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艇入库时已是中午十一点。市中心百元一小时的停机费也不足以打消乔风的好心情。能在工作日上午摆脱狭窄杂乱的工位,享受一次特价早茶,已是她一整年未曾有之幸事。
身为一个策展人,乔风已经一年没有独立工作。靠底薪和打杂度日的她将一切都归咎于那位摇摆不定的艺术家,谢家豪。这个家伙在展览排期上的犹豫令乔风错过了寒假和五一黄金周。好在展品终于在暑假前进了展厅,预售的门票也有一部分提前进了她的口袋,她总算不至于被公司扫地出门,流落街头。
乔风瞥了一眼左手那块租来的梅林牌手表,右手在银色德拉贡飞艇的方向盘上打着拍子。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半小时,也许她可以在谢老师家里坐一会儿。要是他对个人时间不那么苛刻的话,他们就可以早点出发验收展品,在开展前最后探望一下那些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仿真蜻蜓。
谢家豪,24岁,家世不明朗。从TOP2计算机专业毕业,放弃了互联网和金融巨头的邀请转而从事装置艺术创作。仅仅半年他就举办了一场以珍稀动物蜻蜓为主题的小规模个展。那场展览没有引起舆论注意,但在圈内引起巨大反向,只因大名鼎鼎的皮埃尔艺术传媒公司签下了他,还公布了一系列出道和发展计划。这对于一个新人来说是不可思议的待遇,足以掀起波澜。乔风也曾质疑,然而目睹了作品后,又不得不佩服决策层的审美和战略眼光—这个时代最不值钱的是人,值钱的都不是人。
“蜻蜓是胜利的象征。”从踏入城市的第一天起,乔风就把母亲的眼泪和话语埋在心底。在这座曾以蜻蜓为荣又最终与它分道扬镳的城市,人们心中余下一段未完结的英雄之诗。当蜻蜓与时代纷繁复杂的符号融为一体,诗意就伴随着俗套的生活顺流而下,以一些轻松的方式灌输到大众的脑海里。想象一只直立的蜻蜓将内 裤外穿,模仿上个世纪的教科书级IP。或者一只三叠纪就已灭绝的巨脉大蜓,从埋葬了它几亿年的红岩中复活,只为一展伟大地产商的LOGO。另有一副宗教协会赞助的作品,蜻蜓立足于一只木鱼,背上附有十六片偏光粉的翼翅,向心合拢组成一朵飘摇的花。“精巧的植入广告能拉近观众与艺术的距离。”乔风还记得她是怎样对艺术家提出了友善的劝告。
展览预计从7月中旬进行到月底。与短暂的展期相对应的是高昂的门票。这些展品经过长达半年的超低温保存和十几天的高温高湿后,很快就走向失活、变性、腐烂的结局。然而谢家豪坚持,“既然被赋予了生命,便不该在冷柜里沉睡。”他甚至决定在展览的最后一天,将作品当着众人的面付之一炬,让精心构筑的蛋白结构在烟火中回归无机世界。
乔风在乎吗?一点也不。只要能带来更多的观众,她很乐意用这个小彩蛋多征一笔“催泪税”。
飞艇在AI的指示下关闭各项功能,车体冷却后,自动落锁装置才打开。乔风抱着打包的茶点跨出机舱,跟随地库的指示来到地面。万幸谢家豪不是这个高层住宅区的业主。尽管她已经从市区高耸入云的鸽笼里逃脱,层层交叠的空中廊桥和穿行而过的接驳车依然勾起她不太妙的记忆。
而更令人舌头发酸的是,在这寸土寸金之地,谢家豪拥有一栋四层小楼。
穿过租户不算友善的目光,乔风踩着锈迹斑斑的楼梯向上。从顶层延伸而下的紫藤果实和凌霄花引领她走向已经被开发成苗圃的顶层阳台。从棕榈和福桔旁杂草的茂盛程度来看,两位老人应该有几个月没来收拾。阳光房也早已被改成储藏室,透明外墙调成了黑色用于遮光。
那里面放了一排冷冻柜,她很清楚。阳春3月她将新鲜的材料播撒在这里,恍惚间已是收获季节。所有作品已入了展厅。就连谢家豪那一尊不让人省心的“杰作”,昨日也已经安装完毕,只待稍后的验收。
从阳台进入厨房,乔风把食物丢进炉子叮了10秒,熟门熟路地穿过起居室,向衣帽间改造成的工作室走去。她和谢家豪私交还可以,至少家庭AI这么认为。安全名单里有她的信息,这使她在屋内畅通无阻。
约定的时间还有剩,工作室房门紧闭,只从地板的接缝处透出一丝光亮。那台老旧的生物打印机发出咯咯的声音,如哑女的笑声给这个静谧的空间增添了几分魔幻的氛围。
书架上方挂了一只老式的石英钟,应该有阵子没调。手表显示11点半。洗掉擅自取用的茶碗,乔风从沙发上起身,努力表现出一个客人该有的拘谨姿态。
“谢老师,你忙完了?”
