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时分,华灯初放。
晋阳宫一偏殿内。
厅堂内红烛高照,亮如白昼。屋角香炉内燃着沉香木,缕缕清香透出,沁人心肺。厅堂正中一张红木长几上摆放着金杯玉盏。
副宫监裴寂正在一旁凝思踱步。
这时仆从来报:“禀裴监,唐公到了。”
“快请!”
裴寂抢步上前,未及迎出厅门,李渊已龙行虎步,走进厅堂,朝裴寂拱手道:“裴监,有劳久候,叨扰了。”
李渊双目炯炯,笑逐颜开。
裴寂忙请李渊落座。
“今日有何新鲜把戏,让我开开心?”李渊笑道。
裴寂满脸堆笑,故作神秘状:“今日定有新鲜味儿,保准让明公乘兴而来,尽兴而去。”
“果真如此?不论有多少烦心事儿,只要一见到你这老鬼,我就全抛开了。只可惜……”李渊的兴奋中,带有一丝忧戚。
裴寂命人摆上精美菜肴,为李渊斟上酒,二人对饮起来。
几杯酒下肚,裴寂喟然长叹:
“不知明年此时,你我还能不能在此饮酒吃肉?”
“是何人胆大为难裴监,妨碍裴监饮酒吃肉?告诉下官,下官去拿他问罪。”
“明公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裴寂不满道。
“在下不明白裴监所言。”李渊故作不解。
“嗨——”裴寂焦急地说,“唐公没看到天下大乱了?如今李密围逼东都,窦建德占据河北称‘长乐王’,杜伏威起于江淮,梁师都占据朔方,郭子和据榆林称‘永乐王’,这大大小小的反隋势力,足足有好几十路。主上又远在江都,依我看,这隋室天下,怕是不保啦!你我将何去何从,明公难道就从来没有考虑过?”
一番话勾起李渊的心事。
由于隋帝杨广暴虐无道,残民以逞,此时各地民变四起,一些地方官员见隋朝大势已去,亦纷纷拥兵自立,割据一方,欲图谋天下,民间号称“三十六路反王,七十二路烟尘”。李渊并不糊涂,近年来虽纵情酒色,但酒色只是他的韬晦之计,是他用以消除君王猜忌之心的烟幕。李渊的精神并没有被麻醉,意志也没有真正消沉。他为爱子取名“建成”、“世民”,就是希望他们能实现自己早年“建功成业”、“济世安民”的宏图大志。眼看着天下大乱,隋室江山时日无多,早在三年前,他就授意长子建成在河东一带暗中结交豪杰之士,以图将来自保,免得有朝一日事变突然,招致破家亡身之祸,为天下笑。至于二郎世民,李渊更是器重,这几年一直将二郎带在身边,一来培养历练他,二来关键时刻也可为自己分忧解难。二郎也向不负父亲厚望,这几年他追随父亲东征西讨,曾于千军万马丛中解救父亲危难,显示出过人的智略勇气。他又一向喜欢结交天下英才,轻财仗义,好友任侠,更有着“匡危济世,舍我其谁”的一腔豪气!去年陪同父亲赴任的二郎初到太原,对太原吏民各色人等,无论是豪杰名士,拟或鬻僧游侠,只要有一技可称,一艺可取,皆以礼相待。未过多久,二郎世民礼贤下士、仗义疏财的美名即远近驰播,人称其为“太原公子”。如今太原内外,非但名流才俊以能成为“太原公子”的座上宾为荣,就连浪迹江湖的游侠大盗,提起这位“太原公子”来亦莫不佩服无地,甘愿效死。最近一段时间,二郎与府中几位宾客频繁外出,行踪神秘,似有所图谋,李渊看在眼里,亦未加阻拦。
但李渊毕竟已过了知命之年,不似二郎那样“初生牛犊不怕虎”,数十载宦海沉浮,养成了他老谋深算、遇事三思而后行的性格。举义之事,干系重大,没有十分把握,他是不敢贸然行事的。殷鉴不远,昔日越国公杨素,官拜司空、尚书令,深受隋帝宠信,位极人臣,生荣死哀,何等风光!然其子杨玄感,为报杨广对其父猜忌加害之仇,乘杨广二次东征高丽之机,打出反抗隋帝暴政的旗号举兵反隋,然其人有勇无谋,不纳李密之计,终至兵败,落得抄家灭族的可悲下场。蒲山公李密原在宫中担任禁卫,却因杨广猜忌李姓官员无端被逐,遂跟从杨玄感造反。玄感兵败后,李密四处逃避官府追缉,最终投奔瓦岗寨。李渊想起昔日杨玄感起事兵败被杀的这一幕往事,不免心惊胆寒!想自己身负全家人生死荣辱,焉能轻举妄动?
