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狼不打架之后,又活了很久。
在这个“很久”里,它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把尾巴和阴囊一起夹在两条干瘦而宽大的后腿之间趴在柳爷跟前晒太阳。
它年轻的时候如柳爷一般,长得又高又壮。柳爷像是一头巨鲸,他与秦姑娘睡炕头的时候半夜翻身,一条胳膊如同是被大风折断了倒下来的电线杆子,呼啸着落在秦姑娘的肚皮上,能把她打得岔了气。而黑狼则更像是一头牛,身上有着结实的肌肉与线条,叫起来的时候,臀部肌肉紧绷,尾巴像一把开了锋的宝剑,肚子里的一口气直冲到嗓子眼,又从它的狗嘴里吐出来,声音如同闷雷,极具威慑力。夜里那些狗乱叫,吵得人心烦,柳爷一声招呼,黑狼扬起脖子便是“汪”的一声,那些正卖力叫吼的公狗母狗像是被踩着了尾巴,胡乱“嗷呜”一声,便蜷着后腿默不作声了,整个夜里都难有一只狗敢再叫一两声。
但是这毕竟都是它以前。它现在老了,那些深以为傲的肌肉如同是泼了热油的冬雪一般消融,与牛比肩的身形也成了扛不住风的门扇。每走一步都要吱呀吱呀地响。它与柳爷蹲在门前的柳树下晒太阳的时候,稍微有点风就抖,一身老皮仿佛要脱离而去。柳爷双手插在衣袖里抖胳膊和腿脚,它抖屁股与腰身,柳爷抖骨肉,它抖皮,一人一狗,抖完了春夏抖秋冬。
2013年刚一到来的时候,柳爷也正好揭开了五十五岁的一角,但是他看起来已有八九十岁了,这个男人老得像是只剩了一张皮,被一根竹竿挑着,竹竿也弯折,在晨风和晚风里飘荡。他是这么的老,任凭谁也不相信,很多年以前,有一个被人称为“柳爷”的汉子,能一个人把一头三百多斤的野猪从三四十里之外的绿林里扛回来。
村上的人说,柳爷年轻的时候像是一个山精野怪,可吞云吐雾,呼啸如雷。他能一蹦一丈高,憋一口气从一个山头一下子就蹦到了另一个山头上,落地时候激起蒙蒙土来,好半天才从尘土里显现出身影来。
秦姑娘还没嫁到柳家沟之前,柳爷一个人活着,活了四十年。秋收的时候,别的人家堪堪收了一半的作物,成片的谷子麦子才用镰刀放倒,还没捆成束,扎成堆,他的田里已经如狂风呼啸而过一般,干净得让人心口发闷。那个时候柳爷家里有一头驴子,一头牛,两只羊。那头驮重的驴子算得上是全村最幸福的驴子了。那些大人们把谷子麦子扎成一个个的大捆,然后用绳子绑缚在驴鞍上。谷麦蓬松而重,大如小山,需两个成年人,一左一右抬起来,再有另一个成年人牵住驴,然后缓慢而笨拙地将之安置在驴背上。这驴子也算是这一片黄土地上能负重的一把好手,但是这一鞍子下去,也要由不住抖三抖,然后一步一个深坑地往田外的道路上挪去。这个时候它们就用它们那一对双眼皮之下干净的驴眼瞧旁边那块地去。
那块地就是柳爷的地,地边上那头驴就是柳爷家的驴子。在那些人家的驴子蹒跚着脚步往大路上挪的时候,柳爷家的驴还戴着龙口,两条腿叉开直挺挺地站在地畔上撒尿。它那遮住半个驴脸的网状龙口里被柳爷塞满了瘪了的谷子麦子,看得那些扛着山的驴子直想蹬蹄子撂挑子,但无奈它们嘴里还有一个嚼子,那是一个穿过它们的嘴的一根木棍,木棍两头连着皮绳,套在它们的头上。这个东西没有什么别的作用,仅是专治它们这驴脾气的。
