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一个人如果得以过抽象的生活,一定是有人替他完成了具象的社会功能。这一点,谢家豪难以否认。自从一年前查出渐冻症,父母就放弃了生意,辞退了保姆,亲自料理他的起居。他在父母坚持下换了自体细胞克隆的假肢,也由于父母的妥协得以一窥艺术殿堂。
为生计奔波的人潮中,他是一抹幽灵,终日游荡于陈旧的数据库,把仅剩不多的时间交给一些过时的玩意儿。时而顺从主流,为城市编织霓裳羽衣;时而癫狂地做着没有意义的事情。他不确定自己想要怎么活,或者怎么死。佛谒,往生极乐。他时常觉得自己在期待另一个时间轴上的生活。
直到他在城市表里的交界处,看到那只红蜻蜓。一只真正的蜻蜓,孤独地挣扎在生与死的边缘。
三魂七魄生出占有欲,他犯下了这辈子最后悔的错误。
他解剖了一只蜻蜓,仔仔细细地将所有器官和组织分离出来,扫描成3D模型。他摒弃了市售的、过家家式的克隆细胞,专门培养蜻蜓自身的细胞,制作了成百倍大小的有机结构。头胸腹、口器六足双翅、前后消化道,背血管和血淋巴、气管和气孔,腹神经索,生殖器官和腺体...这些结构被用干细胞小心翼翼地粘结起来。最后,那颗微小的原生大脑被嵌入到活性神经细胞组织中,与腹神经索形成物理连接。
世界上最后一只蜻蜓不复存活,但它又确实地存在于此。细胞的电化学反应被成功激活。困在营养液里的有机体日趋融合为一个整体,除了神经系统不愿醒来。
如果无法在现实中生存,何妨就此长眠于梦境。感受着神经系统的日渐衰弱,谢家豪幻想有朝一日睁开双眼,世界又能重新接纳自己。
但它没有等来适宜的环境。昆虫的代谢率远高于当今的哺乳动物。断电后,没有维生装置额外供氧,旧时代的呼吸系统无法支撑庞大的躯体。它像一艘雪原上的飞艇,一次次尝试点火一次次失败。
黑暗的展厅里,响起渗人的振翅声,似敌机引擎的轰鸣自四面八方袭来。断电后展厅不再密闭,只要适应黑暗,它就能找到逃离的路。
乔风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大脑飞快运转,目标锁定了昔日的同伴。
“瞧你干了什么好事,谢老师。”她笑得像邻家姐姐般亲切,轻轻踢了踢倒卧在地的男孩。
没有回应,她试着用密钥接通后备电源,得到的是“密钥错误”的反馈。
“谢老师,我们顺其自然,就用这残羹冷炙出展如何?”乔风半真半假地说:“成年人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你要对得起买票的观众。”
谢家豪像一具标本般蜷缩着,细弱游丝的呼吸,擂鼓般的心跳,逐渐丧失的意识,所有体征都在提示他情况不妙。高跟鞋离他的脸不过5公分,却始终游离着,不肯施与帮助。
“你得不到它的...”他咕哝一句:“我们什么都无法占有。”
“它是你的作品。一旦成为了作品,它就不再属于它自己。”乔风坐了下来,耐心地开导:“龙之梦可以调整温湿含氧量,你的红龙会得到最精心的照料。”她伸出手在男孩的脸上轻轻摩挲,“包括你也是。皮埃尔不会亏待你。”
“蜻蜓失去自由就会死。”
“无妨。死亡不会削减艺术品的价值。”乔风用自己都惊讶的冷酷语气回答。“一个人造生命,它在死前发挥的余热足以让你获得‘造物主’之名。”
“也许它会活得很久很久,久到能代替你见证时代的变迁。而且,只要它存在一天,你的名字就会被记住一天。某种角度来说,你甚至可以和它一起永生。”她将语音输入器递到谢家豪面前,“只要你说出那串数字,我会立马忘记你偷偷修改公钥,扰乱电力系统的事。”
男孩面色苍白,汗珠沾湿了发梢,嘴唇发青是缺氧的症状。渐冻症造成的自律神经紊乱,他逐渐忘记呼吸,忘记心跳。
“这样吧,说出来我就给你打120。通讯设备也快没电了,再给你10秒。”扶着膝盖,乔风慢慢站了起来。“过了这个点我们就在这里耗着,看谁先凉掉好了。”
“10,
9,
8,
7,”
她声音越来越小,仿佛已然放弃。
“6,5,4,3,...”
