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回到第二楼,立马取下黑纱斗笠,匆匆忙忙踏踏着楼梯,边说道:“让人快马加鞭去通知江湖上所有能够联合起来的帮派,告诉他们,十天之后,也就是立秋那一天,我要动用第二楼所有的力量与樊若同归于尽。”
她的语气既冷静又沉稳,与之前相比已无半点怒意与疲惫。
丁一心甚至觉得,神秘从没这么精神过。
但这种时候,更需要人去冷静沉着地思考应对,否则一步错、步步错!
现在,在他们眼里,雪恨别已死,那么之前所拟定的一切计划都统统作废,无法完成。他们原本的计划是,雪恨别向樊若谈条件投诚,条件就是要将闲颂诗与阮浓香通通交由他处置,樊若想要的是整个江湖,况且,闲颂诗与阮浓香一个是蠢货、一个难以控制,闲颂诗对樊若无足轻重,至于阮浓香,樊若早就想将其除之而后快,以这两个人的命去换雪恨别身后的江湖,实在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樊若一旦同意,雪恨别就会借此接近玄星楼的各路人马,然后他会一步步收纳可用之人,最后,等到樊若肯信任他时,他就会一击杀了樊若!
这正是利用了樊若的自负狂妄。
但现在这计划已无法实行,所以神秘打算赔上自己所有的身家与樊若搏上一搏。
她绝不愿意活在别人之下,做别人的奴隶,就算结局显而易见,也不过就是一死。百年之后再重新来过,辉煌仍旧握在手中!
与其行尸走肉地活着,不如有尊严的死去。
“天亮之前召齐所有二十组人在后院相见,记住,别让那些耳朵发现了。”
“要是不想死的,想留下来的,我也绝不勉强。”
“我要的是能够为自己的骨气拼命的人!”
……
神秘说了很多,丁一心已全部记下,身影一闪,他已不见踪影。
神秘推开浴池的门,迎面扑来阵阵热气,夹着淡淡的檀木香,她知道丁一心已差人替她烧好了热水,点好熏香,他一向都晓得她的喜好。
现在她终于可以好好地歇歇,好好放松一下。
玫色的纱帘幔帐如丝绦般垂下,热雾氤氲缭绕在这浴池周围,屋子里熏着淡淡的檀木香。神秘闭着双目,倚在浴池壁上,两颊泛出点点红晕,眼角紧绷着的疲倦终于在这一刻放松下来。
她真的太累,太累。
只有在这种时候,她才能勉强休息半刻。
门外传来一阵小心翼翼的敲门声,她知道是丁一心已回来了。
“进来。”
丁一心推开门走进去,立刻就红了脸。他不知道哪里该看哪里不该看,也许他下次应该蒙上双眼再进来的。
只见他背过身去,微微紧张颤抖着声音道:“已经通知江湖各派,三天之后应该会有回信。人也已经召齐了,八百六十个人,没有一个退缩怯战。”
神秘笑了笑,道:“很好。”
丁一心道:“还有,刚才下车之时那个人塞了一张纸。”
神秘道:“写了什么?”
丁一心念道:“除月护法、南神、西北、西南三神外,其他人皆有心反抗,雪恨别还活着,请勿放弃希望!若欲攻楼,务必将此事散播开,令雪恨别当日前往驰援。韶露。”
神秘大惊,继而马上冷静下来,“雪公子还活着?呵,这天下都是玄星楼的了,她韶露是在耍着我们玩儿呢?”
丁一心道:“她似乎是真心的。”
神秘道:“也有可能是樊若要试探我们。”
丁一心道:“但雪公子……至今我们还未见到他的尸体,我相信雪公子一定还活着!”
