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午后,细雨清濛。路上行人躞蹀匆匆,因无蓑笠袯襫荫蔽之物,雨水侵身,更觉清寒。
巷陌之中,转出了一老一少。老者衣着水合道袍,绾方士巾帻,手中挽联。少者袭着青布衣衫,童子装束,背上负箧。
二人沥雨而行,稍时,停歇在一家酒肆。青帘慵慵,上书:“梨花酒家”。馥气氤氲,梨花香韵。
小二当先迎迓上来,笑语:“客官快请进,外边却是寒凉。”待延入坐,又问:“要些什么酒食?”老者携少年倚近火盆,道:“一壶温酒,佐些清淡小食,两碗白饭,便可。”小二唱诺而去。
随着觑量此间:几张陈旧桌椅,隅落厝置着酒垆,胪陈有封红美酒。在那旁边,掌柜模样的老者正悉心播算。此时他抬起头,一团和气,笑问道:“客官是外地人?”
“正是。”
“是为这浣花灯会而来?”
“不错,掌柜有何见教。”
掌柜笑了笑,言道:“如果前往垺垆城,客官需要趱紧时间了。”
老者惑问道:“今日甫才初三,即便步行不过十余天时间,掌柜所言何意?”
此时,小二奉酒而至。听他言道道:“客官不省,近日周边城镇,不知为何,尽皆紧关布防。素里我往购食材,亦需经过几重盘检,想罢乃是境中出了什么大事。客官若要途径居灞城,一路之上想必难以安乂。”
老者恭谢过。
又听他道:“客官不若尝尝此酒。”
见之酒色清冽,嗅之若涤尘垢。老道浅呷低酌,只觉清峭怡神,沁人心脾。此时听得小二言:“客官饮好。此酒名为梨花酿,虽是土家粗醪,却也别具风味。”
老者笑道:“薰而不酲,清而不淡,可谓酒中雅士了。”
掌柜未曾回应,推动着手中拨珠,言道:“近日,肆中往来过客,多了江湖人士。呵,每年这些时候,悉是如此,不过或者是我多心了吧。”他淡淡笑着,抬头看了外界清寂的衢道,旋即摇了摇首,“这番雨后,较往常寒凉啊。”
老道转过首,见一人踏入肆中。他八尺颀阔,状若虎貔。一身黑白缇衣。肩上掮着一个孩童。那孩童瞳孔黑白截然,触之使人如陷阴薮,悚不自禁。
大汉转身坐下,后背却是负着一柄玄色长剑。肆中兀然闷寂。汉子点了一壶酒,荤素菜食及一碗白饭。待小二端奉上来,汉子饮了几口,却见孩童以手抓食。众人纳罕,又见那汉子拙笨的教之握著,不由隐笑。
随后,又见孩童一怔,众人遂望向门外。十余丧服子弟秉剑嗔目,俄顷已攒聚而上。
当先一个青年大喝道:“韩殇,你戕害吾师,此仇不共戴天,今日我等厮并于此,拔剑吧!”