从昏暗的工作室出来的青年显然还没有回过神。他冲乔风一点头,踱至阳台,缓缓拉开窗帘将久违的阳光请进来。由于四周被高楼阻挡,即便正午光线也不太强烈。光影在天才艺术家的脸上打出一道高低起伏的分界线,越发显出他清俊、苍白的容貌。
“不好意思,久等。”他引乔风坐下,语气里略带歉意。
“没事,我刚到5分钟。”乔风盯着他的眼睛说。
“额…嗯,劳烦您等了我三天。”
这才是好孩子。乔风心想。她得寸进尺:“不止。我可等了太久了,就为了你的《红龙》。”
“对不起,”谢家豪的目光瞥向一边,手指胡乱地搅在一起,不甚巧妙地回避乔风对他屡次失约的指责:“我不是故意不见您。只是《红龙》完成后还剩一些已经活化的边角料,不做点东西就浪费了…”
施压是社交的惯用技巧,乔风自认为对他足够宽容。那件《红龙》,皱巴巴的虫体被放进狭小的维生装置里,在她看来毫无美感可言。但她还是签了他的设备采购单。
不过,“你是不是该给我一点等待的报酬,比如一份拿得出手的demo?”
这已经不是建议了。与往常一样,乔风乐于给这个受尽宠爱的理想主义者一点现实的教导。世界并不会一直围着他转,自由背后永远另有标价。
乔风把热好的食物递到他的手边,笑得十分和蔼:“有个新企划,关于在展览中加入一段你工作时的录像。”谢家豪试图站起来,却被轻柔地按了回去,“我知道你并不喜欢展示自己,但这是皮埃尔的要求。你应该明白当初的签约意味着什么。”
想要支持,就得配合。这几年的变故让谢家豪逐渐明白了这个道理。他咬着嘴唇,不置可否。
“这样好吗,我们现在补录一段视频,你摆个样子,简单介绍几句,既能满足上面的要求,又算是拉近和观众的距离。”
茶和点心被塞进了怀里,谢家豪太习惯于这种有条件的温存。他小口咀嚼茶点,在他周围,在这间名义上属于他的房子里隔出一方无人之境。在这方天地里没有父母亲朋,没有经纪人和评论家。只有蜻蜓,蜻蜓的一部分,蜻蜓的全部,全部都是蜻蜓。
二
是灵堂。乔风心想。如果有人爱蜻蜓如父母亲朋,这样一间屋子便可用于悼念和收藏。
这是乔风第一次进入谢家豪的私人领地。在这个不到7个平方的狭小房间里,那台居功甚伟的生物打印机后面,一面简单整理过的工作台被三座玻璃柜以品字形围在中央。左手的玻璃柜里分小格放了一些工具和器械,除了天平、显微镜、激光切割机、大小不一的镊子刀具和锯条、扎带等物品,上层还有一些不常用的仪器。右手的玻璃柜按标签存放了一些开了袋的常温原材料,“几丁质”、“角蛋白”之类。空余的格子里塞满了大大小小贴了拉丁文标签的瓶装标本。福尔马林溶液里浸泡了大小不一的蜻蜓的翅膀、腿以及一些没见过的器官和组织。
“都是些打印失败的次品。”谢家豪指了一下正对门的那座玻璃柜,解释道:“之前我受那些蜻蜓标本的启发,把这些器官用一样的工艺保存了起来。”
之所以有“灵堂”的印象正是因为这些标本。直觉告诉乔风,这是她六岁踏入这座城市后,二十五年来第一次见到真货:真实地活过,真实地死去,留下了看似虚伪的躯壳,不似漂亮的艺术品。
在蜻蜓正式列入珍稀动物,成为城市的象征后,拥有如此之多的标本是一件相当不可思议的事。乔风打开通讯设备的录像功能扫描整个房间,压下心里尖酸刻薄的讯问。
“这么说来,你的创作是以真实的蜻蜓为依据,而不仅仅依靠昆虫博物馆提供的三维模型?”
