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至前院,正与裴寂迎面碰上。裴寂笑嘻嘻问:
“昨夜的新鲜味儿如何?明公可曾尽兴?”
李渊一把揪住裴寂衣领,骂道:
“我平素待你不薄,为何你要如此害我?”
裴寂仍笑道:
“裴某哪里敢害明公?裴某好心成全明公一段良缘,为何你不谢我反要怪我?”
李渊气得跺脚:“此事若是传扬出去,圣上得知,我固然罪当族灭,你也脱不了干系!”
“唐公英雄盖世,今日为何如此胆小?收纳一、两个隋室宫人何足大惊小怪?便是收了这隋室江山,亦轻而易举。”
“你……”李渊一时语塞,不知道说什么好。
裴寂不再嘻笑,正色道:“此处不是说话所在,明公请随我来。”
李渊只得随裴寂进了一间幽静的密室。
裴寂言道:“唐公是明白人,岂会看不清这天下大势?今天赐良机,大好河山,公若不取,自有他人取而代之。裴某眼见天下已乱,世无真主,百姓苦难,故此常怀劝进之心。今明公已登御殿,又上龙床,此乃天意暗许,非裴某人力所能为。还望明公细察,体谅裴某赤诚犬马之心。”裴寂一面说着,一面眼瞅着李渊的神色变化,言罢跪倒在地。
李渊脸色阴沉,厉声道:“就算我要起兵,也当谋断由己,我李渊岂会受人胁迫而行?”
裴寂摸不透李渊的真实意图,跪伏在地,连连道:“裴寂岂敢……岂敢胁迫明公?”
“我谅你也不敢!起来吧。说!是何人指使你?”李渊料定裴寂一人无此胆魄,定是幕后有人主使,神色略微缓和,仍厉声问。
“是……是二郎教我如此……”
“嗯——?”李渊似是惊诧不已,“此等混帐主意,竟是我家二郎所出?”
“二公子……胸有大志,早已广交豪杰,密攒兵马,准备周全。只等明公登高一呼,必四方响应,天下……指日可定。”裴寂站立一旁,一边察言观色,一边小心翼翼言道。
李渊来回踱着步,并不理会裴寂的话题,却又问道:“我家二郎虽然孟浪,为人也还正直,断不会出此阴险计谋。你所为之事,当真是二郎所教?”
裴寂心慌意乱:“二公子只让我劝明公……不要因守小节而失大义,早作决断。我……我所为之事,俱是出于对明公一片忠心。明公若有不信,裴寂愿对天盟誓。”裴寂又一次跪倒,起誓道:“我裴寂,愿以身家性命追随唐公。若有二心,天诛地灭!”
裴寂心念急转:李渊这老儿,惯会装腔作势,恐怕心中早有反意。不然,以他之老谋深算,岂有不知自己儿子在行谋逆之事?看来他是故意表面不动声色,暗中静待时机。如今自己已卷入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岂容再当旁观者?不如赌它一记!
转念又一想:如今天下大乱,觊觎天下者何其多也。这么多人以身家性命投入这一局豪赌,赢者却只有一家。李家父子固然有才略,那李密、窦建德、杜伏威等人,也绝非等闲之辈。倘若失败,非但李家父子死无葬身之地,我裴寂,怕是搏富贵不成,反而赔上老命……想到此,不由得心中冷气直冒!
“起来吧。你也不必如此。”李渊道。
裴寂站起身,问道:“那……举义之事,明公作何决断?”
李渊正色道:“我李家世受皇恩,又为皇亲,断不可做此叛臣逆贼!”
裴寂如同泄了气的皮球,一时说不出话来。
看见裴寂的窘态,李渊不由乐了:“你这老鬼,是不是觉得没法向二郎交代?”
“实不相瞒,二郎故意让人输给我许多财物,裴寂受人之托,不得不替二郎说话,还望明公体谅。”裴寂据实以告。
李渊笑道:“原来如此。我正奇怪,想你这老鬼平素和二郎不相往来,怎么忽然间又做起二郎的说客来?你告诉二郎,有事尽可来找我。父子之间,尚有何事不可言?”