“日期...呜...”
乔风啐了一口,接通120呼叫急救车,同时迅速地输入年月日构成的新密钥。
灯光由近及远一道道展开。玻璃展厅内空空如也。
不可能!乔风感到大脑炸开了花。红龙怎么可能凭空消失?她脚尖踢向一旁的男孩,却探了个空。
身穿白色T恤的谢家豪站在氛围光的边缘,神态混沌而茫然。
“你到底干了什么好事?”一手攥上他胸前的布料,一手在控制台上来回摸索。紧绷的意志被意外打破,乔风难以自制地陷入癫狂。
“您醒了?所以我们这么早来有什么安排吗?”
乔风放下一脸疑惑的艺术家,转头再看展厅。令人震惊的是,这里不光没有什么活的蜻蜓,没有死的展品,没有有机物,甚至也没有无机物—没有什么破碎的玻璃、跌落的画作,什么也没有,什么也看不到。
控制台显示,现在时间是:12点30。2081年5月27日。
“红龙呢?你养在营养液里的怪物呢?”乔风按着太阳穴,就差歇斯底里地尖叫了。
我没疯,那不可能是幻觉。
“Red dragonfly?您说的是这只小玩意儿吗?”艺术家摊开手,掌心的小盒子里装了一只栩栩如生的猩红蜻蜓,钻石般的复眼倒映出乔风破碎的表情。
我到底怎么了?
“咳咳...我记得您说安装工下午四点把展品送到。”谢家豪靠在墙边,轻声试探,“所以我们这会儿...就在这儿等?”
监控系统没有存档,没有工人出入的记录。乔风甚至羞于将离奇的梦境说出来。看样子我可能睡着了,在这个光影迷乱、香气馥郁的地方。
“还是,出去透透气吧。”她摇了摇头,输入两串密钥打开设施的大门,挽起艺术家的胳膊,准备暂时脱离这个地方。
谢家豪的身子晃了晃,连累她一起倒了下去。
一瞬间,乔风耳边刮起一阵飓风,发梢触碰到某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坚硬甲胄。她尖叫起来,本能地闭眼。明亮的阳光通过眼睑变成晚霞的颜色,其中有一团星火剧烈地燃烧,融入烈日之中。
是红龙。它等待这个机会,它抓住了它。
输入公钥时激活了什么代码,时间被篡改了!乔风内心震惊之余,更多的是恼怒和气馁。恼怒于被一个初入社会的小鬼愚弄,气馁在到手的大新闻就这么飞走了。
“你这个不可救药的蠢货!”
乔风踢开谢家豪的手,径直向消防通道追去。一瞬间乔风甚至觉得他死了也没关系。面对一个躺平的家伙,多说一句都觉得浪费精力。《红龙》是他的创作,可花了心血给它影响力的是我,我有权决定它的处置。她愤然地想。
赶到通道口时,龙已不见踪影。消防梯一路通向下层,一路将人引往露天停机坪。乔风没时间一层一层往下找,只能抱着七成笃定往有阳光的露台跑去。冲出去之前她解锁了一瓶二氧化碳灭火器。没有乙醚,这玩意儿说不定也能派上用场。
屠龙传说里,龙总是固守着它们的家园,不屑于从勇者剑下逃脱。而此时,鲜红的人造巨龙盘踞在乔风那辆银色的德拉贡上,一动不动。
风很大,气压很低,气流使乔风站立不稳,却吹不动它三对足两对翼。
昆虫的肌肉远比人类发达。36000个眼睛盯着她,封锁了她过去将来行动的轨迹。
居合吗?以未出鞘的剑封锁对方已经表露的杀意。乔风绕着飞艇慢慢后退,龙同步调整它的方向,始终直面她。
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昨夜同伴的身体恐怕已经变成排泄物。下一道菜大概就是她这只瘦弱的两脚兽了。以她对蜻蜓的了解,它上辈子的食谱已经够繁杂,这短暂的一生恐怕也不介意品尝一下万物灵长的滋味。
龙没有动作。乔风拔掉了灭火器的栓子。
救护车的声音在高楼之间回荡,载着不听话的男孩逐渐远去。她忍不住胡思乱想,要是这会儿倒在这里,谢家豪这个倒霉小鬼说不定都活得比她长。父母已经不在,没有伴侣没有孩子。城市背面还有一块自留地。哈,干脆在遗嘱里留小鬼的名字好了。到时候这家伙也许能看在这点不值钱的情分上帮我料理一下后事。
顺带料理你的后事。乔风盯着红龙恶毒地想。最后是他自己的后事。
仿佛听到了她的心声,龙颤动了一下,支撑不住身体翻倒在飞艇上。乔风大步冲上前,将二氧化碳喷射口瞄准它的头部,扣下了“扳机”。
兴奋、恐惧,肾上腺素让她心跳到了嗓子眼。她怀着你死乔风亡的心情再也不顾红龙的安危,只求一击使它窒息晕厥。浓烈的白雾使她看不清周围的一切,只是尽情地发泄积攒的压力和怨气,直至灭火器被乔风用尽。
就在她的精疲力竭之时,逸散的白雾中冲出一个庞大的躯体。坚实有力的尾部一下将乔风掀翻在地。是龙,它好端端的,它又一次欺骗了人类!