神秘淡淡苦笑着,语气已变得十分苍凉绝望,道:“我也多希望他还活着,但阮浓香今日出现在那里就是最好的证明。”
丁一心道:“主子……”
神秘道:“你跟着我,也快十年了吧。”
丁一心道:“是……”
神秘道:“你应该趁着这两天好好去看看你爹娘,我给你放假,也许这一次咱们去了玄星楼,就再也回不来了。”
丁一心道:“主子,您救我的条件是必须与自己的父母断绝来往,我……”
神秘笑道:“这次不一样。”
丁一心苦笑着,“我已经请人好好照顾他们,他们一直都过得很好。”
言下之意,就是他不会再回去。
神秘叹了一声,“你决定的事情向来不会改变,既然如此,那就去休息吧,别太累了。”
说罢,丁一心已领命退出浴池。
天一亮,神秘就看见后院整整齐齐站着八十个人,这些当然只是小头目。依神秘的意思,现在正是最需要休息最要调整状态的时候,所以剩下的七百多个人都还在睡着。
晨雾还未退去,远处的山峰如天柱般立在那里,缭绕着浓雾。
这是神秘所有的、也是最后的力量。
她只有放手一搏。
她一个个凝视着这些人的面孔,翻阅卷籍,每一个人的相貌、名字、身份她都已经记得很清楚。你想要自己的手下对自己死心塌地,首先就要认真对待他们,你记住了一个人,就相当于把他当成自己的朋友,至少不会是陌生人。这些人虽是精英中的精英,在神秘这里也不过泛泛之辈与常人没什么两样,他们是神秘的部下,为第二楼做事,很多人连神秘的面都难得见到。
但现在不一样了,神秘一个个对着卷宗叫着他们的名字,她在认识他们!
这对于他们来说是多么大的荣耀与恩赐,现在他们每个人之中都充满了万分的感激,决定要将自己的这条命交给神秘!
无论有没有命活着回来……若是有幸能够活着,他们从此之后会更加卖命,若是死了,他们也心甘情愿!
这也是第二楼屹立不倒的原因之一。
很多为第二楼拼命的人虽然没有脸孔姓名,但只要神秘能够记住他们,这已足够。
雪恨别推开门,又立刻关上,甚至把窗子也关得死死的。
门外就是街市,他在街市那头看见了几张熟悉的面孔,熟悉到不能再熟悉!
——闲颂诗!
他不是因为害怕他们而关上门,只是觉得现在与之正面相撞并不是个好时机。
闲颂诗看来与祝小云浓情蜜意,你侬我侬。
十天之后,也就是立秋,就是他们成亲的大日子。
街上两旁都已挂满了大红灯笼,城内的酒楼酒家门上都贴满了喜庆的红纸为他们庆祝。这些人当然并不是真心要为他们庆祝,只是如今闲颂诗背靠玄星楼,又是北神身边的红人,巴结他就等于有了玄星楼这座靠山,现在没有一个人不想依附玄星楼。
闲颂诗近来的名声已越来越差。谎言虽能够骗过人们一时,但无法骗过人们一世。因为逐渐有人发现,闲颂诗并不如传说中那般是个正义潇洒之人——他当日接管洛家家业,声称要为洛氏夫妇报仇,却从未有所作为,反倒是帮着玄星楼做了不少黑勾当,这些当然没人知道。
人们看见的是闲颂诗整日贪顾纸醉金迷,沉溺于色相红尘,总之怎样堕落,就怎样来。
当人们逐渐发现闲颂诗与传说中那般逍遥正义的形象截然相反时,心中自然有所失望,有些人甚至觉得他只不过是一个虚伪做作的小人,所以他已逐渐失去了民心。
人们拥护的是洛氏夫妇,拥护的是洛氏夫妇之下那个令他们骄傲得意的养子闲颂诗,而非今日这个毫无作为,只知巴结玄星楼的闲颂诗。
更何况洛氏夫妇生前与玄星楼本就是死对头。
再者,洛氏夫妇之死疑点重重,其真相是什么到现在也没人查出来。当日闲颂诗声称是飞沙帮干的,如今细想之下实在觉得有些荒谬可笑,飞沙帮绝不可能无故进城甚至闯到洛家府邸杀死他们!
可惜如今事情的真相已石沉大海,除非闲颂诗良心发现,自己站出来讲出当日发生的事实,否则这件事,永远都会成为人们心中的遗憾。
了解到这些的雪恨别,心中多少有了些动容。
他决定夜探洛家,找到闲颂诗,就算不为洛氏夫妇,他们之间的恩恩怨怨,也是时候清个干净了。
除此之外,他也多少探听到一点消息。
那就是原来他已经“死”了,而神秘竟然也肯向樊若低头!这绝不可能!
