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留守府一间雅致的书斋内。
一位年约五旬开外的长者,着一袭圆领便袍,头戴幞头,脚登皮靴,眉宇间有股不怒自威的气势,颌下几缕花白长须,此际正伫立几案前凝眉沉思,但见他双眉紧蹙,面有忧戚,还不时在厅堂里踱来踱去。此人便是太原留守、唐国公李渊。
“父亲!”
李渊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见是爱子二郎世民匆匆进来。世民挥退了左右侍从,问父亲:“不知大人何事忧虑?”
“唉——”李渊长叹一声,“二郎,突厥这一阵又在边境上闹腾,为父派了高副留守和马邑王仁恭太守共同抵御,今日得报,前线吃了败仗,为父只怕朝廷会追究此事啊!”
世民正为此事而来,他近前道:“大人,孩儿有几句肺腑之言,望大人容禀。”
“你我父子之间,尚有何事不可言?”李渊对这个儿子一向甚为看重。
世民低声道:“大人,今主上无道,百姓穷困,内有群寇作乱,外有突厥为患,晋阳城外皆为战场,大人奉命讨贼,贼寇焉有穷尽之日?若谨守小节,则下有盗贼,上有严刑,儿恐危亡无日!不若顺应民心,高举义旗,方可转祸为福。”
李渊沉下脸叱道:“逆子大胆!竟敢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来!待为父上奏朝廷,拿你问罪!”说着就去取几案上的笔墨,意欲写奏折。
世民神色坦然,从容道:“为大人计,方出此言。儿观时局如此,今天下群雄并起,隋室已风雨飘摇,大人就是有心效忠,恐也难以力挽狂澜。况主上生性猜忌,反复无常,我李家又名应图谶,大人即使能侥幸讨平天下贼寇,只怕更有功高不赏之忧。大人不见李浑无端获罪,一朝族灭!大人若拘于小节,恐明日将成为第二个李浑。与其彼时死,莫若今日就死!大人定要将孩儿送官,孩儿不敢辞死。”
世民寥寥数语,正中父亲要穴!数年前郕国公李浑被满门抄斩的冤案,曾一度震惊朝野!李渊也为此颇怀唇亡齿寒、兔死狐悲之心。
坊间传闻,大约在大业六年间,正在东都洛阳醉享太平的杨广忽一日得一怪梦,梦见洪水滔天,淹没都城长安,冲毁殿宇屋舍,唯城头三棵李树傲然挺立,安然无恙,且枝繁叶茂,硕果累累。杨广从梦中惊醒,惊出一身冷汗!第二天,急召术士解梦。
召来的这位名叫安伽陀的术士颇有名气,他听罢杨广述说梦中情景,先求杨广恕罪,然后神秘兮兮地说:“洪水淹没京师,乃不吉之象,预兆帝室有难。城头三棵李树硕果累累,巍然不倒,预示将有李姓之人取代杨氏而有天下。陛下可曾听闻近日市井流传歌谣:‘杨花飞尽李花飞’,又有童谣唱曰:‘李子结实并天下,杨主虚花无根基’,此皆是李氏将兴之谶。”
杨广本生性多疑之人,即位数年间,几乎将前朝曾得父皇器重的文武老臣诛戮殆尽!包括文帝时曾为相多年、朝野称誉的贤臣高颎。就连为他夺嫡称帝立下汗马功劳的越国公杨素,因了解杨广太多鲜为人知的底细,到后来也免不了遭猜忌,以致病重时为保家族平安,一心绝医求死。由于梦中情景和安伽陀的释梦,他一来更不喜欢待在原来的西京长安,除出巡之外大多待在他命人精心营造的东都洛阳;二来从此对李姓之人更加忌刻,恨不得尽诛天下李姓之人!然李姓乃是大姓,且大都是高门望族,人数众多,与其他显贵豪门联系紧密,盘根错节。要杀尽天下李姓之人,恐怕行不通。
此事后不久,杨广便授意心腹宠臣宇文述等人伪造证据,制造了一起震动朝野的惊天冤案。
郕国公李浑,字金才,官拜右骁卫大将军。李浑之所以蒙冤,首先由于他的名字没有取对,“浑”字有三点水,而“郕”又与“城”同音,恰合杨广梦中“水淹京城”之意;偏偏李浑有一子李敏,小名“洪儿”。据史书记载,自东晋以来,有一句广为流传的谶语:“木子弓口,王治天下,天下大乐。”“木子弓口”暗含“李弘”二字,在民间有着广泛的影响和强烈的号召力,自东晋以来,假托“李弘”名义的起事就连绵不绝。“洪”字不仅有水旁,又与“弘”同音。杨广动了杀心,乃命心腹宇文述等人伪造证据,断炼成狱,竟将李浑、李敏全族数十人满门抄斩。
