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铺展。
他们迎向心驰神往已久的美梦,奔跑在风中。
夕阳那么红,红如醉颜。
片片云霞如园内悄然盛开的牡丹朵朵,有的浓密厚沉,有的细碎柔长。
举目望去,天地祥和。
两个小孩不谙世事,大大咧咧,光脚跑在夕阳下,清脆的欢声笑语漾满了原本辽远寂寞的世界。
那是一个竖着冲天辫的男孩,不歇半口气地笑闹着追赶一个没命狂逃却乐不可支的十根乌油小细辫在脑后飞扬的女孩。
一个不停追,一个不停逃,童真的稚嫩笑声仿佛产自随风舞动的花花草草,他们仿佛不是生在烦嚣的人间,而是心不染尘的自然精灵,世界只剩下他们的无忧无虑自由自在。
此刻的夕阳也仿佛一个敞开怀抱对他们笑脸相迎的慈祥老伯伯。
“小松子,这就是大人书上写的夕阳吗?”
“好像应该是吧。”
“好像?”
“我也不确定,据老爷说,夕阳是要落山的太阳。”
“它想离开我们了?”
“它和人一样,工作一天,也很辛苦,当然得回家睡觉。”
“山那边会有它的家?”
“我又没去过,反正十有八九会有吧。”
“你想去看一看么?”
“老爷要骂的。”
“有我呢,他若是骂你,我可不理他一辈子。”
“丫头真有本事。”
“你还怕吗?”
“有你呢,有丫头给小松子撑腰,小松子什么也不怕。”
曲廊边荷塘旁的那小土堆,高出周围所有花树及建筑,在他们纯洁清澈的眼里看来一定就是山了。
书上说,土积成丘,到了高可仰视的程度,一定就是山了。
他们毫不犹豫地爬上去,像两个斗志昂扬的猎人。
比树还高的山,原来比树容易爬。
他们麻溜登顶,很觉荣耀与刺激。
他们立刻向另一边俯首,下面只有绿荷浮波金鱼唼喋的池塘。
太阳是天神,它住的地方肯定比皇宫更庄严辉煌,而且充满了魔法,虚无缥缈,变幻不定,怎会轻易让他们这种凡胎肉眼看见?
“唉,根本就没有嘛。”
“山后的池塘,我们时常去,连一片瓦都找不到。”
“小松子,你说它的家会在山的那边吗?”
“可我们上了山,往那边看下去,只有池塘。”
“我不是说这座山,我是说那座。”
“哪座?”
“最远最远的那座,远在天边的那座。”
“太阳会住那么远?”
“我不知道,所以我才问你,它的家在那边吗?”
“反正不是住在我们家里。”
“人们常说太阳下山,太阳就绝不会住在天上,既不在天上,也不在我们家里,那就定是在那边了。”
“我们在下面时,抬头看,太阳像是贴着这座山,我们现在上了山顶,太阳又跑到最远的那座山,或许……或许太阳根本就没有家,总是这座山那座山的跑来跑去。”
“它难道是想和我们做游戏?看来它比我们更贪玩。”
远眺天际,发现夕阳已贴着那座山的一边轮廓缓缓滑下去。
可惜那座山离他们太远,远得就像另一个世界。
即使骑上千里马,立刻启程,恐怕也要好几年才到得了。
这件事让他们耿耿于怀,丫头不断向天际那座山下决心。
她决心拉着小松子开始一场奇思妙想的历险。
“太阳的脸为什么总是红的?”
“老爷喝酒时,脸也一样红。”
“噢,我有主意了。”
“说给我听听。”
“太阳和我爹都是大酒鬼。”
“也许真的是。”
“不是也许,是肯定。”
“就算肯定又怎样?”