雪恨别知道,神秘绝不是那种人。就算与敌人拼个鱼死网破,就算要牺牲所有、要毁去第二楼,神秘也绝无向樊若低头的可能。所以现在当务之急是要告诉神秘自己还活着。
但除非自己亲自出现在神秘面前,否则她一定不会相信。就算现在从这里赶回扬州,不计较路上是否有意外发生,最少也要五天的时间。万一神秘另有计划,他赶回扬州找不见其人,这才是最大的意外。
所以雪恨别决定等。
等,有时候也可以等来好消息的。
入夜。
雪恨别站在洛宅门前敲响了门。
出来开门的是祝小云,她一看见雪恨别,整个人就僵住,仿佛连血液都已凝固。
她看着眼前的人,不知是人是鬼,更不知该说什么,她再也笑不出来。
雪恨别淡淡笑道:“不请我进去坐坐?”
不等祝小云开口,他已推开门走进去。
闲颂诗一见到他,刀已拔出,怒骂道:“你还活着?”
雪恨别得意地笑了笑,昂首挺胸,仿佛是在向闲颂诗炫耀着什么。而这种神情,正是对闲颂诗最大的侮辱!雪恨别知道这一点,所以他正也这么做了。
只听他似笑非笑道:“我当然还活着。”
闲颂诗刀尖指向雪恨别,斥道:“你还回来干什么!”
黑夜之中,雪恨别的眼睛忽然变得雪亮,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那亮光之中带着一种坚定,一种决心,嘴里狠狠吐出两个字——“报仇!”
风吹起,轻,却急。
眼前刀影一闪!
只那眨眼刹那,闲颂诗只觉额头一阵惊汗,刀忽然顿住在他头顶。
他看着雪恨别那一脸得意又无畏的样子,心头忽然泛上阵阵酸楚。
接着他就开始狂笑。
笑如魔鬼般凄厉阴森。
布满红血丝的双眼像是如厉鬼般骇人可怖,如幽夜中无情夺命的幽灵,如地狱里拷打犯人的刑官,但他比他们更疯!
“你,已经是个死人了。一个死人,为什么还要回来?为什么总是你要抢去我的风头名声?为什么人们总是捧你赞你,却对我闲颂诗只字不提!”
“我闲颂诗出身优越,武艺不凡,对朋友就像对亲人一样,我与你一样行走四方,助人为乐,行侠仗义……但,偏偏人们眼里只有你!”
“这公平吗?啊?”
“你雪恨别不过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是个傻子!不过凭着那一点点可笑的运气才走到今天,说什么‘天下为家,四海皆友’你不觉得自己很可笑很天真吗?但你这种人又凭什么能被所有人称道?为什么!”
他愤怒的喊着,叫着,声嘶力竭,把这几年积压的全部怨恨与不满通通吼了出来。
拿刀的手在颤抖,身体也在发抖!他的眼里已盈满了卑微的泪光,寒风将他的眼泪吹走,吹得他的眼睛更红、更酸。
黑夜中,雪恨别如冰冷的石像般站在那里,静静地听着闲颂诗的愤怒,就好像在听笑话。他或许曾经还会为了失去这个“知己”而惋惜,因为在他过去看来,闲颂诗确实是一个优秀又懂他的人。现在雪恨别发现自己大错特错。闲颂诗背叛自己只是因为他压了闲颂诗的风头,他希望所有人的焦点、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而非是雪恨别。就为了这一个可笑的理由,他要将雪恨别杀之而后快——只是为了自己的嫉妒之心。
雪恨别此刻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感觉,他只是从心底里更鄙视闲颂诗,言语中带着一种讥诮之意,道:“你口口声声说对朋友如亲人,却踩着自己的兄弟、朋友来证明自己有多厉害,但凡他们其中谁超过你,你一定要将其除之而后快!为了你自己,你不择手段,只要能够让你成名,哪怕是让你去喝樊若的洗脚水恐怕你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他叹了叹,接着道:“但朋友是用来讲真心话的,又怎可背叛?”
闲颂诗斜盯着他,讥笑道:“那又如何?人活着就是为了让天下看到自己的荣耀!你对你那些朋友那么好,最后又得到了什么?”
雪恨别不屑道:“像你这种人,永远都不会明白感情的可贵!”
话刚说完,刀已朝他飞砍而来。
二人穿梭在这树影之间,沙沙,沙沙的声音随着他们的刀一并挥出。正在这分秒之间,刀声锵锵,刀影如乱箭,他们不知已过了多少招。
然而几个回合之后,闲颂诗已落下风。
闲颂诗的武功并半点没有退步,甚至比当初更强!