看来我那二郎,非但武学出众,还颇有心计。乱世之中,我有此子在身边,也大可安慰。只是不知他将来会不会心志过高,影响其兄弟和睦?李渊心中且喜且忧,不觉皱了皱眉。
“多谢明公!”裴寂精神为之一振,有了李渊这番话,他就可以在二郎世民等人面前大大吹嘘一番自己的功劳。
天已近晌午,裴寂忙又命人传上酒宴,款待李渊。
午后,李渊在裴寂引导下,穿过重门,复回到宫监住处。昨日护卫李渊来此的樊兴等几个侍卫,裴寂也都妥善安排了食宿,此时正在门外等候。
“尔等辛苦了!昨夜我与裴监畅饮不休,竟至沉醉。”
李渊笑着,跨上樊兴牵过来的马,扬鞭而去。
李渊先在城中各处与各城门巡视一番,见无异常,就拨马向城南街巷温宅驰去。
温宅主人温大雅,字彦弘,曾任东宫学士、长安尉等职,几年前,温大雅辞官奔父丧,见隋主无道,朝政腐败,遂与兄弟隐居故里,潜心学问,不再出仕。温大雅与其弟温大临(彦博)、温大有(彦将),皆自幼博览群书,俱为太原一带以才学知名的名士,人称“温氏三杰”,素与李渊亲善。
到了温宅门前,素不拘礼的李渊示意免了门卒通报,将马交给侍卫樊兴,便径自往后院走去。
后院一间陈设极其简单的书房,大雅、大有兄弟俩,正分坐书案两侧,读着书卷。
“二位学士又在研读什么?心里羡慕贤昆仲的才学,本想时时过来请教,怎奈留守府公务繁杂,实在难以脱身!”李渊说话声中,已走进屋里。
温氏兄弟忙起身相迎,二人皆着白色布衣,头戴月白纱质小帽,长者四十开外,年轻者三十多岁。
“罢了罢了!你兄弟老是这么客气,真让我受不了!”见他兄弟俩又欲下拜,李渊挥手制止,随即一屁股坐在书案一侧的蒲团上。
温氏兄弟相视一笑,垂手站在书案两旁。
“都坐都坐,你等如此拘礼,下次我如何敢来?”李渊招呼道。
二人这才落坐一旁。李渊道:“贤昆仲之间,彦博最是豪爽。若有他在,我就不至于如此拘束。听说彦博已被幽州总管罗艺引为司马,最近可有信来?”
“二弟前两日刚刚来信,说罗艺欲在幽州称燕王,是舍弟劝他目下群雄争霸之际,不可过于树大招风,他才暂时隐忍。其实二弟之所以愿为罗艺司马,是欲寻找时机,劝说罗艺归顺唐公。”温大雅道。
“噢?那罗艺狂傲悍勇,目中无人,对朝廷尚且不服,又岂肯归顺于我?”李渊饶有兴味地问。
“罗艺虽傲,对二哥之言,倒也还听得进去。否则二哥也不会接受其司马之职。二哥在信中还让我兄弟进言唐公,宜早作打算,以使天下英雄得有所归。”温大有含蓄地说,一面从书架上抽出一信函递给李渊,以示诚意。
“是啊!方今天下大乱,百姓深陷水火,唯其真主方能救之。唐公德高望重,正应兼济天下,奈何安然不动?莫非意欲独善其身?只是庙堂神器已失,沧海横流,明公恐难以独善其身。”温大雅侃侃而谈。
李渊太息一声:“唉——!主上失德,弄成今日这个局面,已非人力所能为。方今乱世,许多名利之徒阳为推举我李氏,实则以我李氏为赌注,博取富贵。所以我不得不慎之又慎!唯贤昆仲是欲以圣人之道行于天下,所思所为,俱是为救民于水火之中。因此,我心中有所忧虑,也只有请贤昆仲开导了。”
“不知明公所虑为何?”温大雅问道,心中大感振奋!李渊说出此番话,无疑是默认了他们兄弟的推举,准备“举义”了。
李渊长吁短叹片刻,方问道:“贤昆仲也真心以为如今举事可为?昔日楚国公杨玄感谋乱,多少人以为真命天子出世,纷纷前去投靠,结果不出百日,玄感就兵败自杀,投靠之人也大都惨遭屠戮,甚至满门抄斩。如今想起来,仍令人胆寒!”
“玄感有勇无谋,庸人而已,哪里称得上‘真命天子’?况如今情势,与大业九年已是全然不同。当日圣上虽说远征辽外,中原空虚,但天下大致还算安定,隋室气数未尽。今日则群雄并起,海内分崩,非‘汉高’不能定。况明公封号为‘唐’,陶唐故地,就在今之太原。明公为太原留守,来到太原,正应封号,岂非天意?天与不取,恐非福也。”温大雅又道。
温学士此语,竟与二郎如出一辙!李渊见一向饱读诗书、谨守礼法的温氏兄弟亦认为举义可行,心中窃喜!于是点头道:
“学士所言甚是在理。不过欲行大事,须得广罗人才。当年‘汉高’之所以能得天下,文靠张良、萧何,武有韩信、彭越,方得击败项羽。后来三国刘备,虽有诸葛孔明而不能取天下,复兴汉室,在于其虽有关羽、张飞、赵云这样的猛将,却无韩信这样的将兵帅才,为其统帅万军。今上天赐我贤昆仲三人,使我有幸同时拥有三位‘张良’,但不知要到何处去寻那‘韩信’?”