“我的主意是……把耳朵移过来,听我吩咐……”
于是,偌大陆府悄无声息地出了两个小小的偷酒贼。
他们接二连三偷走了陆四爷珍爱的几十种酒,都深埋在挨土堆最近的曲廊下一片沙土里。
原本酥松的沙土被他们反复手拍脚踩,变得严严实实,还挪了一块草皮盖上,再放一些石头,一盆花,就算明察秋毫的包青天来了,也必定瞧不出丝毫破绽。
忙完后,他们浑身酸痛,汗湿衣背,灰头土脸,互望之间,满意地长出一口气。
虽然累得受不了,但他们只歇了半晌,没等体力完全恢复就迫不及待地又爬上“山顶”。
夕阳将落,他们都很紧张,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他们手抚心口,聚精会神,目不转睛的凝望天际那座山,只希望太阳落得快一点,快一点。
那个傍晚,却什么都姗姗来迟。
“这有用吗?”
“酒鬼闻到酒气不来,那就不是酒鬼了,是十足的傻瓜。”
“可我们将那些酒埋得那么深那么紧,我们在这里也没闻到酒气,它远在天边能闻到?”
“如果不埋好,一大堆酒不被我爹发现才怪,况且太阳是天神,鼻子一定比凡人灵。”
“要是它家的酒更香,根本瞧不上我们的酒怎么办?”
“动摇军心,尽说丧气话。”
“……但愿它会来,才不枉我这一身臭汗。”
“嘘!”
XXX
美好的星辉月色下,童真年代为召唤太阳而深藏土里十多年之久的各种美酒,终于都被刨出来重现眼前。
微凉的夜风,阵阵吹拂着似已冻僵的脸颊,许松凝注这些大小不一的酒坛,目光突然黯淡。
XXX
太阳还是从遥远的那座山落下,不愿赏他们一个面子,它家必定有更香的美酒,天神喝的酒本该是凡间的酒永远比不上的。
将凡间的酒都堆在一起,再浓郁的酒气也无法让天神动心。
他们非常失望,非常难过,却不憎恨太阳,它在两个小孩看来因神秘而更美丽。
再次远眺云霞叆叇的天际,天真无邪的丫头又生起了新的奇思妙想。
“你敢喝酒么?把脸喝得与太阳一样红,你敢么?”
只要丫头敢,小松子就没有不敢的。
这不是胆量的问题,而是丫头在小松子心中的地位最高,丫头想做的事,就算刀山火海,小松子也照陪不误。
但丫头以为他还有顾虑,因为她用衣裳兜起几坛酒时,他一动不动。
其实他是故意让她先做,她的好胜心总那么强。
她一面带着酒笨重的往土堆顶上爬,一面朝他保证:“我爹出去办事,要半个月才回来,别人看见我们喝酒,也不敢等我爹回来后告状。”
小松子笑道:“丫头的威风,谁不怕呢?”
“那你还愣着?赶紧上来。”
到了他们引以为傲的山顶,丫头捡起一块石头用力砸破泥封,一股比辣椒还刺鼻的气味冒出来,她猛地打个喷嚏。
“这是什么酒?和我爹平常喝的酒气味不一样。”
“的确不一样,难闻。”
“你肯定不敢喝了,胆小鬼,我来试第一口。”
她小心翼翼喝了一口,整个人顿时热得难受,脸红透了,甚至流出眼泪,但她绝不在小松子面前示弱,迅速咽了下去。
她冲着小松子得意的笑,旋即忍不住打了两个喷嚏又咳了五下。
小松子看她眼泪汪汪,脸红得想要冒出火苗,急声道:“别喝了,酒本就不是小孩该喝的。”
她却冷哼道:“这酒闻起来不舒服,喝下一口却非常舒服,难怪我爹愿意当酒鬼。小松子,废话少说,你真不敢喝了?那我以后天天叫你胆小鬼。”
小松子知道她的脾气,做一件事非做到最好不可,否则整天都会茶饭不思,没有笑脸。
他现在必须跟她一起喝酒了。
他抱起一坛酒,拔去木塞,冲出的酒气竟比丫头那坛还刺鼻,只听几声喷嚏几下咳嗽,丫头再看他时他已深深弯了腰,仿佛立刻要跌倒。
丫头开怀大笑,但发现他仍在咳嗽,难以把嘴挨近坛口,不禁也担忧道:“你受不了,那今天就不喝了。”
小松子怎舍得扫丫头的兴?何况为这一刻他们已忙活了那么久,流了那么多汗。
他咬牙狠心,一闭眼,仰脖喝了几大口。
他全吞了下去,反而一声也不咳了,只是摇摇晃晃,欲倒不倒,再看丫头已是古里古怪,再看夕阳已是满天绯红。
他克制不住的笑了,比丫头刚才还笑得大声,样子就像在发疯。
“这酒太好喝了,我喝了几口,感觉要飞起来……”
他说飞起来的时候,人终于倒在地上。
丫头怔住了,望着怀里的酒坛,不知还该喝不喝。
小松子吐字不清的叫嚷:“丫头你喝,喝呀,喝了我们就和老爷一样是酒鬼。”
丫头叹道:“我不想当酒鬼,我讨厌喝酒了!”