谈及创作,谢家豪振奋了一些。“正相反,我大部分的作品都是基于3D模型制成的。”他从标本柜里取出一只标本盒,顺手从右边的柜子里挑选了几只瓶子,然后调出了打印机里一份红蜻蜓3D解剖图。
“Crocothemis servilia Drury,猩红蜻蜓。天然标本的确珍贵,但为了防止腐烂,它们都被风干再软化了。”谢家豪指着盒子里的三公分左右的蜻蜓标本,“红蜻蜓很小。大一些的种类还需要将内脏取出。您现在看到的几乎只是它的外骨骼。我只用它作为外部形态的参考。至于内部器官,”
镜头自动追踪他的手,聚焦在瓶子里那个细长的管腔上。
“这是前肠。并不是这一只,而是我根据红蜻蜓的三维模型,用克隆细胞打印出来的器官。除了前后消化道,蜻蜓的体腔里还包括组成循环系统的背血管和血淋巴、呼吸系统的气管和气孔,神经系统的脑和腹神经索,以及一些生殖器官和腺体…”
乔风打断他:“也就是说,你会根据制作的蜻蜓种类选取不同的器官模型。”
片刻迷茫后,谢家豪重新组织回答:“要看作品的侧重点。如果是商业约稿,比如《超人》这样的,一般使用以碧伟蜓为基础的通用器官模型。它个头大,模型完整度高。即使放大20倍也不会变形。《转生莲》要求做成金身,我就用了黄蜻。《红龙》更是…”
语句在这里停顿,镜头聚焦于他炯炯有神的目光。“更是一件独一无二的作品。”
窗帘被风吹起,七月正午的阳光让乔风眯起了眼。
“不展示具体的工艺吗?”
说到底这才是她最关心的部分。合作了一年,谢家豪始终不愿正面回答关于工艺的疑问。尽管她根据经手的原材料大致猜到一些,但依然想要从他这里得到确证。
“现场制作有些吃力,不过刚好有一个小家伙还没来得及冷冻起来。”谢家豪顺从地从打印机的冷藏室里取出一个手掌大小的保鲜盒,里面也是一只红蜻蜓,比标本更鲜艳,翼展也有8公分。
很眼熟的小玩意儿,乔风将镜头贴近。这种纹理和姿态在哪里见过。
“这一只还没有起名字。它从几丁质和克隆细胞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也不过短短三天。你知道吗乔风,我甚至曾有机会让它飞起来…”
差不多了,最后是赞助商时间。乔风指了指那台生物打印机,她的关注点回到那块亮晶晶的手表上。
谢家豪收敛了表情,将一旁的机器挪过来,清了清嗓子道:“我们创造性地采用了鲁尼牌生物打印机作为主要工具。仿照肉类的制作方式,只要绘制好各个3D图像,它就能用几丁质打印出外骨骼零件,用角蛋白生产翅膀和足,相应的克隆细胞也能变成横纹肌、神经节、结缔组织,甚至是复眼。”
“比较费工夫的是将零件组合起来,最后再上色。针对不同的作品我会使用不同的粘合剂和颜料。但是最终目标都是呈现出这些小家伙无限的生命力,还原过往世界风貌。”
他今天说了太多,远超身体负荷,但他丝毫不感到困倦。他想起他的红龙,看见小小的红蜻蜓还在手中,突然间就明白心里那股悸动来源于何处。单薄的胸膛因兴奋而起伏,脸颊很热,仿佛全身冻结的生命力正在复苏。他有些站不稳,他看到乔风扑了上来。他在她怀里絮絮叨叨:
“如果给你第二次生命,你将如何活过?”
乔风倒了杯水看着他喝下去。她擅自加了点助眠的药物。片刻之后,谢家豪就躺进了副驾,在稳重的引擎声里沉沉睡去。
采到了很棒的素材,乔风本该高兴。但谢家豪的样子让她有点不放心。一直以来他都像麦子一样不紧不慢地抽穗。而现在,仿佛有什么东西悄悄占据了他的身心。
再活一次吗?愚蠢的问题。我当然还是做那个收割者。乔风抓紧了方向盘。
三
密闭展厅内橘黄色的安全灯在闪烁。明暗交替中,荒诞的景象时不时挑衅着乔风的认知。
好像有什么东西破裂消亡了,好像有什么东西以不该有的状态存在着。
是它,它在看着我,乔风心想。那头红色的巨龙,几万个复眼聚焦而成的压迫感穿透了最后一道玻璃屏障,直扑向她。三天前它还被困在粘稠的营养液中,丑陋地蜷缩成一团。而现在,束缚它的容器已经四分五裂,翼展两米的巨型昆虫如同一位不可一世的王者,庄严肃穆地立于王座之上。
根本逃不掉。那双复眼像是被完美切割的钻石,每一个栅格里都倒映出她身体的一部分,跟踪她每一次呼吸和心跳,预测她接下去的任何一个动作。她被束缚在它的领域里,邀请或是威胁,要将她强行拉入另一个世界。
缠 绵不断的咳嗽声打破了乔风爆发的妄想。AI值守的展厅根据先前的来访预约,重新响应了谢家豪的声纹。跟随压感,地面发出幽蓝色的光,堪堪勾勒出来访者的足迹。随后,展厅的大灯也再次点亮,真实的场景在两人面前还原。
“谢老师,麻烦告诉我,您看到了什么?”