韩殇无动于衷。青年却已止捺不住,挺剑直刺。众人见势,心知其武艺之高,暗忖不妙,遽结剑阵,喝到:“紫庚剑阵。”青年方惊欲反,却见韩殇侧身摒过剑锋,旋儿兔起鹘落,跃出了酒肆。
众人一惊,紧步趋上。待至一处谷隘,韩殇立身而待。
为首一人名常博安,待众人站定,毕结剑阵。“以众凌寡,吾窃齿之,只待报得师仇,我众亦会自刎谢罪。拔剑吧。”
此际,那背部孩童业已夤缘而上,呆怔的望着诸人。常博安一滞,“且放下孩子,我等一战。”而韩殇恍若未闻,脚步陡震,已抢入阵中。众人惮伤到孩子,一时掣肘,却为他乘势,俯仰之间,径袭向一侧青年。青年乍惊挥刺,兀觉掌中一漏,韩殇已扪剑在手。当即回身一撩,卸过后背剑劲。诸人怒甚,见韩殇业已转身,便喝到:“分光掠影。”几道剑芒踵继刺来,斜织骖霓。他御过一剑,一招剪花拂叶,摐上剑身,旋而藉反劲,步履回踅,又避开众剑。而此时,其背后空门大开,常博安剑辄剚入。眼见那孩童伏枕于上,心中不忍,又不愿错失良机,遂错开剑锋,直指其臂。孰料韩殇身子一倾,竟是脚步一跌,避开那剑。
又见其人分行抟形,困笼住韩殇,言:“七星斗方。”叠徊与攻,轮转参差。韩殇应接不暇,乍听常博安呼道:“韩殇,你若再不运真气,必死无疑。”剑阵攻势陡剧,畟畟其镵,将其衣衫划得支离破碎。
此七星斗方乃是游道参星子所创,䌷绎七星诛邪之义。浩然之气愈盛,则攻势愈烈。此七人携必死之心,冀复师仇,心中又是光风霁月,自然究其极能。
韩殇遂鼓内劲,掣剑决绝,御相抵牾。但闻摐响,旋而诸剑具折。
诸人皆为震退,咯出鲜血。更有功力浅见者,仆倒在地。而韩殇执剑独立,右臂鲜血淋漓。
踯躅之际,乍闻相语之声。“这施黛儿的‘毒中巫’当真灵妙,就连堂堂"七国剑"韩剑师也中招了。”
只见丛中走出五人。
儒衫青衫,手中执扇者,名文谦;瞽目独睛,面容尽毁,背负双剑者,名吴子通;搔首弄姿,腰配环刃者,名程彤;阴鸷短锉,垂系短剑者,名钱子空。尚有一人,腰悬长剑,面色霜煞,名曰姑柔。
听得钱子空阴恻恻道:“韩殇,今日觌遇我等,你只有两条路,一者归附我羿国,二者受死归西。”
却忽闻一声怒喝,常博安业已仗断剑而起,冲向那五人。程彤吃吃一笑,兀打出那柄环刃,为其所避过,孰知她剑及屦及,身子错过时,业已划断他的腹部。与此同时,那吴子通亦是剑芒一闪,枭断其首。
长门余众喑呜而起,具冲越而去。文谦扇面一展,业已射出诸多暗器,疾如流光,瞬间洞穿几人。旋而欺身而上,形影翻飞,但见鲜血狼藉。不时,已无生者。
随后四人业已缓步欺上,其中女子姑柔阻住钱子空步履,上前一步,裣衽拜下:“门下无礼,尚望韩武师恕罪,然我一众前来相请,实为真心笃意。羿国围雍于百里国、炀国、廉国之间,饱禁侵伐, 蠲土丧地,民生水火,愧哉我众权且之臣,无有匡国御外之能,唯有外访能士,以纾国难。今日使此下作手段,实为无可奈何,只要武师一声应承,在下诸人立解武师之毒,并且自刎谢罪。不知武师作何考虑。”
低首垂待,然而良久之间,不闻回复,那间钱子空见韩殇无动于衷,心中郁塞。兀听他道:“在下不垂庙堂之地。”不禁大怒,反而笑出:“韩殇,今日你以为能逃出升天?即便不为你自己着想,那背后孩童如何,待我擒住他,见你分说。”言罢纵步而出。姑柔一时不察,难以遽阻,钱子空业已冲到韩殇面前,见韩殇仗剑而待,不以为意,知其真气告罄,希冀自己不用真气,能够破得他招法。孰知二剑相交,一股沛然巨力从剑身传来。钱子空惶然运气,却依然被震开丈许,胸中炽热难当。他知晓韩殇剑术内功均称当世一流,然忘却韩殇乃是天下第一重剑遽央之主,身乃何等伟力。即便失却内力,又安是其众得以撄锋。然而那余者见此,自忖韩殇真气将返,届时他们都难逃一死。遂欲乘此时机,擒住韩殇,逼其就范。