这还罢了,往回走的时候,柳爷家那头驴背上的小山明显要比其它驴子小上一圈,而一旁的柳爷背上也有一大捆的谷麦,遮住了他的身形。远看去像两座从山脊梁上往下滑的草山。
做柳爷家的驴是幸福的。柳爷常说,这驴虽然是个畜生,但也是和我相依为命的,不能太累着。
做柳爷家的女人也是幸福的。对于一个女人来说,于此世间最大的幸福,大概便是有一个痴痴牵挂,念念不忘的男人,最好,这个男人也要是自己所爱的男人。村里的人都说秦姑娘来的时候勾了柳爷的魂,走的时候又夺了柳爷的魄,活着的时候在炕头上榨干了柳爷的精元,死了的时候又在坟堆里拴住了柳爷的命魂。这些人几乎从小就活在一起,泥里土里滚过来的,说话向来没什么顾忌,管他荤的素的,先抖出来再说,故而原话要比我这露骨十来倍,那些话我想了很久,还是不敢写出来。
“性”这一字,拎起来容易,放下却是万难。中国这个风气倒是比以前开放了不少,但是一到了文字领域,每一个字都得抠,每一个字拎起来都得是干干净净的才行。但是不管怎么说,秦姑娘一走,柳爷也就没了精气神。
不管什么时候,没了精气神都是一件很让人沮丧的事情,尤其是男人。柳爷年轻的时候,是全村人尿得最远的,他那物儿,即使软趴趴的时候都大得惊人,像是一条酣睡的巨龙,巨龙身上虬结着筋脉,筋脉里蕴藏着巨大力量。闸门一开,顿时如怒涛汹涌,顶风尿十丈也不见得就是瞎吹侃。秦姑娘第一次用十根削葱根一般的手指将这一酣睡的巨龙唤醒的时候,惊得好半天说不出话来。更别说柳爷笨拙而小心翼翼地将它放进她的身体里了——这简直让她忘了怎么去呼吸,好半天都缓不过神来。村里哪一个婆姨不得羡慕羡慕秦姑娘?一群女人去河边洗衣服去,去谷场扬麦子的时候,少不了说几句不入流的话,互相调侃调侃。说这女人就是地里的秧苗,少不了男人们注点水来才能长得水灵。不信?不信你看呀!她们这个时候就会把秦姑娘搬来立在她们前面,像是为她们的话找到了唯一而且不容辩驳的铁证。
那个时候的秦姑娘少说也得快三十了,长得比那些二十出头的小姑娘还要俊俏水灵。那些婆姨家有小子,整天穿着开裆裤从黄土坡上往下滚。黄土干燥,随便跺一脚便尘土飞扬,他们这一滚更是气势汹汹,像是电视剧里那些被凡人惹怒,兴师问罪而来的地精。但是当秦姑娘从坡下走过的时候,他们往下滚就显得特别没气势,乱作一团,相互干架,最后横七竖八从坡上滚下来,毫无章法,一个个在激起的尘土中灰头土脸,像是打了败仗。秦姑娘笑着过去将他们一个个抱起来,他们排成队,一个个想让秦姑娘给他们拍去身上的黄土。这些娃儿穿着开裆裤,鸡鸡小得像是一个地溜子,上面沾满了土。他们这个年纪尚且不知道男女如何分清,也不知爱为何物,却仍要拉着秦姑娘的衣角,央求着说等他们长大了一定要娶她——他们已经知道喜欢一个人,娶了她,就意味着拥有了全世界的好,他们喜欢秦姑娘,这是毋庸置疑的。秦姑娘笑着说好,她说但是你们要先回家吃饭,要听话,不能让你们的爹娘生气了。那些孩子听到这话就很开心,一个个三步并两步往家跑,吃饭时候狼吞虎咽,还非得自己洗碗,惊得他们的娘伸手来摸他们额头,以为是撞了邪。
但是秦姑娘在这些孩子还没有长大的时候就已经死了。她死的时候,那些土里打滚的孩子刚刚成长到明白死的含义的年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