见李渊只是沉默不语,裴寂催问道:
“你倒是管还是不管?”
李渊虽与裴寂相熟多年,但他混迹官 场日久,已炼成“金刚不坏之身”,深知官 场上得奉行“逢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的信条。密谋反叛可是生死攸关的大事!李渊不敢掉以轻心,故意装糊涂说:
“下官只不过五郡之守,区区太原之事尚且管不过来,何能管这天下大事?裴监,你我还是只管喝酒,莫谈国事吧。”
“明公何以如此妄自菲薄?明公大权在握,坐拥五郡兵马,又深孚众望,如今主上远在江都,关中空虚,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明公乘机入主长安,以此号令天下,岂不就是当年汉高祖刘邦走过的道路?如此,富贵可至矣!”见李渊仍不动声色,裴寂又道,“前线战事不利,明公就不怕朝廷降罪吗?”
一句话点到李渊的痛处。但许多事情,尚须从长计议,他不愿继续这个话题,于是说:“裴监,你我难得欢聚,为何你总是怂恿我做此有违臣节、大逆不道之事?看在你我多年交情份上,今日这些话就全当你没说,我也没听见。裴监休得再提!否则,休怪下官不讲朋友情面!”
裴寂见李渊作出一副生气的样子,赶紧赔笑道:“好,好!不提不高兴的事。喝酒,喝酒!”
裴寂一席话,已搅起李渊的满腹心事,他不再多说话,一杯接一杯地喝闷酒。裴寂有意将李渊灌醉,于是殷勤地为李渊频频斟酒。不多一会儿,李渊已有了几分醉意。裴寂就说:“闷酒难饮,不如叫来几个宫中乐伎,歌舞助兴一番。”
朝中大臣未经圣意许可,私召宫伎宴饮,原是逾礼之举,然此际“天高皇帝远”,晋阳自是他李渊为尊,李渊以太原留守兼领晋阳宫监,裴寂职务为副宫监,负责具体掌管晋阳宫事务。李渊素不拘礼,也并不介怀,以往在此也有过几回,裴寂曾召请宫中乐伎为李渊表演助兴。
李渊点点头,裴寂于是差人去叫。
不多一会,只听环佩叮当,走进两位美人,一着浅紫衣裳,怀抱琵琶,端庄妩媚,仪态万方;一着粉红绫裙,窈窕妖娆,媚眼流波。竟是一双绝色!两位佳人走上前来,对着李渊盈盈施礼,李渊忙站起答礼。
裴寂道:“两位且为唐公献上一曲歌舞助兴。”
那紫衣女子落座一旁,玉指轻拨琵琶,一串珠圆玉润自指尖流泻。那红衣女子轻舒长袖,衣袂飘飘,随着乐曲的节奏翩然起舞。李渊近来忧心忡忡,思虑过度,眼前醇酒美人,不觉情绪为之放松。一曲舞罢,裴寂又招呼两位美人给李渊进酒,两位佳人浅笑盈盈,娇声曼语,李渊这几年戎马倥偬,又忧虑国事前途,无心近女色,何曾见过这等阵势?他已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在两位美人频频相劝下稀里糊涂又喝了不少酒,直到最后已不知今夕何夕、此乡何乡了。
裴寂看阵势觉得差不多了,遂站起身来,对两位美人道:
“裴某先行告退,剩下的事,就有劳二位贵人了。”
“裴监放心,我姐妹自有主张。”那紫衣女子回道。
李渊这一醉,直昏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才悠悠醒转。他睁开眼,但见满眼锦绣,恍如梦境,一股幽香袭来,似兰非兰,似麝非麝。李渊再一瞧,不觉大吃一惊!却见自己身旁,左右各拥着一名女子,皆着薄如蝉翼的睡装,真个是肤如凝脂,美若天仙。李渊恍若进了仙境,只道是自己近来思虑过度,才会做出这等离奇的艳梦。此时他右边那位女子见他已醒来,柔声问道:
“唐公醒了?可是要喝水?待妾去取来。唐公昨日醉得可真厉害!我姐妹怎么都弄不醒唐公。”
李渊这才依稀记得昨天好象是和裴寂在晋阳宫中宴饮,不由心惊!忙问:
“此处何地?你二人何人?”