吴子通一马当先,双剑在握,使得乃是鄘州剑术中的‘太和剑法’,此剑法中正平和,与习剑者大有裨益,实臻上乘,然而却为世人曲解,贬其失之鑱锐,用武不彰,因此江湖中人施此剑法,皆是迥异套路。吴子通目色凌厉,亦是走的上武于侵之路数。此时韩殇难运真气,对于昔日剑法,难以如臂撝指,矧且尚需护佑孩童,一时多处疏漏,被他刺出多道伤口。
兀得退后一步,吴子通顺势而近,韩殇身子一侧,使其一剑剚入自己右臂,然后右膀缘剑身而上,不顾绞肉之痛,握住剑镡,只猛然一扯,旋即左剑骤然挥上,已削断他的左臂。吴子通不及反应,已痛失左臂,此时,韩殇剑转而下,便要取他性命,却迅疾一转,闪过飞来暗器。
立定之后,见文谦已走上前来,目光冷峻,“事即至此,我等亦不必腆求。”言罢,步履斜织,一晃之间,已冲至自己面门,扇面直指自己面门,韩殇一剑格过,孰知那扇面之中吞吐出几叶飞器,飞刺而来,须臾之间,韩殇只得后仰,却中其计,文谦扇面一合兀得吐出一柄短剑,直刺其腹。只因韩殇累年实战,直感已觉,旋即下身一堕,左手拊撑地面,刬身纵远。
姑柔见势,手中一紧,业已仗剑刺来,眼见韩殇危在须臾,兀然间,吴子通剑锋一转,刺向姑柔胸膛。孰知竟为姑柔避过,见其纵身退开几步,面色霜寒,冷笑道:“你果然禁忍不住了,盖通。”
吴子通无动于衷,转身一剑削向钱子空,迫他脱离战圈。此时他的剑法兀转迅疾,更是精妙绝伦。钱子空早知事变,亦不着慌,短剑从容隔开,旋即笑道:“你看看这是什么。”旋即一拉架势,使出的剑法,赫然与吴子通相仿。吴子通心神一颤,顿时为其所趁,一剑刺入他的腹中,随即一缴,扯出大片血花。吴子通伤重难禁,扑倒在地。
“你早有防备?”此时姑柔缓缓走上,悬剑其胸,道:“你以为我不知每日夤夜十分,你皆会至树林练剑?竟然练得是那殛灭已久的盖家之剑法。七年之前,剿灭盖家之事,我等亦曾翊助仓桀,想来你便是为了复仇罢。惜哉,即便你自毁形容,却未几便已暴露。我等为了学习那盖家剑法,方才未曾揭穿。今日,你也可莫再煎熬了。”
“再告诉你一件事吧。”她静静笑着:“方才,你洒向韩殇的,并不是解药,只是花粉而已。”
盖通默然无语,臂膀虽已点住穴道,血水依旧滴沥不止。阵阵眩晕侵蚀着意识,使得剑身显得如何沉重,他想要执起,刺向那个女子,抑或能够洗刷自己的耻辱,然而他那攒力过度的手掌,却如同绝望般颤抖着。他兀然咆哮起来,一阵血气使剑锋破斩而出。
姑柔不想他垂死之际依旧勇悍,惶然引剑自守。再转首时,却见盖通业已逃窜而去。
钱子空待追,却为姑柔所阻,“盖家的羽落身法,你是追不上的。”钱子空愤然一叹,转首注视向韩殇,瞅住空门,遽然攻上。韩殇应对二人,本已左右支绌,恰时一道芒刺飞掣而来,韩殇堪堪抵住,又见程彤欺身而来,交手几合,又突感到身侧有恙,斜里一柄冷刃刺来,朝向那孩童,韩殇心中一紧,以身子挡住,腹部又被划开血口。此时,他的意识愈来愈朦胧,许是毒性浸深,抑或失血过多。即使知道自己死不足惜,然而也谂知一身两命。
便再也顾及不得什么,他深深地鼓起体内余力,将背部玄色巨剑抽将出来,然后朝向程彤,猛力一挥。程彤不屑一笑,御环而抵,瞬间血沫横飞,她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己断裂的躯体,死不瞑目。随即,那间文谦未及反应亦为其一剑斩为两段。
鲜血如瀑,染红了他的眼睛,仿佛感受到如同雨水一般的寒沧。
在那片朦胧之中,就像听不见喧阗的呼喊,如同拂叶般扫出剑式。
摐碎兵器的金属质感,碎裂地面的震荡,携着尘埃血雾远堕而去。
声响止于刹那。
随之,腹部升起的绞痛,瞬间弥漫至全身。似乎连遽央也已挶持不住,那般单膝跪地。
轻缓而节律的抚掌之声,因随着步履渐渐迭递而来。稍时,一位黼黻华章的男子款步走出。
“今日得见冠绝天下的"二绝"之剑式,在下实慰平生之愿。”他的左手静静按在腰际青色佩剑之上,邪恣一笑,“韩剑师是屈躬下榻呢,抑或玉碎勿全?”
