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恨别回到屋内,决定等。
他右眼皮一直在跳,跳得厉害。
他隐隐有一种预感,觉得这十天之内江湖一定会有大事发生。
要是十天之后还没有动静,他就走。
五天之内,江湖平静得就像结冰的湖水一样。
暴风雨来临之前,一切总是显得那么平静,平静之中透着一丝诡异。
第二楼的生意红火得不得了,平日里人们去那里喝酒谈生意,这种时候,去那里的人更多,但他们似乎只是为了买醉而踏进第二楼。酒客们的头上就仿佛笼罩着一朵朵祥云,每个人脸上都显露着开心的笑,仔细听他们的谈话,似乎是在夸赞玄星楼如何圣明,樊若如何威武。
但最荒谬可笑的是,这些人曾经对樊若都恨之入骨!现在竟一个个都成了她的仰慕者,而且所有人,无一例外。
事出反常必有因。
从第五天开始,江湖终于陆续有了些风吹草动。
闲颂诗死亡被传开了,民间议论纷纷,猜测究竟是谁杀了闲颂诗,有一种说法广为流传——雪恨别的鬼魂来找闲颂诗报仇来了。不过这消息只轰动了一小阵子,立马又平静下来,因为人们并不是很关心闲颂诗。
人们更关心另一件事。
“玄星即将倒塌,神女即将堕落。”
这是一个传言。
樊若已气极,下令一定要将散播这话的人找出来,好好教训一番,好让他知道乱说话会有什么下场。但始终没有源头,找不到始作俑者,也更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会有这则流言传出。所以樊若抓了一些往日看玄星楼不顺眼的百姓来杀了,好杀鸡儆猴。
这些人很无辜,但只要威慑的作用达到,对于樊若来说他们就已经达到了自己最大的价值,只要有价值,无论这些人是死是活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紧接着,西岩城内最近涌入了不少信徒,格外热闹。
樊若对此不以为意,她只当是自己征服了天下,征服了苍生,自己的拥护者自然越来越多。但在雪恨别看来却极为诡异。
短短十天之内,玄星楼没有祭典活动,这些无端多出来的信徒又为什么要来到西岩?虽然第二楼那边安安分分,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对于雪恨别来说,没有动静就是最大的动静!
再加上那句传言……
雪恨别猜想,一定是神秘已有所行动。
她绝不是一个会向别人低头的人!
雪恨别一直到深夜才敢安心出门。白天人多眼杂,尽管乔装的再好,也难免会被人看出端倪,为保万无一失,晚上出门才是最好的打算。
尽管这个时候大多商铺都已关门,但好在总有那么一两家偏僻陋巷的店开着。雪恨别走进去,买了两个馕,又马上走回去。
买吃的,回家。这是他十天以来的日常,虽然枯燥,却安全。
这种时候,安全是最重要的。
他在窗前来回踱步,思来想去,觉得明天一定有大事发生,所以他决定明天就跟着那些乔装而成的玄星信徒去看看。
天气已渐渐转凉,大街上的人们都裹上了御风的秋装。
明天就是立秋。
神秘早已抵达西岩,不仅仅是他们,金家,江府那边的人也都来了。现在他们之中的大部分人都乔装成玄星信徒混入城中,还有一部分则隐匿与于城外。
现在各方首领都已聚集在这里:神秘、江槐克、金延烈……
他们已将明日的计划重复了一遍又一遍,为保不出任何差错!
这是至关重要的一战。
他们都已抱了必死的决心。
一切只待明日。
郊外的矮山是个不错的观星地。站在这里,不仅能够俯望西岩盛景,更重要的是,一抬起头就能看见无尽的繁星。
星光已覆盖了整个大地。
神秘站在这里,叹了又叹。她觉得自己随时都有可能倒下,这几天她已经太累——十天,没有一天能睡个安稳觉,好不容易睡着了,又立刻被噩梦惊醒,梦里是樊若在追杀她。这种场景她至少梦了二十遍!一个晚上梦两遍,实在是一种折磨。
现在她还能看着精精神神地站在这里,是全凭一口不屈服的气吊着,也许到了明天,战事一结束,她马上就会倒下去。无论输赢。
丁一心为她拿了一件披风,轻轻地盖在她肩上,正在这一刻,神秘握住了他冰凉的手。他想立刻抽回,神秘却转过身,认真深情地看着他的双眼。令丁一心措手不及。
神秘笑道:“有些话我应该现在告诉你,若是现在不说,以后可能就没机会了。”
丁一心本想去反驳,但他沉默了。他知道神秘是个清醒的人,“我们一定会胜利”这种话对神秘来说不过是句可笑的谎言,她一向不喜欢谎言。
他静静地听着。
神秘握着这双粗糙充满老茧的手,眉间不禁多了几分感慨,“当日我救你,将你培养成我的一个工具,说实话,我曾经只是把你当成一个工具而已。”
丁一心皱着眉,心中隐约有什么东西被刺到。
神秘继续说着:“所以我对你无比严厉,要你在一年之内学会武功并足以与江湖上的高手抗衡。我是个生意人,商人重利轻别离,所以我只在乎你能为我做什么。但我逐渐发现,第二楼没你不行,我神秘也没你不行,我已逐渐把你当做我的亲人。你知道‘亲人’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
话行至此,丁一心已快感动得要哭出来。他当然明白亲人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这说明神秘已经认可他,他在神秘心中有着不可割舍的地位。
丁一心道:“主子,如果当年没有你,我们一家三口早就饿死在荒野,您对一心的恩情,一心永生永世都还不完的!”
