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书名:伏河生灵Ⅰ柳爷 作者:胖子先生 本章字数:2477字 发布时间:2020-12-17

秦姑娘作古以后,柳爷一个人在那个炕头上又躺了二十年。二十年前,那个炕头上的火热可以将世界上最硬的汉子化成一滩水。后来旧人变新魂,旧山填新坟,二十年来那个炕头再也没有被烘得火热,即便是添了最干的柴,烧了最好的煤,也让柳爷感觉这个房子里到处都开着洞,凉飕飕的得着风。即使是最炎热的夏天里,夜色蒸腾,他都得蜷缩着身子才能睡觉。

良子不来的时候,日色还半挂在山头,柳爷就要准备睡觉了。大部分的时候,他和衣而睡,有时候连帽子也懒得摘,便钻进了被窝。柳爷的杯子裹着灰扑扑的被套,上面还摞着几个补丁。但是在那灰扑扑的被套里,是一床红绸面儿,雕龙秀凤的被面儿,良子有一次不小心瞅见了,便哈哈大笑,说柳爷是个“老不羞”,那个时候柳爷不说话,不解释,只是笑得眉眼皆弯。

良子不知道,只有盖着这一床被子,柳爷才能有机会梦到秦姑娘。但是柳爷其实是个不容易做梦的人,更多的时候,他眼睛一闭一睁,便到了第二天。而梦到秦姑娘又是概率更小的一件事。秦姑娘死了二十多年,柳爷梦到秦姑娘的时候屈指可数,他甚至可以清楚地记得每一次梦到秦姑娘的日子,是哪一年的几月几日。梦不到秦姑娘的日子里,柳爷有时候半夜会被冻醒,他醒了以后,需要费很大的劲儿才能从炕头上爬起来,然后坐在炕边儿抽一卷旱烟。黑狼也醒了,它挪着身躯,拖着两条后退,匐到柳爷的脚下,任由烟灰飘落满身。

这片大地上,冬去春来,夏难常在,自北而来的西伯利亚冷空气二十来年却可以盘亘在这个小屋里。

无论天气多么暖和,秦姑娘的手脚都是冰凉的,她时常为此担忧,以为自己是个冷血之人。晚上睡觉的时候,她捧着柳爷的大手,覆盖在她的面庞上,那个时候,柳爷只觉得手心有一点,格外冰凉,那是秦姑娘的鼻尖。秦姑娘睡着以后,她会将身体蜷缩在一起,像是尚在母胎中的婴儿,而柳爷却大躺一条,鼾声如雷,唯有在偶尔醒了的时候,才会翻身将秦姑娘搂在怀里。

柳爷年轻时候,从不觉得冷,后来他老了,秦姑娘死了,他又无时无刻不觉得冷,好像前半辈子积攒的冷的感觉一下子释放了出来。这种强烈的冷意自他心窝子里散出来,哪怕他蜷缩着身子,也会被冻醒过来。

柳爷醒了以后,会抽烟,还会想秦姑娘。

秦姑娘下葬的那天,天气放得很晴,日色像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带着英气。任谁也想不到,这样的季节也可以有这样的暖意,前几日还鹅毛雪下着,冷风侵骨,这一日一路都看不到些积雪,地面干燥,隐隐可以闻到土香,竟没有冬雪消融后的泥泞。

抬棺的人只觉得肩上从未有过的轻巧,仿佛那一棺材没什么分量,又像是里面根本就没有躺着一个人。他们从未抬过这样轻的棺木,以至于在往后的很多年里他们说这是秦姑娘心善,怕坟远路滑,一个闪失伤到别人——这样的事情因为没有别的解释,所以人们也便默认了这个说法(或者说,人们选择去相信这个说法)。

下葬的过程很简单,葬穴早已经请人挖好,众人合力将棺木凌空在葬穴之上,然后缓缓下沉,棺木一点一点沉入地平线之下。棺木落地那一刹,从墓穴中传出“咚”的声响,然后紧绷的绳索松落下来,像是四条蛇一般盘踞在棺木上。这个时候每一个人的心头都像是一松,又觉得一紧。