谢家豪伫立在光与影的交界处。AI设置的氛围光和舒缓的背景音乐映照着他的白色T恤,勾勒出他苍白的五官和混沌的神态。他的意志并不处于这个场域。此时此刻,他处于存在和不存在的叠加态。
“我什么也没看到。”他用近乎神圣的口吻宣布。
龙之梦艺术中心是这座城市最高端的艺术展馆,占地面积一公顷,坐落于护城河东岸最繁华的CBD。这是一座高达1000层的双子塔。对于合作伙伴,龙之梦的礼遇不在于繁琐的礼节和服务,而是个性化的场馆和AI系统。乔风一向认可这样的安排,能够为前期布展提供私密性。但她现在认识到,这种全自助服务给事故响应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半小时前,她把飞艇停在A栋的露天花园,穿过消防通道的几步楼梯来到位于顶层的展厅,期待看见乙方令人满意的工作成果。现在却是不得不动调用一切资源试图理解、挽救这令人焦头烂额的窘境。现场一片狼藉,所有东西都不在它应该待的位置。架设好的隔断被猛烈地冲撞,像多米诺骨牌倒了一地;挂画脱落下来,被践踏,被撕碎,被玷污;展柜被野蛮地撕开,里面空空如也。
整个空间只剩下一件有机体,倔强地保持了它原有的秩序和结构。
谢家豪痴迷地盯着这只红蜻蜓。它宽阔的双翼已被风干,悬在破碎的容器壁上支撑起躯干。它的胸节纹理清晰,硕大的眼睛流光溢彩。它比他以往制作的任何一只蜻蜓都要美丽,都要更接近于真实的生命。残留的营养液在它的腹部下咕嘟咕嘟冒泡。他有理由相信它在小心翼翼地呼吸。
“你当初为什么会想到用维生装置呢?”
“营养物质和增氧泵可以让克隆细胞存活一段时间。”他心不在焉地答道。
耳边传来AI报错警告。谢家豪着手调取监控录像,同时与主管AI交流。时间不多了,他现在需要这所场馆更多的信息。
“可它看上去好像并不喜欢这个住所。”策展人的声音幽幽地缠绕在耳畔。
谢家豪打了个冷战,侧身看向她。只见乔风环抱双臂,死死盯着一个方向。
她的目标是红龙。
“你,用了个修辞?”
“你不觉得它,”乔风咬着指甲,似乎想找个词来形容:“在看着你吗?”
“也许你可以调整一下以自我为中心的性格,减少对外物的投射。”
谢家豪为自己刻薄的回应感到一丝后悔。他知道乔风来自城市背面。从那里出来的人更倾向于掌控自己能掌控的一切,否则就无法生存。他并不是发自内心的讨厌这样的她。我只是太敏感了,他心想,冷静一点。
然而乔风并没在意。她急于梳理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
“三天前这个装置在展厅里安装。我远程验收后,工人的临时密钥就失效了。”
“所以呢?”
“不可能是工人监守自盗。”
合同上的租借期是两个月。这两个月里,无论是观众还是工作人员想要进入展厅需要一串公钥和一串私钥。公钥保存在乔风这里,开展之日才会公布;私钥由龙之梦根据预约情况随机分配。也就是说,非预约时段不可能有人进入这个展厅;预约观众的名单她也能实时掌握。
整件事与外人无关,她直觉如此。能突破安全机制的除了她自己外没有第二个人,连艺术家本人都没有权限。
“确实没有第二个人,”长舒一口气,谢家豪的双手结束了与终端的对话:“AI是可信的,但它无法应对历史数据库以外的事件。它不能理解超出人类认知范围的东西。”
电子提示音响了起来—“欢迎使用龙之梦终端监控系统,请输入回放时间。”
“?!”