神秘笑道:“作为亲人,我还是希望你能够活下去。明天……若是有可能,我希望你活着,活着,才有希望。”
丁一心本有太多的话想对她说,但是这一刻,他忽然发觉自己好像已成了个哑巴,心中情绪万般,却是怎么也开不了口,他只有默默点头。
黎明,已快近了。
阮浓香坐在镜湖前擦了一整晚的剑。
应该说,她这十日内每日都在擦剑,无时无刻不在擦剑,好像随时有一场恶战要爆发。
楼内最近一片祥和。
这是从没有过的气氛,以往都是沉静压抑,但最近确实越来越轻松。
也许当一个人达到一定的高位之后,就会慢慢地松弛下来。因为他已得到了想要的一切,再无欲无求,现在该是享受的时候,当然不必再像从前一样整日压抑自己。
但阮浓香知道,祥和只是暂时的,江湖之中风云涌动变幻莫测,尤其是在刚胜利的时候松懈下来,这种人才是天底下最蠢的人。
蠢人骂的是樊若。
她自负又狂妄,迟早有一天会把自己葬送,这一天也许来的并不会太晚。
长夜漫漫,长街寂冷无人。
只有一间小陋屋内还闪动着微弱的灯光。
雪恨别正坐在桌前,凝注着摇曳的火光。
隐约间,他感到门外轻轻飘过来一个人,心头一颤,手已握上刀柄。
这个人他熟到不能再熟,这个人就是阮浓香。
正准备敲门的时候,门已开了,接着她就看到黑暗中一双充满仇恨与杀意的眼睛。就像深山里的野狼。
也正是这一刻,刀已出!
刀就如流星一般划过,然后直直要刺进阮浓香的心脏。
她侧身一闪,刀又来,再闪,刀来,闪,刀,闪。
刀光比天上的星还要亮,刀比星光更冷。
若不是阮浓香反应得快,她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
雪恨别没想到她会来,如果他知道,一定会早早吹了灯埋伏在门口,然后一击杀了她,绝不留情。
阮浓香已抽剑出鞘,刀剑的声音在这寂无人迹的长街上听来尤为刺耳。她旋身一转,左脚用力一勾,带上门已进屋。
屋内刀剑击鸣,微弱闪动的火光之间,还夹着那不容忽视的刀光剑影,充满危机。
墙上,桌上,甚至火烛身上都已刻满了刀剑的痕迹。
——她来干什么?
——她还来干什么!
看见这张脸,雪恨别已完全无法冷静。
他比恨闲颂诗还要更恨阮浓香!
因为那恨意之下也包裹着爱。
他本已打算将自己的感情托付在阮浓香身上,但这个女人却一次又一次地将其玩弄于鼓掌之间。他不是佛祖,无法化恨为爱,无法原谅眼前这个一次又一次伤害过他的人。
雪恨别是个江湖人,是个俗人,他只知道,有仇就报。
快刀冲过去的时候,阮浓香的剑忽然收鞘,接着她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睁着眼好像在等雪恨别那一刀将她了结。
刀架在她的脖颈上停下。
四目相对,爱恨两茫茫。
沉默着,气氛肃然萧索,就连桌上那微动的火光也跟着紧张而愈发微弱!
雪恨别的刀锋慢慢贴近她的肌肤,血珠自其中缓缓渗出,她竟连眼睛也不曾眨一下!而雪恨别也没有半点要住手的意思,他冷冷地盯着阮浓香,仿佛在等待她先开口。
阮浓香道:“我们坐下来谈谈。”
雪恨别冷笑道:“你想谈什么?”
阮浓香道:“我希望你能够与我联手,一起杀了樊若。”
雪恨别皱眉愣道:“你还想利用我,在樊若面前邀功?”
阮浓香道:“如果是这样,我何必留你性命?我知道你恨我,对我充满怀疑,我为曾经对你做过的事情道歉,此战之后,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雪恨别道:“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
只见阮浓香忽然将剑扔在地上,举起双手以示诚意,看着雪恨别,道:“我是认真的,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解释给你听这一切。”
蜡烛燃尽,火光已灭。
淡淡的星光透过脆而薄的窗纸照了进来,昏暗的屋内只隐约看见两个如石像般木立的人影。黑暗之中,雪恨别的眼睛更亮!
雪恨别握紧刀柄,就像握着自己的信念,愤愤道:“是不是樊若派你来的!”