紧接着杨广又找借口逐出了宫廷禁军左亲侍蒲山公李密。
李密字玄邃,袭爵蒲山公,曾在故太子杨勇东宫任千牛备身三年,戍卫太子的起居安全。因为有过这一段历史,杨广觉得不杀他已经是最大的恩惠,故数年来一直未得提拔重用。
一日杨广在宫中遇见当值的李密,但觉他双眼寒芒四射,让人心中寒意顿生,很不舒服!他想起此人也是姓李,于是连夜召见禁军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命他即刻查清左亲侍李密家中尚有何人,平素与哪些人来往。
第二天,宇文述上奏杨广:“这李密家中人丁不旺,枝叶稀少,并无兄弟,虽然袭了其父蒲山公爵号,亦无多大势力。据臣了解,李密平日里少言寡语,与人交往不多,来往的只有一个妹夫丘君明,在雍丘任个小吏;一个姻亲刘文静在太原,亦只是个县令。”
杨广听罢,觉得这李密没有多大的背景、能量,稍感放心,说道:“朕观李密,面皮奇黑,眼光贼亮,与众不同,恐非善类。何况他又在故太子宫中做事多年。今后不要叫他宿卫,也不准他再入宫禁半步。”
李密于是被逐出宫去。侥幸未死于杨广的猜忌而跳出樊笼流落民间,已经算是他的造化。日后,这位父母早亡、家道中落,一直郁郁不得志的隋破落贵族,竟果真掀起一波又一波的滔天巨浪,令风雨飘摇中的隋王朝加速走向灭亡。
而身为杨广姨表近亲的表兄李渊,也免不了遭杨广疑忌,杨广杀李浑一族、逐李密后不久,便下发一道诏令,调时任楼烦郡留守、统率一方兵马镇守边关的唐国公李渊回京,改任殿内少监,是掌管宫中所需物品供给的副职,实则为了就近便于严加监控。
随后的几年,杨广见李渊担任殿内少监尽心尽责,并无异常举动,对他的暗中提防稍有松动,便在大业九年东征之际楚国公杨玄感谋乱时,调李渊取代杨玄感的亲戚元弘嗣为弘化留守,统领关右十三郡兵马。
但有一回,杨广传诏召李渊回京述职,适逢李渊生病卧床不起,未能及时奉诏回京。李渊有一外甥女王氏在后宫充任美人,杨广见李渊许久没有回京见驾,便问王美人:“你舅舅为何迟迟不来见朕?”
王氏慌忙回答:“听说舅舅病重,不能回京面圣。”
杨广冷笑着不怀好意地问:“可得死否?”
王氏吓得面无人色,不敢作答。事后急忙写密信托心腹之人送出,告知舅父李渊此事。
李渊接外甥女密书,知杨广又对自己起了猜忌之心,不敢回京,只得托在西京东宫任职的女婿柴绍送厚礼贿赂杨广身边幸臣,请他们代为周旋。杨广听了亲信之言,又正忙于筹划第三次征高丽,便暂将此事搁置一边。
李渊祖父李虎,西魏时官至左仆射,封为陇西公,后助宇文泰建立北周有功,成为八柱国(将军)之一,身后追赠唐国公。李渊父李昞袭爵唐国公,任安州总管、柱国大将军。李渊母独孤氏乃隋文帝独孤皇后胞姐。李渊七岁时父亲不幸去世,他小小年纪,便承袭唐国公爵位,过早承担家族的重担。姨母独孤皇后出于对寡居姐姐和年幼外甥的怜惜之情,曾在隋文帝杨坚称帝后,将李渊母子接入宫中居住,李渊成年后就留在宫中担任侍卫,后出任外官,先后担任谯州、陇州、岐州刺史等职。少年时独特的经历和成长于充斥着明争暗斗的宫廷环境,使李渊性格早熟,养成了他谨言慎行、深藏不露的处世风格。虽表面豁达率真,具有武将的豪放不羁,实则心机深沉,行事极有分寸。离开宫禁出任外官以后,李渊远观朝局,一面为表兄弟杨勇、杨广之间惨烈的储位争夺叹息,一面庆幸自己得以躲开这一场又一场激烈的宫廷权力角逐。他竭力作出一副与世无争、安之若素的样子。然而朝廷频频传来的不幸消息,又使他深怀忧虑,时时处于紧张状态。