但他永远敌不过雪恨别。
因为他心中杂念太多,既想要人快死,又不想那么轻易放过人家,又想要在他死前羞辱一番,偏偏自己又怕死,又想在雪恨别面前表现得潇洒无敌。所以他的武功虽高,速度虽快,但顾虑太多,或许他能赢得了别人,却赢不了雪恨别。
高手一战,最忌讳顾虑太多。
一旦顾虑太多,就会给你的对手留下破绽,你的速度也就会变慢!
这时候,最需要的是纯粹的一击!
雪恨别仰身一闪,接着纵身跃起,树叶闪动之间,只见树上的枝干匐着一个宛如蝙蝠般的人影。
树上蝙蝠忽又一个纵身跳下,刀如闪电般一击挥出。
快、稳、狠。
这是必杀一击!
没有人能够形容这一刀的威力和速度,绝没有!
刀冲过去的瞬间,脑子里有如一道雷电轰鸣般巨响,闲颂诗本已做好了死的准备。
谁知雪恨别的刀竟停住在他脖颈。
只差毫厘。
风萧萧。
月下树影斜枝,寒意渗人。
月光照在刀身上,格外冰冷。
接着闲颂诗已瘫倒跪下。
他已失了魂。
刀架在他脖子上,他怔怔地凝住着水泥地,那样子就像条疯了的野狗。
雪恨别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闲颂诗苦笑着,嘴里不知道喃喃念着什么,仿佛已听不见外界的声音。
雪恨别又道:“洛家主和洛夫人是不是你杀的?”
他没有回答。
祝小云忽然连滚带爬地急忙扑过来紧紧抱住闲颂诗,泪水盈满眼眶,视线已模糊,她抬头用一种可怜央求的神情看着雪恨别道:“求求你不要杀他,不要杀他,你们可是最好的兄弟啊……”
雪恨别只觉得好笑,仰头看着黑夜之中那明亮的圆月,往昔种种悲欢忽然涌上他的脑海——最好的兄弟?对于闲颂诗来说,兄弟又算得了什么呢?该出卖的时候,该陷害的时候,他照样拿来出卖陷害!
他看着祝小云,眼中充满了不屑:“这句话说出来你不觉得羞耻吗?”
祝小云当然明白雪恨别的意思,当日是他们要害雪恨别在先,闲颂诗是主犯,但祝小云却是最大的帮凶,因为其中不少细节就是她谋划的!
只要为了闲颂诗,她什么都肯做。
这种人不仅可怜,更愚蠢。
祝小云低下头,泪水嗒嗒掉在地上,心中涌上一股酸涩,低声哀求着道:“那你能不能让我代他死?闲大哥欠你的,我来还行不行?”
雪恨别讥笑道:“你觉得呢?”
祝小云恨叫道:“你不杀我,总有一天我会报复你!让你生不如死!”
她的话刚说完,雪恨别的快刀已先一步了结了闲颂诗。
然后他转身就走,没有半点犹豫。
血顺着闲颂诗的脖子慢慢留下,他忽然惊醒,倒在祝小云怀中,悲凉的眼里充满了后悔与自嘲,混沌的双眼在这一刻忽然变得雪亮。
他看着祝小云,只是看着。复杂的神色里,那么悲切,又那么深情,他已没力气去说话。他能够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力正不断地消散,力量好像正不断被什么东西抽走。隐约之间,他甚至还看到了自己的养父养母,他们已经在地下等着报复他!
月光照着他的身躯,冷得已似快要结层冰。
闲颂诗本已为自己规划好了一个不错的未来,但他没想到自己的生命要在此终结。
不甘吗?
也许。像他们这种人除非把天底下不服气自己的人都杀光,否则是万万不会罢手的。也正因如此才注定了闲颂诗的悲剧。
若是没有冬至那场意外,当今江湖仍是雪闲的江湖。
若是他能够多爱别人一点,也许就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祝小云抱着他无声的哭泣着,心中祈求着神明能够让闲颂诗活下去。但她知道这已不可能了,她逐渐感受到怀里的人的躯体正不断变得冰冷僵硬。
她也知道,这个江湖也再也留不得她了。
祝小云缓缓拾起地上的刀,心一狠,划过了自己的脖颈。
“以前你去到哪里,我总要追随你的脚步。”
“这次,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