“我兄弟才疏学浅,实难称得上‘张良’。不过若论‘韩信’,并不难寻,明公身边就有一位。”见李渊俨然以“汉高”自诩,温大雅复进言道。
“噢?”李渊饶有兴味地问,“我身边就有一位,那会是谁?”
“二郎世民呗。”
见有人如此称颂其子,李渊沾沾自喜,却故作谦逊,连连摇头道:“不成不成!二郎年少,难堪大任。”
“自古英雄出少年。二郎天生英才,前年雁门救主,已崭露头角;去岁与明公在雀鼠谷共破贼人,所向披靡,更是威名远扬。如今明公这位二公子,在太原一带可是大大有名噢!”温大雅意味深长地笑了。
看来我那二郎果非凡品,连温学士这样持重之人都大加赞赏。李渊满意地笑了。却忽又想到,听温大雅话里似富有深意,莫非二郎私下收纳豪杰之事,连他兄弟也已知晓?看来举义之事已不容迁延,若让王、高那两个昏君耳目探知,行出不利之事,恐怕就难办了。
想到此,李渊神情严肃地对温氏兄弟说:“承蒙贤昆仲错爱推举我父子。时事如此,已由不得我再独善其身。不过我之举义,只为解救国难,尽忠隋室,不敢追慕汤、武,更遑论成为尧、舜之君。贤昆仲俱是知书守礼之人,此等不妥言语,以后休要再提。二位博通经史,这举义名目上,还望多加指点。从今日起,我只怕一刻也离不开贤昆仲。还请二位准备一下,近日就搬到留守府中来,以慰渴念。”
见李渊欲拒还迎,欲盖弥彰,温氏兄弟心中未免好笑,表面却神情肃然,一齐弯腰下拜道:
“我等当竭心尽力,辅佐唐公!”二人已俨然视李渊为“君”。
“快快请起!”
李渊忙扶起二人,又道:“留守府尚有公事,告辞!”
温大雅、大有兄弟将李渊送至大门外,目送着李渊和随从跨马离去,方转回屋内。
“大哥,唐公已自拟‘汉高’,称我兄弟为‘张良’,而又口口声声尽忠于隋室,未免伪诈。且唐公虽有德望,知兵善战,雅好文学,却难免性喜博弈,贪杯好猎,是否真能担当大任?只怕你我兄弟空费一番心血,到头来错许明主,为天下英雄所笑。”与其兄相比显得沉默寡言的温大有,不无忧虑地说。
“三弟,‘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何必苛求?放眼天下,再欲找寻比唐公更为合适的平天下英主,难乎其难!唐公虽有弱点,却也有许多值得称道之处,其一为敬天道,他之所以到现在尚称尽忠隋室,是自知身为隋臣,以臣谋君有违天道,故待机至今。为人君者能够上敬天道,就不至过于放纵;其二是有远略,唐公今日来见你我兄弟之前,就已下决心欲谋义举,但时至今日,他仍要你我兄弟在举义名目上为其谋划,其持重之心,慎重之意,岂是当今那些滥称王称霸之诸侯所能明了?况唐公倾心孔孟,礼贤下士,也能听进人言,如此即属难得。至于言其性喜博弈,贪杯好猎,如果为兄所虑无误,此当是唐公迷惑昏主韬晦之策,以避嫌疑,正是其高明之处!明主并非天生,我观唐公,资质已胜过我朝文皇帝与今上许多。只要你我兄弟尽心辅佐,以圣人之道多加引导,唐公未必不能成为尧舜之君。”温大雅慢条斯理地说,少顷,又迟疑道,“三弟若是心存犹疑,不如先不要追随唐公。我兄弟三人,不必都冒险而搏,应留一人以备不测……”
“大哥此语不妥!父亲一生致力于孔孟之道,临终嘱托我兄弟三人,要我等携手同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以光大圣人之道。如今遭逢丧乱之际,我又怎能不思进取,退避自保?大哥以孝义闻名天下,难道却要小弟不尊父亲遗命?”温大有打断其兄,慨然道。
“三弟所言甚是。只是你我兄弟虽心怀济世之志,一旦卷入这群雄争霸,就同时卷入一个巨大的名利场,其间定会遭际无数风险曲折。三弟性情最是刚直,为兄担心你——太刚易折,贤弟还当……还当……”温大雅不知该如何措辞。
“大哥放心。在家里,我会直言无忌。在外面,我尽量少说便是。”
“这就好。”温大雅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