她丢下酒坛,突然脸色大变,哇哇大哭,也不再理小松子,独自踉跄着离开。
小松子毕竟是孩童,初沾烈酒,几口已微醺,眼里的事物都在扭曲变形,有的越变越奇怪,有的越变越好看。
他此刻看见的不是她狼狈不堪的奔跑姿态,而是蝴蝶般美妙地飞向夕阳。
从此小松子爱上了丫头,想终生留住这份美妙。
他翻身只见夕阳的红充满整个世界,朦朦胧胧中,一切都已化成永恒。
XXX
站了不知多久,寒意钻进衣袖,直透心底,毒三娘望出去的目光似从透明变得有质,却僵硬了,随时会彻底崩溃的感觉。
但她无比清醒,对许松每一种细微的身体动态都足以洞察入骨。
根本纹丝不动的许松,在她看来却不断有细微的身体动态产生。
她深爱许松,又和许松有了一场同病相怜的倾谈,已是心有灵犀。
她的感觉越来越敏锐,正因看到许松身上更多更细的秘密,才会震惊得目光僵硬、痛苦得接近崩溃。
她脑际只萦回一个念头:“今夜发生的事必须适可而止,抑或就此为止。”
酒是不能再多喝了,她脑中困着那个念头,内心突有奇怪至极的怯意,仿佛知道真正醉倒的后果将是跌入自欺欺人的万丈深渊。
之前的温馨与纯洁、快乐与天真,都似凭空乍现的海市蜃楼,不可捉摸、虚无短促。
她痴痴看着地上一大堆泥垢斑驳的酒坛,不用许松说出口已能猜到这些酒牵扯了太多不忍割舍的记忆。
这些酒让许松再次变得与她生疏,好不容易才相通的心再次远远的分开了。
两颗心的中间充满黑暗,她虽然无比清醒,感觉敏锐,却发现就在眼前的许松已逐渐模糊。
她伫立凝思,沉默痴呆,终于自己也逐渐模糊。
夜风吹来,其声刺耳。
她打个寒战,坚毅的身躯透出女人特有的娇弱。
她顿觉自己弱质纤纤,单薄如纸,再也禁不住夜风的残酷折磨。
她张着颤抖的嘴,一缕声音艰辛地挤出:“你说这地方只有两个人知道?”
许松陷入甜美的童真忆景中,嘴角挂着那年那月那日一样的微笑,醉醺醺的微笑。
他有毒三娘这个绝代风华的美人作陪,却在温馨之中孤独,多彩之中凄凉。
毒三娘看见他孤独的沾沾自喜,突然想起了丫头。
“一个是你,另一个会是谁?”
毒三娘呢喃,已不是专门问他了。
毒三娘眼睛看着他,心在问自己:“那个人是丫头吧?”
她的声音那么轻那么弱,许松竟听见了。
只要有人说丫头,即使声音细如蚊虫,他在一旁也极为敏感。
美好的思绪顿时杂乱无章,终于支离破碎,碎成千千万万的镜片,每片上都清清楚楚显现着一个熟悉得亲切、陌生得冷酷的少女。
丫头……
那个人是丫头吧?
