对错误的恐慌失措中,以至于他仓皇逃跑可笑的模样她也没注意到。她精打细算的算盘被亲手捣毁,那沉溺在一千把吉他弹奏声中的故事如南柯一梦消逝。
无论究竟是怎样复杂的动机指使她这么做,都不能为她如今承担的重量分担一份力。
她用被子裹住身子,趁着酒气尚在,干脆就直接睡过去。她只想尽快结束这个被不甘围剿的夜晚。
跑出去的他正在洗手间,发了疯似地把冰水往脸上扑,几下过后,清醒回归他不清楚,但懊悔与羞耻倒是再度被激活了。
他依稀想起了姐姐在葬礼上哭得蹲着蜷缩在地上的狼狈样子;拖拽尸体时母亲恐惧和恍然的目光;灵师不厌其烦地强调和感慨;一系列回忆在脑里开卡丁车式地冲撞。
不过最后都回归到了同样的原点:他又在为自己背负东西,在他明明已经暗中哀声怨道包裹之重的前提下。如果要再给自己一次机会,他会横冲直撞到五分钟前,揪起那个酒气未散的自己狠狠地暴打一顿。
父亲正哭红了脸抚慰着外孙女的脸庞,转过头来指着自己骂着“禽兽”。他那嘴里满是别的女人口水的腥臭味,可正因如此,骂过来时格外地震撼人心。
如今的割离感,让他和她共同回想起了曾经的那段经历:
两个人就如此互相拖拽着彼此脚上的铁链,匍匐前进着。
各自驾船分道扬镳于溪流中,心照不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