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下午举行论文答辩会,我刚准备走进阶梯教室,口袋里就传来手机铃响;我掏出电话,屏幕显示是那个男人的来电,我这心里面自是“咯噔”地一惊,是不明白他为何会在这个时间点给我打电话。自从跟母亲离婚后,这五年来,我们私底下几乎没有任何的联系,因而对方的来电让我感到很诧异。我踱到走廊的一角,这才摁下了接听键。
“叶主任,您打电话给我,是有什么事吗?”尽管我的语态听起来十分客气,言下之意却是暗含讽刺的味道。
电话那头传来男子叹息的反问:“你还是不肯叫我父亲?”
我轻笑地回答:“您不是——也从未把我当作您的亲生儿子来看待。”
对方霸道地吐声:“因为你就是我的亲生儿子!”
我感觉胸口剧烈地一震,这是最让我感到无可奈何、则又无法抹杀的事实,因而显得有些不耐烦道:“您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你的论文老师是不是蒋兴国?”之前我已经说过,蒋兴国是蒋姝父亲的名字。
我不免吃惊道:“您怎么知道?”
“今天上午,他打电话到我办公室,表示听说我半年前升任为高城大学经济学院的主任,所以打电话前来祝贺。”
“是吗?”我却是完全不感兴趣:“那真是恭喜你们老友重新取得了联系。”
不想,电话里的那个男人则是喋喋不休地谈论:“我们两个还谈到了第一次见面时的那门娃娃亲,这样——我才知道——原来,你跟他女儿就读于同一个专业同一个班级,他女儿是叫蒋姝吧?”
“是!”我耐着性子点头:“她也是我们班长。”
“你蒋叔叔今天打来电话,还开玩笑问我之前的那门娃娃亲算不算数。”那个男人在电话里发出夸张的大笑声,这让我意识他打来电话,多半就是为了提及此事。
我便轻描淡写地回应:“既然那是开玩笑,又是娃娃亲,当然不算数。”
然而,电话里的男人却是收敛住笑容:“我倒是觉得你可以考虑考虑,既然你考上了研究生,况且,他又是你的研究生导师,跟导师搞好关系,这还是有必要的。毕竟,我也是在高校当教授和导师的人,所以很清楚这层微妙的人际关系。”
由此可见,这两个二十来年都没有再碰过面的大学教授,上午在电话里该是聊了不少相互之间的近况,以致蒋教授多半将我在大学这四年来的学习与生活,都跟高城大学经济学院的叶子辛主任做了个简单的口头汇报。
“大不了——”我口气无所谓道:“我就换导师!”
“哈哈!”叶主任笑了起来,他以一位高校领导的身份告诫:“我的儿子,你也太天真了。通常情况下,同一学院的导师不会因为你而得罪自己的同事,这里面的关系既微妙又复杂。当年,你不肯听取我的建议,报考高城大学的经济学院,让我当你的导师,这就像蒋姝选择她父亲的研究专业,不管是对于师生关系,还是父子亦或父女之间,这对双方都有好处。”
果然,那个男人还是跟母亲离婚时那副讨价还价的嘴脸。
“我自有分寸。”
听出我急于挂电话,叶主任加快语速道:“小寻,你听我说——这就是很简单的经济学原理,利益最大化,我希望你能听进去。”
我不喜欢那个男人对我说教,特别是隔着遥远的电波,他教我如此现实的问题,因而斩断对方的话音:“我知道,我就是学经济的。”
“你知道就好,”叶主任以为我听进去了:“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但我不想这么做。”
我不想将感情,特别是将爱情,跟如此无聊的经济学挂钩,而且还是跟叶主任心目中的经济学名词相挂钩。在我看来,这种违背内心的选择,未必就是利益最大化,而是对自身真实感受最大的亵渎及背叛,这也是对自我真诚最大的亵渎及背叛。
更何况,那个男人自己的感情一团糟,他有何资格与自信教育别人,就因为自己是大学教授,而且是高城大学经济学院的现役主任,就跟我强调将情感利益最大化的问题,他不认为自己的三观很堕落吗?这样的行为只会误人子弟。