带着这种复杂的感觉,大家看向柳爷,柳爷盯着棺木很久,像是能透过那一层厚重的木头,看到里面那个人,他操起铁锹来,铲下第一抔土。冬天里的土,格外扑簌,土落在棺木上,发出闷响像是一声敲门声,一如当年柳爷第一次走进秦姑娘的院子里,用他势大力沉的拳头,敲响了秦姑娘的门。但是这次,不再会有人给他开门了。

棺木是拱形的,而冬天里的土干燥而颗粒分明,这一抔土下去,悉数从棺木上滚落,柳爷手持铁锹,沉默以对。有人说:“再拿把铁锹来,大伙儿出出力。”柳爷没回头,说“我自己来吧,你们去地畔歇着。”

这一天无风无雪,日色还盛,但它毕竟是一个冬天。蹲在地畔的人抽着烟,缩着手脚透过袅袅而起的烟雾去看那个男人。他先是脱了外面的孝服,又脱了外套,再脱了棉袄,线衣,背心,最后他精光着上身,浑身冒着热气,将一抔抔土填在坑里,像是一台不知疲倦的蒸汽机。

埋葬着秦姑娘的这处山头,没有看过风水,但却可以看的很远。有风的时候狼儿沟的野鸡时常飞起,盘旋着飞到别的山头,它们很少叫唤,如果它们冷不防自你脚下飞起,四周静谧,只有风拂过草尖儿,野鸡拍打着翅膀,感觉像是一场奇幻的梦。

赤泥坡上有一条羊肠小道,这是往来耕作的人一步步踩出来的,小道蔓延着,自山顶甩向村前,汇入大路之中。在埋秦姑娘的这个山头,还能看到自红泥沟流淌的河,以及村前烧砖的大窑。秦姑娘生命的最后几天,她已经没有力气坐起来了,也吃不下饭,每日只能吃一些流食。为此柳爷将大米泡发一宿,买了精肉,切成细腻的肉酱,最后用小火煨了一个钟头,这才送到秦姑娘嘴边。秦姑娘躺在炕头上,看着柳爷傻笑,笑得柳爷泪流满面,豆大的泪珠顺着他满是锅灰的黑脸流下,也流下一条袒露肤色的细长泪痕,像是赤泥坡上的羊肠小道。

柳爷将最后一抔黄土掬在秦姑娘的坟头的时候,他甚至没有觉得这就是永别,他还记得秦姑娘伸手想要擦去他脸上的泪痕,但记忆里的画面却出现了断层,他记不清秦姑娘有没有擦去他脸上的泪痕,他记不清第一次在村口见到秦姑娘的时候,他说了句什么话逗得秦姑娘哈哈笑,他也记不清秦姑娘胸前的那颗痣,到底是在左边奶头附近,还是右边奶头附近。他扛着铁锹,跟着长长的的送葬队伍走着,回到了自己村前的窑洞,关上门,插上门栓,拉起窗帘,和衣钻进被窝里,这样他还是觉得很冷,便去下炕头又拽了一床被子,叠压在他上面,直压的他喘不过气来,他这才沉沉睡去,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秦姑娘已经下葬三天了,送葬那天院子里挂了一片冻猪肉,那是给秦姑娘做大米粥剩下的,现在已经不见了。

柳爷站在门口,又泛起了迷糊。他抬起头来看,不记得那片猪肉是原本就不曾挂在那里,还是被野猫叼了去。人们说他这是因为秦姑娘的死而忧郁憔悴,心神损伤,其实他是老了,他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一些变化,但是好久之后的一天,他蹲坑的时候腿僵硬得如同两根电线杆子,不能弯折,因此他尿了一手,还差点拉在裤裆里,他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已经这样老了,而且这个过程其实是从秦姑娘下葬那天开始的,他知道这个过程存在始终,但不知道这就是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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