要死了,要死了,真的要死了。会被吃掉,吃掉,血肉模糊,好痛,好痛,离我远点…
乔风以灭火器的瓶罐自卫,胡乱地挥舞、尖叫、像个被人挥了一拳头的小鬼一样惊慌失措。然而,一切的幻想都没有发生。天是蓝色的,没有云。阳光直射下,她的眼泪流个不停。但她不想回避它。灭火器不知丢在哪里,人四仰八叉地躺在露台上,手边是德拉贡银色的机轮。劫后余生的战场上,只有白龙见证了乔风的愚蠢和脆弱。这也意味着只要把它还给车行,世界上就再也没有谁记得这个落魄的女人。
红龙呢?它飞走了。它不承认这个人类是个勇者,对她的命也不感兴趣。它和她交手,一击必杀后擦肩而过,从1000层的摩天大楼上一跃而下,不知所踪。乔风不知道它在这稀薄的氧气里能活多久,也不知道它会不会吓到路人。城市早已没有它们的容身之处。人类和AI会以最快的速度架起超声波牢笼,将它从社畜们的日常生活里彻底消除。
但它在那一刻一定感受到了风,振翅而飞的那一刻。在前世的梦中将它托起,那来自故乡的风。
乔风把自己甩进飞艇驾驶舱,搜出崭新的头盔和降落伞,关闭了自动驾驶系统和应急响应功能。她接通了谢家豪的号码,保持在通话状态。絮絮叨叨地讲述关于自己童年、工作、情感上的各种琐碎事情。乔风知道他常年开启通话录音,所以不担心他醒来找不到这些讯息。如果这家伙稍后能告诉她在哪里“杀害”了一只猩红蜻蜓那就更好。说不定她还能在那里找回红龙的遗体。
踩一脚油门冲出海拔4000米的停机坪,车体在重力加速度下翻滚、坠落。乔风目光紧盯仪表盘,余光被钢筋水泥的森林侵占。风从各个方向冲击着四壁,凄厉地尖叫试图托起这台走向灭亡的钢铁之躯。玻璃幕墙里,正在喝咖啡的白领目睹这荒诞的事件,来不及呼出通讯装置的录像功能,他们便已经在z轴上分别。
离地3000米时打开机翼调整位姿;2000米时打开降落伞,飞艇银色的龙标展露了出来;1000米时开启反推发动机;落地前还试用了一下崭新的车体安全气囊。有趣的是,在她落地之前,地面已经张开了缓冲气垫。轻飘飘地陷入气垫后,她立刻就被机器人交警包围了。一场没有报备的“蹦极”活动,差点以扰乱公共治安入狱。缴纳的罚金比她一年工资还高,其中还包括给一位目击者的精神损失费。
接下来她大概会先去看一眼谢家豪的情况,然后去皮埃尔递交辞呈。她也许不太适合干策展这一行,而谢家豪在痊愈之前也不适合做大公司的艺术家。
“对,我马上过去,现在,立刻。”交还了车钥匙,乔风乘坐地面公交赶往谢家豪所在的医院。如果命运对他们足够宽容,那就在今天告诉他,她感觉离他近了一点,离他的梦想近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