高二那年的新年,虽然母亲跟这个男人已经离婚,但因碍于春节团圆的喜庆习俗,两人离婚的消息并没马上告知爷爷和奶奶,所以我们一家三口仍是以家庭完整的面貌,于除夕夜前往二老的家中庆贺新年的到来。餐桌上,爷爷问我高考志向,并提议报考其儿子的学校和专业,我声称想到外面的世界见见世面,也就有幸摆脱成为叶主任的学生。
现在回首,我当时的决断完全正确:在叶主任瞧来,我们父子俩便是这种利益兼利用的血缘关系。众所周知,研究生多半称呼自己的导师为“老板”,更是自嘲自身是“临时工”,在导师所主导的项目里干着最苦、最脏、最累的活,并且拿着最低的工资,或者根本就没有工资,我才不会在那个男人手底下免费给他打工。
况且,倘若我未来事业有成,那个男人必定到处宣扬这是他教导有方,才会让自己的儿子拥有如此巨大的成就,那我这一辈子都将无法摆脱其居功自傲的父权阴影。
“小寻——”那个男人还在试图努力让我以他的方式开窍。
“好了!”我准备将谈话到此为止:“叶主任,我马上就要论文答辩了。”
“那就预祝我亲爱的儿子答辩成功。”此时此刻,叶主任已经在表达其居功自傲的父权功劳:“放心!通过上午的聊天,你们教授肯定会让你过关。”
这位高城大学经济学院主任的言下之意是在表功:就算看在我是你老子的面子上,蒋兴国也会让我儿子答辩过关。
我愣了一下,这才哑然失笑地表示不满:“希望您没有多余的话,我自己可以拿得下来。”
对方听出我似乎有怪罪其多事,便讨好道:“我当然相信自己的儿子。”
“好了!”我用生涩的音质打断:“我要答辩了。”
我将手机静音,便揣进口袋,走进了教室,坐在最后一排,即丁晟的身边。
“怎么了?”丁晟眼见我的脸色不太好看:“你在跟谁打电话呀?一脸不开心的样子。”
“没什么!”我不当回事地说道:“一个自以为是的人。”
我的论文答辩整体效果还不错,但由于之前叶主任的来电干扰,再加之我看到蒋姝坐在第二排——其父亲身后的位置,这令我一时心乱,竟是产生了杂念,回答得有些磕磕巴巴:“啊!浅谈网络金融未来的发展趋势,我认为可以分三步走——这——这第一步:互联网金融将与传统金融互为补充、共同发展……”
终于,回答完了所有的问题,我擦了擦满头的汗水,庆幸自己闯过了这一关,我也不知道缘何会紧张。记得上次心跳加速,还是因为离家出走,我抓握住静美的手,进而带来了那份心动且美好的感觉。
“叶寻,”丁晟望向我回到座位上:“你刚才怎么了?我见你回答蒋教授的问题,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就连说话都在打磕巴。你平时不这样啊?从来都是自信飞扬。”
我则是答非所问,盯视前排的蒋姝:“丁晟,你到底有多喜欢咱们蒋教授的女儿?”
“干——干嘛这么问?”丁晟被我的问题戳得满面通红:“你是说蒋姝?”
我调笑地挑了挑眉头:“你若再不抓紧的话,恐怕就要来不及了!”
“但——但是她根本就不喜欢我。”丁晟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我怂恿对方:“万一她心里对你的印象还不错,但女孩子脸皮薄,不便主动提出来,而你又不表态,那你们两个就只能相互错过了。”
我们正说着话,蒋姝身为班长,大叫我这个室友的名字:“丁晟!”
“哎!”丁晟期期艾艾地回答,便连忙朝向讲台走去,但他因走得太过匆忙,居然将自己的论文稿忘在了课桌上。
我拿起那篇论文稿挥了挥,但丁晟已经站在了讲台前,他的表情先是一慌,随而便恢复了正常,回答得还算比较流畅,也没出什么大的纰漏。
我正面朝丁晟竖起了大拇指,放在课桌上的手机微微震动,是静美发来了微信:答辩如何?
我快速地回复道:还不错。
听起来似乎没有平日里的那般神采飞扬啊!静美实在是太了解我了,她知道我这人除了狂就是傲,因而便仅凭“还不错”这三个字,就已经嗅到我没有平日里的那般神采飞扬。
好了!我打字回应:总算完事了,我们两个晚上去吃火锅。
好啊!静美回复了一个笑容开心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