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诸位,承让了!”晋阳宫副宫监裴寂满面红光,兴奋不已。
这是留守府西厢房院落世民公子的住处,世民的妻叔长孙顺德、舅舅窦琮与世民结交的好友刘弘基等人,平日也住在此处客房。
此时,长孙顺德、刘弘基正与裴寂和鹰扬府司马刘政会、太谷县令殷开山等人在此聚友豪赌,玩着双陆博弈之戏。连日来,裴寂福星高照,赌运亨通,已接连赢了众人数十万钱。
此人贪财无义,竟能独得唐公信用,真是不可思议!看着裴寂得意忘形的神色,刘政会颇为不平地想。他是个三十多岁,身形瘦削,文士模样的人。
刘政会突然长叹一声:“唉——!吾辈生逢乱世,朝不谋夕,纵然广有钱财,也只怕难以长久。”
“是啊。突厥人一直觊觎这晋阳城内的子女玉帛,最近又侵扰边境,高副留守前几日已败回晋阳。城外如今又到处是盗贼。虽说唐公贤明武勇,然世事如此,恐独木难撑。如今主上对别的尚不在意,独对离宫看得紧。倘若晋阳有失,这晋阳宫自是不保。到那时,裴公你这副宫监将如何自处?”那身着从七品官服的中年人殷开山附和着说,他是紧邻晋阳的太谷县令,来晋阳办公差,素与世民公子等交好,也顺道在此盘桓二日。
裴寂闻言,脸上笑意顿时僵住。
“嗨!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想我刘弘基也是世家出身,父亲却早早亡故,少年时尝尽世态炎凉,好不容易,在宫里谋个侍卫差事。昏君却几次三番,不顾民意,远征高丽。哪里是我等建功立业之际?若非蒙二公子收录照应,我刘弘基只怕早已沦为贼寇。何必想这些烦心事?还是曹孟德说得好:‘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何以解忧?惟有杜康!’”刘弘基说着,拿起酒壶狂灌起来。此人三十五、六的年纪,身形魁梧,古铜色的面颊上一圈虬髯。
“弘基兄此言差矣!昂藏七尺之躯,岂能甘为鱼肉?当此乱世,既是吾辈之劫,亦是吾辈之幸!”刘政会正色道。
“是吾辈之幸?”裴寂皱眉道,“刘公此言,似别具深意。”
“祸兮福所倚,裴公岂不闻乱世出英雄?”刘政会突然压低声音,“前日里在下去狱中探望刘县令,刘县令特意叮嘱在下向裴公致意,嘱托在下转告裴公几句肺腑之言。”
提起刘文静,裴寂不由得有几分不自在。
裴寂原与刘文静交情匪浅,然裴寂此人,惯于见风使舵,见刘文静被株连下狱,生怕连累自己,故刘文静被捕月余,裴寂竟从未去狱中探望。此际他只好干笑了两声道:“但不知刘县令有何见教?”
刘政会故作神秘道:“在下听闻刘县令言,昔日裴公去华山礼佛时,曾有一老者为裴公算命,言裴公四十以后方开始得志,最终当位极人臣。可有此事?”
裴寂闻此言不由得伤感起来,点头道:“是有此事。只可惜,裴某身世与适才弘基老弟所言,倒有几分相似。我二人也可算是同病相怜。裴某年幼失父,家道中落。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好不容易,熬到现在,年近半百,方得一晋阳宫副宫监之职。想那华山白首老翁之语,只不过是神人一句戏言耳!”
“神人焉能戏言!以政会观之,不出二年,神人之预言必能兑现。”
“刘公何必取笑!”
“在下句句肺腑,何敢取笑!且刘县令也要在下如此转告裴监。”
裴寂一愣:“裴某愚鲁,还请刘公明言。”
“裴监以为,裴监出身比之萧何、曹参如何?”
“萧何、曹参,不过刀笔小吏。裴某职位虽低,也算出身世家,自是比萧何、曹参要高贵。”
“可萧何、曹参后来都封侯拜相,位极人臣。又是为何?”
“萧何、曹参有辅佐汉高开国之功,封侯拜相,自是理所应当。”
“对呀!倘若裴监也有辅佐‘汉高’之功,何愁不能封侯拜相?当此板荡之秋,乱云飞渡,是劫亦是幸,正待英雄只手擎天!”见裴寂已陡然色变,刘政会却是坦然自若,又意味深长地加上两句,“‘汉高’并不难寻,就在晋阳城内。”
“这……刘公此言,岂不是要……要谋反?”裴寂吓得张口结舌,声音颤抖。同时,他不由自主想起去年一段往事。
那是深秋的一个夜晚,裴寂陪刘文静一道巡视晋阳城布防,二人在城门楼上观城外烽火点点,秋风萧瑟,黄叶翻飞,裴寂不禁心中凄凉,叹道:“你我为朝廷办事,想不到贫贱若此,又遭逢乱世,何以自保?”
刘文静道:“裴监何必如此悲观?岂不闻乱世出英雄?你我相交,若能遇主逢时,定有一番作为,何愁不能自保?”
裴寂听他话里有话,问道:“你是指——唐国公李留守?”