许松猛然从童年忆景里挣脱,本已平静的心开始翻波搅浪的震动。
美好记忆在此刻变得比地狱更可怕。
他的表情也变得可怕。
那个人是丫头吧?
不是张公子,是许大哥。
不是丫头,是毒三娘。
为什么是许大哥不是张公子?
当初丫头经历酒店那场不堪后次次见他都要如此在内心质问。
现在他经历房中与毒三娘的同饮倾谈后也忍不住在心底发问:为什么是毒三娘不是丫头?
为什么十多年来最真性情的一次畅快是与毒三娘相处而生?
为什么?太多为什么,促使人性矛盾也虚伪。
面对这些酒坛,儿时一同掩埋的记忆席卷,许松脑海充满了为什么。
各种各样的酒,各种各样的为什么,拥挤不堪,几乎要将他的头挤炸。
他惘然,又想恨毒三娘,恨这恶毒女人让他面对这样不可收拾的痛苦,又非常感激毒三娘,若不是她来找他喝酒,他可能一辈子也记不得这里还埋藏着他与丫头最宝贵的回忆。
今夜祥和宁静,月色清雅,星光温柔,为什么定要忧郁悲凉?
许松用为什么穿破了为什么。
就像那句老话:解铃还须系铃人,心中的为什么都是自己结下的,只能用自己新的为什么去清除。
他突然双手齐用,将这些酒坛逐一抛上土堆,力道巧妙,角度也不差分毫,大大小小的酒坛都毫无声息地平稳落顶。
只这一手连番掷酒的功夫,即使近在旁边的毒三娘眼睁睁看着也不解个中堂奥。
毒三娘武功卓绝,跻身一流,向来傲视尘俗,绝不轻易对谁心折口服,此刻目睹许松的这功夫,顿时大为震惊。
这不是她第一次看见许松出手,却从未想象过许松也有如此惊世骇俗的表现,这份功力若与她切磋,必定胜算十足。
原来许松的武功造诣已到她之上,最终却还是被她利用,不失人间一大悲凉。
她为许松惊异而喝彩时,也不由心生同情。
许松和她,若非受人利用,都会前途无量。
但她深知,许松的武功虽漂亮,他们联手依然不是那个人的对手,甚至连那个人的一根指头都打不过。
她内心的同情瞬间又变成了绝望。
她看着他手起手落,一坛接一坛连续抛出,神色间一片凄惘,让整个院子也如深秋般萧索。
这功夫惹人惊叹,他做来却只感滑稽。
她想帮他,终因能力不及而心灰意冷。
她想制止,又找不到连自己也服气的理由。
他的样子很痛快,很痛苦。
他实在太矛盾,毒三娘实在看不懂。
最后一坛酒抛出,她忍不住颤声问:“你这是为什么?”
她内心也拥挤着各种各样的为什么。
许松没转头看她,只凝望月光笼罩下的土堆顶,似有无限憧憬。
那些被他抛掷上去的酒坛,错落的轮廓依稀可辨,无不闪着柔美的光。
他脸上愁云已散,又和之前一样兴奋愉快。
“我们是来找酒喝的。”
纯情少年般的微笑浮现嘴角,他的状态亲切安详。
刚才的“适可而止”和“就此为止”还困扰着毒三娘,她很想毫不留情的拒绝,又怕真的说出拒绝的话来。
那年那月那日的小松子对丫头百依百顺,只要是丫头做的事,刀山火海小松子也甘愿陪伴。
此刻毒三娘对许松也是这样的心思。
她痴痴的垂着头,仿佛刻意在等什么。
许松仿佛突然明白她在等什么,伸出手去,没有顾忌地拉到她的手,拉得好紧。
紧得似一下子锁住了她的心,再也不肯放松。
她的心开始狂跳,被他拉紧的那只手汗津津,每寸皮肤都在发烫。
她已是半老徐娘,接触的男人并不少,枕边客早就两只手也数不过来,但此刻她却像是第一次碰到异性的少女,极度羞惭,极度慌乱。
她想挣扎,却浑身软如面条,一点力气也没有,许松此刻异常的善解人意,感觉她迈不出脚步、提不起身形,索性把她抱了起来。
许松拉她的手是那么自然,抱起她时也那么自然。
一种奇妙的情感已在他们间自然发生。
他至今为止还没牵过丫头的手,早就暗中发誓,此生除了丫头,绝不碰任何女人。
但现在他不仅碰了毒三娘,而且是主动,不仅拉手,而且抱在怀里。
他无羞无耻,无怨无悔,抱着毒三娘,开怀大笑,扑上土堆。
这还能叫土堆吗?
