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中夜时分,忽闻湖面上传来了“哗啦哗啦”的激水之声,有人唤道:“张二!接货啦!”
灯火亮起。不一会儿,张二持着气死风灯照向湖面,见是三艘小货船渐近而来,便大声问:“什么货?”
“一船河鲜、虾仁,一船干木耳、香菇,还有一船茶叶。”来船之上有人回答。
“哦。……今夜还有货麽?”
那人答道:“没有啦!八爷吩咐了,装好这批货之后,马上出发!”
“好嘞!”张二回首嚷道:“都他妈的别挺尸啦,快起来收货!”
早在张二与来者对话之时,伙计们的房中便相继亮起了灯光。过不多时,十余名蓬头垢面、睡眼惺忪的伙计来到甲板之上,熟练地自船头至舱门之间插上几支火把,船上立时亮堂起来。
东方震见状,忙滚身至火光不能照及的黑暗角落里,连大气也不敢透一口。
张二取钥匙开了舱门之后,伙计们便逐一扛着大袋大袋的货物下至舱中码放好。
东方震自黑暗中悄悄爬近舱门,觑准一个前人刚走,后人未来之机,双手撑地一蹿而入,沿楼梯滚落舱底。立时,一股潮湿而腥臭的浊气扑鼻而来。
他见左侧有灯火,料想正搬运的货物码放于那边,便飞快地往相反方向爬去。
刚在一货堆旁藏好身形,沉重的脚踏木梯声中,又有伙计扛着货物拾级而下。如此这般过了约莫小半个时辰,来货终于下完。
张二执灯来到新货前清点:“虾仁一百三十袋。一,二,三,……一百三十。没错。……干木耳二百一十二袋……没错。……香菇二百六十七袋……没错……”
清点完毕,喃喃念叨:“一共是七百一十四袋,加上之前的一千二百袋,还不到两千袋呢!这趟货倒不算多!”
东方震待得他离去之后,方始长舒了一口气。
船舱内黑沉沉的,伸手不见五指。
他摸了摸身旁的麻袋,但觉里面装的乃是细小颗粒状的物事,似乎是油菜籽。于是慢慢爬至最里处,靠着舱壁坐着,解下湿冷的银两包袱,脱掉半干半湿的衣袍,将长剑和双环放于身侧,继续运功疗伤。
过不多久,船身开始晃动,并隐隐有水激之声传来,知是已然启程。
他默运玄功,忍着被竹篙扎伤的创口处的剧烈疼痛,试图冲开阻塞的经脉。
然后腰中掌处的经脉完全堵死,气血运行于此,便如触南墙,过不得分毫,一时但觉浑身气胀,脏腑欲裂。
他暗暗给自己打气:东方震呀东方震,人家关公一边受剐骨疗伤之痛,一边还泰然自若地翻看着汉书,何等英雄!这么一点痛楚,跟人家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若还效那妇人一般,哀哀呻吟,岂不被他老人家笑掉了大牙!
于是咬紧牙关,愈是疼痛,愈是赌气运功硬扛。
如此过得一炷来香的工夫之后,浑身上下已被冷汗湿透,但觉双颊火烫,头疼欲裂,五脏六腑阵阵绞痛,一时喘不过气来,身子一侧,晕倒在湿冷的舱底一隅……
★★★
在这世间上,有很多事都要讲一个“缘”字。
“缘”这东西,玄之又玄,妙不可言。佛家谓之曰“因缘”,道家谓之曰“定数”。
命中属于你的东西,——不管这东西是多么地飘萍不定,追寻的过程又是多么地蜿蜒曲折——,可最终必定会柳暗花明,水到渠成的归属于你。
反之,命中不属于你的物事,——哪怕你一直都在小心翼翼的看护着——,可也会在不经意间,突然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任你如何千辛万苦的找寻,最终也不过徒劳无功。
情缘,当然也不列外。
有缘之人,纵然千山万水相隔,亲朋好友皆阻,可终将会天遂人愿,幸福美满。
无缘之人,即便青梅竹马,花前月下海誓山盟,其结局亦不过劳燕分飞,怅惘叹惋。
古往今来,多少情投意合的痴男怨女,嗟叹有缘无份,造化弄人。
——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手难牵。
自与东方震分别之后的次日拂晓,桑青虹便催促师兄启程,心急火燎地雇船到了对岸。二人逢人便打听,却无人见过他们所描述之人。
一连数日,跑了方圆一二百里,仍一无所获;见陆路无果,便猜测他是走了水路。
于是,二人便雇船沿长江而行,经江陵,过石首,一直找寻至监利境内。
三四日工夫苦寻的结果,除打听到一些诸如沉船,帮派械斗之类的琐事外,连一丝有价值的线索也没有;那东方震便如自人间蒸发了一般,突然杳然无踪。
桑青虹的心情,由初始的忧心忡忡,逐渐变得焦躁不安,最后心下冰凉一片。
“师兄,我在想……震哥会不会是被少林那帮人抓走啦?”桑青虹容颜憔悴得站在江岸,拾起一石块,狠狠地扔进江中,似欲将这些日的忧愁和愤懑一骨碌带走。
“唔……我想应当至于吧!我们出发得早,也没打听到东方兄弟的任何消息,他们应当也打听不到的吧……”
“可是……可是他们跟官府是一伙的,这一带到处都是官府的眼线,震哥如何躲得了?我担心……震哥已被官府的人抓了去……”桑青虹一想到这里,又是焦急,又是激动。
“师妹,你别想得那么坏嘛!”钟智灵安慰道:“东方兄弟聪明过人,一定是藏身于某个秘密的地方,好独自疗伤……何况,到处都还张贴着通缉他的榜文,真若已抓获,干嘛还张贴着呢?”