他的身后,十位袗玄阑衫的黑羽缇卫,仗剑耸立。
姑柔面色陡炽,目眦欲裂,念及翌国之难,皆由此人挑起,然而当初国众却是如此信任于他,怒极反笑:“周天师,你好啊。”
孰知男子未曾稍有在意。她再也按捺不住,仗剑直刺而来。
然而却连剑光都未曾见到,姑柔止在自己一丈之外,无神倒下。
无人看清男子如何出剑。那只手依旧按在剑柄之端。
韩殇真气稽滞,竭力立起。
“看来,你选择了玉碎。”
他缓缓地挥下了手。
“嗡”地一声哓响,黑羽缇卫不由止步。在他们面前,地面深陷,一柄殷暗色长剑斜剚其上。
“龙渊。”
但闻哓响,一位玄甲铁槊,神色冷厉的男子业策马驰来。见他撙辔于众人之前,顾盼睥睨。
“你却是来送死么?”
应雎冷睨不语。稍时,却闻鼓雷之声。
遥见尘埃塺塺,周祯不禁面色转寒。
不久,此间便被数百铁骑驻满。为首一人却是位紫衫青年。见他递向韩殇一个白色瓷瓶,“此乃碧灵丹,可稍平复内伤之虞。”
“铮”然一声,却是应雎飞马冲上,槊锋骤劈下周。周祯遽然一格,地面瞬间陷落寸余。那柄剑鞘节节震碎,露出那柄似虚非虚的长剑。正是江湖中列次第九的无滉剑。
“噗”的咯出一口鲜血,周祯刹那间转过剑锋,手臂随身子斜荡,御过劲力,并乘势直削向应雎。一者其乘于马上,行动不便,二者,槊乃长柄,如今近身,却是如何也难以施展开。孰料应雎兀然后仰,一撙马辔竟将马身拉起一人之高。藉此,避开了当项一剑。然后,藉助后仰之势,以铁槊尖部棱刺倒钩而回。周祯势危,倏乎间一手按住马颅,倾斜身子,一手掣剑反挥。此时,应雎已避无可避,却见他右手滑出铁槊,以尾部着地,猛地攥紧纵力,整个身体便脱离了马背。旋即脚步一蹬,直直腾升而起。一切只在转瞬,周祯又因按压马颅,脚不着地,此时为马发狂所制,一阵恍惚,身形不稳。眼见应雎扬槊戳下,死生一隙。然而却只闻碎裂地面的声响。应雎安坐马背,拔出铁槊,却见周禎已移步远处,一阵烟尘缓缓沉息在他脚下。
“飘渺仙踪”。那便是配合承影剑术的身法。
可是他自始至终,都未曾施展剑法。
“走。”反掣无滉,他转身离去。
应雎收龙渊入鞘,亦不再停留,一夹马腹,朝向另一条路。众人尾随其后,奔躣而去。
待到韩殇离去,出云二人方才走出。
静默的看着面前凄景,他喟然一叹,“世事劬劳,难得苟安,既如今身殒尘散,涂潮归墟,且归仙途矣。”然后从箧中取出一系白绫,白绫悬浮尸首之上,转圜翩然。
宛如仙灵。
在他睇眄之时,传来静穆的祝祷之声:“栖神可安,往生得衷。”
真的有往生么?
稚幼的孩童伏枕于老者膝头,问着这悲伤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