许松自己也分不清这土堆相比记忆是不是长大了长高了。
至少在毒三娘看来,这已经不能叫土堆。
这土堆仍是陆府南边最高的所在,顶层的泥土已风化成岩石的质感,长草萋萋,艳花点点,几株绿意盎然的树木傲立其中,迎风威凛。
这的确算得上一座小山。
山下种着两个人孩提的梦,现在一个已成熟,另一个已远走,梦未实现,梦的种子还保存完好,足以抚慰一颗受伤的心。
所有酒坛都被许松拍开了泥封拔去了木塞,醇厚辛辣的酒气立刻肆意飘散,月光似先醉了,照出的景色更朦胧。
许松抱起一坛酒,又递给毒三娘一坛酒。
毒三娘不知该说什么,只得顺从的接在手里。
不能再喝酒了,该适可而止,就此为止。
但她无法拒绝,不忍拒绝,也心甘情愿地陪着许松。
和许松真正醉个痛快,即使明知醒来是错,也没什么大不了。
呵呵,大不了,大不了醉死在这里。
反正命运已绝望,相知相爱的人一起死岂非很好?
几世修得同船度共枕眠,何况是一起痛痛快快开开心心的醉死?
那将是多大的福气?
许松拉她坐在地上,紧紧依偎,遥望明月,再看繁星闪烁,每一颗都是那么天真调皮,就像童年的他们。
许松听见了夜空上传来他们的欢声笑语,她竟似也听见了。
许松眼神迷离,轻叹道:“你说过,皓月当空,流光万条,天时也。”
毒三娘默默的,忽然平静极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平静,刚才狂跳的心在此刻平静得几欲粉碎。
她只想着一件事,一件比梦更虚幻更难奢求的事:今夜能永恒该有多美好。
她的想法竟与当初小松子不谋而合。
许松显得愈加认真:“你也说过,僻静之所,少人打扰,地利也。”
他笑道:“你看这里,算不算一处少人打扰的僻静之所?”
毒三娘柔声道:“算。”
许松道:“你还说过,同是海量,都想解愁,人和也。”
毒三娘嫣然。
许松凝注她,眼神坚定:“此刻海量同在,你想不想解愁?”
毒三娘笑道:“为什么是解愁?人快乐幸福的时候也可以大醉一场。”
许松道:“你快乐幸福么?”
毒三娘又露出了少女般的纯真:“我活到今天,从未像此刻这么快乐幸福。”
她紧靠许松宽厚结实的胸膛,他们之间已再无距离,不论从哪个角度看,他们此刻的身影都是浑然一体。
她身上特有的芳香飘进许松的鼻子,许松满身的汗气也钻进她的鼻子,她被夜风吹乱的柔发扬到许松脸上,许松粗野的呼吸吹到她脸上。
孤男寡女,意乱情迷,但他们并没有产生任何暧昧,并没有成人最原始而隐秘的欲望。
他们肌肤相亲,却内心纯洁。
或许这才是爱情。
爱情不会让人先想到那种事,而是先催生一片似永恒的美好。
爱情就是两个人毫无嫌隙,相互信任。
“我们现在开始喝,依然是比赛。”
“现在?”
“还等什么,难道等月亮也下山?”