“……那倒也是……可……可咱们到处找他,都快急死啦!他……他该料想得到呀!他总该……总该设法跟咱们联络的嘛!”桑青虹又气又急,说着说着眼眶又红了。
“可是师妹,你想过没有:到处都是官府的眼线,东方兄弟真跟咱们联络的话,那不正好暴露自己吗?”作为旁观者,钟智灵倒挺冷静,“咱们这样沿途打听,肯定早已引起那些眼线们的注意了,说不定还在暗中跟踪咱们呢!就凭我们,如何对付得了他们?所以说,若真找到他,反而帮了敌人……那样的话,岂不是反害了东方兄弟麽?”
桑青虹轻咬贝齿,默然不语。
“其实这样反而更好!”钟智灵笑笑,“师妹你想啊:既然咱们打听不到东方兄弟的消息,那么敌人也应当打听不到。既然如此,不正好说明东方兄弟如今的处境还挺安全呢!师妹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桑青虹以空洞的目光望着对岸的远山,缓缓点了点头。
钟智灵沉默半晌,轻喟道:“师妹,咱们的盘缠,差不多已用尽啦!所以我想,咱们还是先回去吧!”
“回去?回崆峒山?”桑青虹收回目光,怔怔地盯着他。
“对,回崆峒山去。师傅他老人家应当也已回去啦。……咱们这么久未归,不仅他老人家会担心,众师叔伯、众师兄弟们也会担心的……”
“不!还没找到震哥呢,我是绝不回去的!要回,你自己先回吧!”桑青虹不迭摇首,神情和口气都很坚决。
钟智灵蹙眉长叹: “如此下去,岂非没完没了!师妹,听我的,先回去吧!……再说了,回去,并不代表咱们就不继续寻找东方兄弟了……”
“师兄,……你这话什么意思?”桑青虹不解。
“我的意思是:等咱们回去之后,再请众同门帮忙,一起到江湖上去打听东方兄弟的消息。人多力量大,相信定能打听到的。”
“这倒也是一个好办法!”桑青虹有些心动了。
钟智灵趁热打铁:“是呀!师妹你再想想,东方兄弟的伤势,一时半会儿是不能痊愈的。所以,一时半会儿,他也是不会现身的。咱们再这样继续找下去,也不过有劳无功而已……而且,待得东方兄弟伤好之后,定会设法先回昆仑约集门人,再去找少林理论,救回玉掌门他们……”
“对呀,我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层呢!”桑青虹拍拍手,面色轻松了不少。
“咱们回去之后,一则,可以请师兄弟们帮忙打听;二则,咱们也可亲自到昆仑山去等……若你想去的话,我可以陪你一起去。师妹,你看这样如何?”
“那好罢,听你的!”桑青虹终于被说动了,“师兄,咱们走吧!”
终于劝服了,钟智灵不禁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生怕她又反悔,一路之上绝口不再提“东方震”三字,只是拣些令她好奇的江湖轶事说与她听,或是跟她分享一些师兄弟们的趣事,不时逗得她哈哈大笑。
只是,他哪里知道,那个令她魂牵梦萦的东方震,怎可能不时时刻刻牵挂于心呢?
她默默地打定了主意,不找到人,绝不罢休,哪怕是穷极这一生的时光。
可她无法预测得到,自己与东方震的情缘,在冥冥的天意注定之中,究竟是属于有缘,还是无缘?
正在江畔的花丛之中翩跹飞舞的彩蝶见状,泪叹不已:
——不甘一时泪一世,不忘一时念一世!
——唉,痴情的姑娘呀,情海无边,回首是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