左边那位女子此时也坐起身来,曼声道:
“唐公勿惊,此地乃晋阳宫寝殿,妾是圣上御封的四品美人尹雪丽,这是我心腹宫人张艳华。”
李渊顿时三魂飞了七魄,惊出一身冷汗!这下酒意全消,他记起了这位尹美人正是昨日酒宴上弹琵琶的紫衣女子,那张宫人正是红衣舞姬。李渊大叫一声:“裴监误我!”裹着锦被滚下床来,跪倒在地,连连赔罪:“李渊酒后无行,冒犯宫中贵人,死罪!死罪!”
尹美人伸出纤纤玉手,上前相搀:“唐公休要如此,快快请起,听妾把话说完。”
李渊只得起身,按照尹美人的示意在榻上落坐,听那尹美人娓娓诉说——
“妾本长安人氏,也是官宦人家之女,十四岁时被选入宫,如今已一十二载。初蒙圣上垂爱,封为美人。岂料随圣驾北巡时,被留在此处守这晋阳行宫。”
尹美人言及此似有无限感伤!眼中含泪,顿了片刻,继续道:“非妾不能守妇道,不忠于圣上,今主上远巡江南,君恩断绝,妾已经年未见君王矣!这也罢了,怎奈主上失德,群寇四起。妾一妇人,不敢妄言天下事,但也耳闻如今除这晋阳城中尚得片刻安宁,晋阳城外已是遍地烽烟。妾居深宫,日夜心惊胆战,担心一旦贼寇袭来,妾等沦入彼之手中,岂非生不如死?女人的命运,如菟丝藤蔓,不能独活。唐公英雄盖世,在此得保一方平安,妾等仰慕已久,愿以公为大树,望公万勿以妾轻薄。”说到此处,竟已嘤嘤啜泣,梨花带雨,别有风情。
李渊见她说得其情堪悯,不由动了怜香惜玉之心。一旁张宫人也道:“夫人所言,句句肺腑。恳请唐公救我姐妹,否则我姐妹早晚落入贼人之手,实不心甘!”
说着竟朝李渊盈盈下拜。李渊慌忙阻拦:“贵人快莫如此!有李渊在太原的一日,定会保这晋阳宫平安无事,保护二位贵人周全。只是……今日之事,若传于圣上得知,只怕两位贵人和在下,皆死罪难逃!”李渊不无忧虑。
“唐公尽可宽心,裴监并无他意,只是想与唐公共谋富贵。至于宫中其他人,有妾姐妹在此,可保唐公无忧。”尹美人安慰道。
李渊也知道裴寂此举只是想逼他就范,同意举义之事,心中暗暗恼恨裴寂设计于他!然事已至此,李渊无可奈何,只得赶紧穿了衣服,辞别二位丽人,离开宫室。临别时尹美人婉转叮咛:“他日唐公得有富贵,万勿忘了与妾等一夕之恩。”
史实注解:尹德妃、张婕妤,为李渊称帝后晚年宠妃,在储位之争中站太子建成,不利世民,史书并未记载她们是高祖在晋阳宫收纳的隋室宫人,只记载了晋阳起兵前晋阳宫监裴寂曾进献晋阳宫美人给李渊,以将其牢牢绑定在反隋战车上。将隋宫美人附会为尹德妃、张婕妤,只是小说演义,此处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