杨广登基后未几年,文帝时的重臣高颎、贺若弼、薛道衡等先后被诛杀,萧琮被贬死,一系列事件使李渊深受震动。尤其前朝丞相高颎,文武全才,明达世务,竭诚尽节,以天下为己任,当政二十余年,朝野钦佩。这样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臣,竟遭杀戮,李渊很是痛心。又见皇帝不停地四处巡游,无休止地造宫室、开运河、修长城,李渊不由得为社稷前途担忧。然朝政腐败至此,自己又处身嫌疑之地,他知道不是自己施展抱负之际,于是韬光养晦,钩沉致远。李渊乃世家子弟,家境殷实,又多年为官,颇有积蓄,于是拿出许多金银财宝,厚贿裴矩、宇文述一班接近杨广的佞臣。这帮唯利是图的宵小之辈,得了好处自然在杨广面前替李渊美言。在京任职的几年,李渊每日处理完公务之余,就与长安城一帮酒肉朋友,斗鸡走马,饮酒作乐,表现出一副乐不思蜀、胸无大志的模样,以逐渐打消杨广的疑虑。
然李渊绝非碌碌之辈,如此混沌度日,且见国事日益败坏,他的内心不是没有失落,不是没有惆怅。这几年他也听到坊间一些流言,又见李浑一族无端遭至灭顶之灾,一面内心非常震恐,担心哪一天皇帝猜忌到自己头上会大祸临头!一面又不由自主浮想联翩,产生一丝朦胧的憧憬。
此际,见世民言之成理,李渊脸色渐渐缓和,说道:“为父怎忍心将你送官?只是此等大事,你切不可在外胡言。乱世之中,人心险恶。为父只怕你年少气盛,不知深浅,招来祸端。晋阳城内,耳目众多,王威、高君雅二人,名为副留守,实为监军,为父不得不防啊!”
“大人明察,孩儿自会小心行事。”见李渊并不明确反对起兵之事,世民长舒了一口气。
近来,世民见天下已乱,已与收留府中的几位宾客暗中积极运作,欲图谋大事。对于自己儿子的这些举动,李渊并非是一无所知。
李渊是精明人,也早已看出隋室江山将不保,寻思着要给自己留条后路,但碍于自己朝廷重臣的身份,有些事情他不便亲自出马,由世民代劳正合他意。他打心眼里欣赏这个儿子的才高志远,因而对世民的一些“胆大妄为”睁一眼闭一眼,未加干预,只是不希望他张势太过,过早地把事情闹大。另一方面,举旗自立,李渊不是没有想过,但他在隋为官已久,不愿担个“背主不忠”的罪名,因而即便自立,也需要合适的“藉口”与“时机”,一定要等到隋帝民心丧尽,隋室确实无力回天之际,他才肯乘时而起。
李渊心事重重对世民叹道:“你所言之事,为父不是没有想过。主上南巡日久,不思朝政,天下将有大变!为父食君之禄,终日为国事担忧,有心上书朝廷进谏,怎奈今上从不肯听谏言,反而枉杀谏臣。为父担心与事无补,反遭其乱,只得作罢。”李渊叹息良久,又道,“至于举义之事……我李家世受皇恩,焉能轻易言反?忠孝乃做人立身之本,若担上背主不忠之名,又何以服众?况一旦举事,更无退路,败则有家破人亡之虞,不得不慎。”
世民劝道:“昔日桀、纣无道,汤、武起而伐之,万世传颂,无人谓其不忠。儿以为,天子有道则人推而为主,无道则人弃而不用,此为天经地义。今主上暴虐,滥杀无辜,大兴土木,数度远征辽东,以至民怨沸腾,人心尽失。大人此时若登高一呼,一统破碎之山河,实为解民于倒悬汤武之举!定然应者云集,万民拥戴!请大人举大义而不拘小节,如此则天下可定,帝业可成!”
李渊沉思良久,言道:“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二郎,你可暗中先作些安排,只是千万小心从事,切忌授人以柄。”
“大人放心,儿谨遵教诲。”
世民内心激动异常,父亲虽然没有明确表示答应起兵,但摆明已默许了他的计划,他可尽情放手大干一番了。离去之前,他再次提醒父亲:“天予不取,遗恨千古!愿大人深思熟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