阮浓香道:“是我自己。”
她的语气还是一往如常的冷漠,冷得让人战栗。
她继续道:“我想明白了,你说的是对的。力量,并不代表一切,就算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普通人也有在这世上活下去的资格,对力量偏执的追求只会让自己陷入深渊,走火入魔。而人与人之间也并非只有利用,人们之间……”
她犹豫着,皱紧眉头,好像说这话是一件比登天还难的事情。半晌,只听她终于道:“人与人之间的确有着最纯粹的真情,无论亲情、友情、还是爱情。”
阮浓香用一种无比诚挚的眼神看着雪恨别,正声道:“我承认,我错了。”
雪恨别嗤笑道:“你不过是想用这种哄人的话来哄我罢了,你、樊若、闲颂诗……你们都是一丘之貉!”
阮浓香自嘲道:“我从小就与别人格格不入,所有人都将我视作异类,包括我的养父母。每次我企图从他们那里寻求到一丁点微不足道的安慰,但他们告诉我,一定是我做得不够好,我做错了,所以别人才会羞辱我、嘲讽我。至于我的师父,她救了我,是个万里挑一的强者,所以我一直都认为,只有像她那样的强者才有资格活下去,只有变得完美,才能得到别人的正眼与喜欢!”
她低叹一声,声音已微微有些哽咽:“但我无论做得有多好,人们始终以冷眼待我!我以为,我不够强大,不够完美,所以我去追。后来我走遍世间,发现人与人都只不过是利用与欺骗,所谓的真情都只是可笑又虚假的谎言。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直到你告诉我世间最美妙的事物是人们之间的真情,你关心我,尊重我……我不得不说,当初与你同行的那段日子,我的确过得很开心。尽管我对你另有所图,但,那时连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我对你已经付出了真心。”
“我有时候多羡慕你,羡慕神秘对你的帮助,羡慕李拔剑对你的仰慕,羡慕你能够凭自己的力量从绝望中走出来……曾几何时,我也多希望有人能够拉我一把,把我从黑暗中拉出来,把我从对完美的执迷追求中拉出来,告诉我我已经做得很好……”
他们忽然想起冬日里的漫天飞雪,想起无数个白天黑夜他们曾甘苦与共,欢乐、悲伤、愤怒……脑子忽然像是爆炸般蹦出了无数记忆的碎片。
最能够牵动人感情的就是记忆。无论这记忆充斥着何种感情,人们总是一想起过去,就止不住要流泪。
雪恨别曾尝试想要拉她一把,但是阮浓香亲手放弃了这机会。
机会一失,就很难再来。
雪恨别笑了一声,听不出语气之中是喜是悲。
刀,还指着阮浓香的咽喉。
他们彼此看着对方,眼里染上了泪光。
雪恨别呆呆笑着:“这话你为什么不早一点说?”
或许他更想问的是,“你为什么不早点想通这道理?”若是早一点想通,他们之间就不必为了各自的立场斗来斗去,也许他们早就成为好朋友,也许很多悲剧就不会发生。
只可惜人总是要到最后一刻才幡然醒悟。
所以现在,雪恨别的内心再怎样痛苦纠结,他也不会想要原谅阮浓香,更不会相信她的半句鬼话,尽管他爱着她。
窗外风在呼啸。
阮浓香的手忽然握住指在自己咽喉前的刀锋,血顺着刀缓缓流下,滴到了地上。
她看着雪恨别,眼里充满了后悔与自嘲,握着刀锋,慢慢地推进自己的心脏,而雪恨别对此竟无动于衷。
手忽然一用力,刀就要推进阮浓香的身体。
雪恨别惊慌失措,瞪大双眼,好像也没料到她会这么做,于是立刻抽刀回来,刀锋一转,刀就从阮浓香手中脱出。
阮浓香的右手掌心两道刀痕还在渗血,她看着雪恨别,笑得那样悲凉心酸,“现在说是不是太晚了?”
雪恨别道:“无论你曾经有过怎样的企图,将我从深渊中拉出来的人是你,所以我想报答你,看到你那样苛求自己,活得痛苦,我也想要试着拉你一把。”
他笑了笑,“但你拒绝了,拒绝得十分干脆。现在你又要说同我联手,阮浓香,你觉得一个人究竟要蠢到何种地步才会三番五次相信一个总是害自己的人?张三张兄是你害死的,你又可曾有过半点愧疚之心!”
泪模糊了视线,顺着脸颊滑下。
她悔恨着道:“我有,我当然有!一个你,一个张三是这世上为数不多待我好的人,你又怎知那天之后我有多后悔?我恨自己答应樊若要用张三来对付你,我后悔在千岩寨放那把火,要是能够重来一次,我绝对不会放那把火!”
雪恨别红着眼,哭着,笑着,语气中带着一种讥诮之意,道:“你走吧。”
阮浓香愣神道:“走?”
雪恨别转过身去,冷冷道:“明天我会去玄星楼,但不是因为你。别忘了,我们永远都是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