“唐公固然是个英雄,其二公子世民更是不可小觑,我观此人,豁达类汉高,神武比魏武,虽然年轻,命世之才也。”
裴寂不以为然:“李二郎纵有些才气,可毕竟太年轻,只怕难以服众。”
“裴监不妨拭目以待。”
尔如此胆小怕事,却又梦想位极人臣,真是不自量力!刘政会心里颇为鄙夷,却仍是不动声色地劝说:
“不是谋反,是顺应天命。裴监岂不见,现如今李密把东都围得铁桶一般,日夜攻打。主上又远在江都,中原失控,盗贼蜂起,大者据城称雄,小者占山为王,天下再无宁日。隋室气数已尽,何来谋反之说?‘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倘我等不察天时,坐以待毙,才是灭族大祸!”刘政会一边说着,一边观察裴寂的反应,顿了顿,又道,“唐公手握重权,又识量过人,深得太原士民之心,若能登高一呼,必应者云集。裴监乃唐公故人,深得器重,安能不知机遇就在自己手中?”刘政会终于点出主题。
“这……这怎么可能?唐公乃是今上姨表至亲,其外甥女王氏又充任后宫,可谓亲上加亲。唐公一向对朝廷忠心耿耿,如今危难之际,主上仍令唐公手握重兵,掌控太原重镇,屏蔽北方。唐公又岂会背叛朝廷,心存异谋?刘公万勿再起此非分之想!”裴寂神情严肃地说。
一旁的殷开山接茬道:“裴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主上与唐公虽为姨表兄弟,表面看起来,还是恩宠有加,实则深怀猜忌!就是调任太原留守,也派了高君雅、王威这两个亲信作为副留守,此二人皆有直接向今上上密折告密之特权,实为监军。况如今,突厥强敌压境,晋阳城外处处贼寇,主上又对李姓之人极为忌刻,说不定不久就会向唐公发难。唐公已身入险境,若再不乘时而起,奇祸必至!”
裴寂低头不语,心里正七上八下天人交战,盘算着利害得失,只听得一清朗的声音传来:“殷兄所言,正是在下心中所虑!”这声音,威严中含着温和,别具磁性。
裴寂猛一抬头,门厅处转进一轩昂少年,正是二郎世民。在他身后,紧随着与他年纪相差无几、辈分却高出一辈的小舅舅窦琮和年约三旬的太原名士唐俭。
众皆起身相迎。
“不知二公子回来,裴某失礼了!”裴寂更是客气地一揖到地。
世民抢步上前,扶住裴寂,回了一礼道:“裴世叔乃在下长辈,如此大礼,小侄岂敢承当!”
见世民公子此时出现,裴寂心中登时雪亮:怪不得我这二日赌运亨通,连连在刘政会、殷开山诸人这里得手,原以为财神爷下界,对我裴某人格外关照,如今看来,竟是二公子做好了局让我往里钻……
裴寂心念急转:二公子结交豪杰,图谋大事,定是背着他父亲干的,如今快惹出祸端,非破釜沉舟、举兵造反不可!但执掌兵权的却是其父李渊,李世民须得借重李渊的权望影响,方可顺利实施其举兵反隋计划。若无李渊首肯,这李世民的反就造不起来!李世民网罗的人才虽多,却都算不上李渊心腹,难以对李渊言说造反这等大事。他若想找出个能说动其父之人,就非我莫属。裴寂不由心中暗暗自得!我到底替不替二公子做这个说客呢?
素闻二公子豪侠仗义,不过,这私下结党谋逆,可是祸及九族的大事!倘若不成……裴寂只觉得心惊胆战!转念又一想:既然这等性命攸关的大事让我撞上了,只怕想脱身也难。二公子让我赢了这么多钱物,已是给足了我面子。二公子的钱物,又岂是随便拿得?我若是拒绝,二公子怕我泄露其机密,难保不做出什么心狠手辣之事。看来情势所迫,我也只有这“华山一条路”了。
这李家父子,门第显贵,且名应图谶,又通晓兵法战策,若真造起反来,不一定就得不了天下。果真如此,那拥立大功,也绝少不了我一份!到那时,岂不封侯拜相,位极人臣?也罢!“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此时不搏,更待何时?不妨豪赌一记。
想到此,裴寂收敛起畏惧之心,满脸堆笑道:“二公子美意,老朽已然明白。久闻二公子胆识超群,老朽佩服无地。若蒙不弃,有何用得着老朽之处,尽管明言。”
世民拱手一礼道:“世民所思所为,俱是顺天应人。上为替天行道,拯万民于水火;下为保全父兄,不失为人子弟之义。家父素重世叔,视世叔若腹心。世叔若赞同我意,烦请上达家父,请他老人家勿因守小节而失大义,早作决断。”
裴寂边思索边说:“唐公素来忠心于朝廷,我等恐不便直接对其言明,须得找寻合适时机……”
猛然间,裴寂计上心头,对世民道:“有了!数日之内,裴某定不负公子所托。裴某这就先行告退。请公子放心静候佳音。”
望着裴寂离去的背影,长孙顺德若有所思,疑惑地问:“裴寂这老儿,真会这么听话,去说动唐公起事吗?”
“情势如此,不由他不从。”唐俭似胸有成竹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