起始点是2081年5月27日16点整,三天前验收的时间。终点设为当前,30日12点半。
画面很昏暗,除了橘色的安全灯在跳动。硕大的超人、地产公司模特、宗教吉祥物,一切正如先前所见都完好保存着。新安装的维生装置上,红色的电源灯微微闪烁,表示运转良好。
乔风深吸一口气,过度的紧张化为不耐烦的情绪。2倍速、4倍速、8倍速,安全灯以诡异的频率闪烁,她还是不满意,一口气将进度条拖到今天凌晨。
视野中有个影子在移动。
有人闯了进来?怎么可能?
震惊过后,异样的感觉再次爬上乔风的脊背。不对。她下意识看向谢家豪,后者小心地将进度条拉回头天夜里11点。
“从这里…开始吧。”他咳嗽不止,目光却了然,仿佛只是在验证一个已有的答案。
意外发生只在一瞬间。一次轻微的爆炸声,画面里,维生装置底部闪出一道蓝色的电弧,自下而上击穿了溶液,爆发出的苍白电光照亮了内部蜷缩着的丑陋虫体。
“刚才发生了什么?”
“是短路。”他张着嘴,内心无比震撼,却还是指向闪烁的安全灯,只说些显而易见的东西:“但是整个系统并没有因为短路而断电,也许是出于对安全保障的考虑。”
“你是想告诉我短路引起的爆炸把所有东西都卷入异次元空间了,是吗?”乔风难以自制地迁怒于人。她感觉生活和她开了个大玩笑。一场扫清阴霾的翻身仗,一次向所有施压者的“复仇”,难道就要因为安装工的愚蠢失误付诸东流?
不可以,她不允许。这辈子她的字典里没有“意外”二字,身后也没有退路。
进度回退,减速播放。无论是人是鬼,胆敢挡路她绝不会就此罢休。
苍白色电光中,蜷缩在容器里的物体抽搐了一次、两次、无数次,不容置疑、愈演愈烈。一声闷响,玻璃裂开。橘色的灯光下,一对大颚捅破了容器壁,紧接着三对足也伸展开。它急不可耐地撕开阻挡它的容器。镶嵌了巨大复眼的头部首先突破禁锢,坚硬的胸甲在后,柔软的腹部借营养液滑出。躯体两侧,折叠的双翅做着节律性的伸展运动,像鼓风机一样一张一弛。待羽翅完全伸展开,覆盖全身的液体消失殆尽,新生的红龙傲然屹立于破碎的容器之上。整个空间的气流等待支配,它在寂静中感受自身的存在。
先是饥饿。电流以神秘的机理唤醒了细胞的生理机能,同时也指点它们义无反顾奔向凋亡。作为整体的它从生命的最底层开始渴求糖和蛋白质。复眼锚定了曾经的伙伴,一同被组装,却没能点亮生命的有机体。
再是窒息。第四纪不到20%的空气含氧量让巨型机体难以运转。尽管主气管以难以估量的速度分裂、生长、绵延至体表的气孔,稀薄的氧气仍然将它限制在足下这一方冒着氧气的巢穴中。
“电解水。”谢家豪指向破碎不堪的维生装置。裸露的电线浸没在营养液中,水分被分解为生命所需的气体。与昨天相比,水位已不足三分之一。
监控录像中,红龙在食物和氧气之间往返飞行。那副发达的咀嚼式口器被用来肢解、粉碎、研磨同类的机体。小到三公分的微雕作品,大到一人高的超级英雄。软的、硬的、能消化和不能消化的,一概吞噬殆尽。
猎奇的画面把乔风从现实送回童年时代。她出生在城市的背面,父母为城市提供口粮。和城里人不同,她真的见过蜻蜓,见过它们低飞,在稻田里穿梭,像游侠一样解决那些恼人的害虫。它们和完全变态发育的蝶、蛾这些不同,幼虫没有储存营养的习惯,成虫也不会为了减少族内竞争在繁衍后迅速死去。它们食量巨大,来者不拒,一天能吃掉相当于自身重量数倍的食物,支持它们长久地生活在空中。
后来人们使用了高质量的农药。稻田里没有害虫了,其他地方可能也没有。最后的最后,乔风见到蜻蜓啃食同类。它们永远前进,永远饥饿,以一种不节能的生活方式与整个时代背道而行,大步流星地迈向灭亡。
多么可爱的种族。她爱它杀戮,爱它残酷,爱它同类相食。生命本质尽显于此。
监控录像戛然而止,脚下幽幽的蓝光和橘色的安全灯同时熄灭。整个展厅陷入黑暗。也许是AI终于发现了电路故障,后知后觉地开启过流保护,没有考虑置身其中人类的意志。
那巨物是她记忆中的蜻蜓吗?
角落里,谢家豪靠着墙壁静静地坐了下去。
乔风与红龙对上了眼,避无可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