XXX
月影如梦,花林扶疏,繁星满空。
女人特有的体香幽幽四散,散入浓浓酒香,和酒一样醉人。
秀发飘扬,眼波迷离,呢喃细语,在许松的醉眼里,毒三娘已变成丫头。
在毒三娘的醉眼里,许松却仍是许松。
许松喝酒如饮蜜,毒三娘喝酒如被迫喝这世上最难下咽的苦水。
她每喝一口酒都会流出一滴泪。
她知道酒对此刻的许松而言,是甘甜细润,就像春风带来的雨露。
他们已不知不觉酩酊大醉。
许松先醉倒,本来紧靠他坐着的毒三娘反而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她有太多话要对许松说,她实在受不了,已非说不可。
她需要勇气,所以喝得大醉,但还不够,所以又站起弱不禁风的身体。
她似笑非笑、似有声似无声地对许松说:
“其实我这辈子不是只有五毒王子一个丈夫,我有第二个丈夫,不过是假的。但假得久了,信的人多了,自己也恍惚当真了。白老翁黑姑子,相亲相爱不相离——这句话你听过么?我就是黑姑子,我的人生在遇上你之前都是假的。”
许松也不知听没听见,嘴里含混大呼:“我欲乘风归去,惟恐琼楼玉宇。”
“此刻在你身边的感觉已不是快乐幸福这种凡间的词能形容,这感觉足以让我不顾一切,甚至发疯。但我即使不顾一切,真的发疯,也无法将你永远留在身边。此刻此景比我前半生显得更假。我理解你,你还记挂着你的丫头,我们今晚在一起喝酒,是因为同病相怜,而非两情相悦。你今晚展现的快乐幸福,也是因为喝醉了把我当成她。可我不是她,我们的人生都是假的。这些酒虽也让我醉了,我却一点也不舒服,每一口酒对我来说都非常苦。但为了你,我非喝不可。别的酒只会让你醉倒后暂时消愁,而这些酒不仅让你忘愁,还让你发自肺腑的快乐幸福,因为这些酒充满了你的美好记忆。我希望我们也可以留下美好记忆。”
许松古怪地笑了,自语道:“做凡人好,神仙有什么了不起?”
“神仙的确没什么了不起,古来只羡鸳鸯不羡仙,我们却不是鸳鸯。”
毒三娘也古怪的笑了,她要说的话都说了,甚至比自己心里想的说了更多。
她毅然转身,再不说一个字,踉跄离开,就像那年那月那日的丫头。
许松突地转头,直直盯着她,眼里不是她狼狈不堪的奔跑姿态,而是化作蝴蝶般的蹁跹舞姿。
真美好。
他与那年那月那日一样,想留住这份美好。
在这盼望中,他已不在乎那是毒三娘还是丫头。
但今日此时也与那年那月那日有很多不同。
那年那月那日他眼睁睁看着丫头蝴蝶般远去,始终不动。
今日此时他却动了。
他毅然站起,冲上去拉住毒三娘,一把抱进怀里。
他想温柔,终于发出的声音竟野兽般粗莽:“我永远不让你离开我。”
毒三娘拼命挣扎,痛哭道:“你只是把我当成丫头,醒来后不用我离开,你自己会主动走掉,你仍然最恨我。”
“不,我知道你是毒三娘,不是丫头。”他几乎在咬牙切齿,他表达真心爱慕时比表达刻骨恨意时更显痛苦,因为他深知要挽留这份情比当初挽留丫头更难十倍:“我从未有今天这么醉,却也前所未有的清醒。这感觉你一定不懂,但你不需要懂。你只需要相信我,我绝不再恨你。”
毒三娘停止一切动作,整个人蜷缩在他怀里就像婴儿:“我好难过。”
“你好难过,是你不相信。你不是不肯相信,是不敢相信,你怕明天会发现都是假的。残酷现实已侵蚀了你大半勇气,我何尝不是一样?所以我不急,今夜还很长。”
许松抱着毒三娘又坐在地上,不知多久后又双双躺倒,但他们除了紧密拥抱,没有发生任何事。
直到天将黎明,他们始终安静。
直到第一缕朝阳刺破黑暗,才隐约听见毒三娘说:“我好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