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大不小的声音总能给人安定，整个躁动的现场都几乎被他压制住，而嘴里喊出的数字似乎在警示所有人，果然场内再无人敢竞价。
樊瑶与洛子轩授意，两人带好面具慢慢跟着姜二下楼。
人潮涌动的拍卖会现场随着灯光的黯淡逐渐安静下来，一位戴着混色面纱、身材姣好的妙龄女子漫步上台，一举一动都勾人心魂，束腰紫衣长袍漫过脚踝，雪白双腿透过分叉长袍若隐若现，就连常年被人夸赞美貌的樊瑶也不由得多看几眼，她悄悄朝身旁的洛呆子瞥去，发现对方傻盯着台上后，心里忽而诞生几分说不上的情绪。
“那么今晚的拍卖会，正式开始咯。”女子转到玻璃罩旁，一把扯下封布，“《九歌礼神图》起拍价十二张金叶。”
“十二。”
“十五。”
“十七。”
“十九。”
“二十四。”
场内忽而安静下来，女子嗔笑道：“二十四张金叶一次，二十四张金叶两次，二十四张金叶三次，成交。”紫色水袖里变出来个铜铃，女子捏在端头轻轻摇了摇，铃铛声稳而不脆，回声荡漾在耳畔。
“《九歌礼神图》归属三零五号客人。”
《御定文斋书画谱》、《南史汇编》依次拍卖出二十一张金叶、十九张金叶的高价。
“各位来宾，今夜压箱底儿的货就要来了，希望你们手里的金叶子能管够。”曼妙女子灵巧走到舞台中间，此时周围烛火摇曳，灯光忽明忽暗，悬于两侧的花灯接连熄灭，正当所有人注意力转向四周时，舞台上方缓缓降落个插满繁花的吊篮，里面立着一抹麻黄。
樊瑶小声嘀咕：“看不出来九街还挺浪漫，一张千机宝图还需满篮子鲜花来配。”
洛子轩笑答：“毕竟是文人墨客聚集地，有些情怀在所难免。”
“这张乃是千机阁出品货真价实的千机宝图，由一位好心人提供。目前尚不清楚此图所画的含义，也不清楚背后真实宝物，因此只算张赌票，若有豪士愿意下注赌一局，便请做好准备，起拍价三十五张金叶子。”
“四十。”有人一口气喊出高出五张的价格。
“四十六。”又有人故意压了一头。
“五十。”
樊瑶见状忍不住扯了扯洛子轩：“竞争比之前可激烈多了。”
洛子轩点头不语。
“六十。”场中有人喊出天价，场内只剩稀疏嘘声。
最终千机宝图以六十张金叶子的天价卖了出去。
“今夜的较量还未结束喔~”女子轻摇手中铃铛，铃声再度响彻大堂，台上两侧帷幔应声而落，将舞台遮住大半，在黑色幕布的衬托下，女子雪白肌肤显得更加夺目。
“待会要上场的宝贝绝对算得上镇店之宝，也是今晚最后一个限定宝物，还请各位抓紧机会。起！”女子忽而高举铃铛，身后帷幕也随之拉开。
一尊透亮的水晶长盒悬于女子身后，长盒两侧分别系上肉眼难以识别的金丝细线，看上去水晶盒仿若漂浮在半空。
女子向旁边挪步，让水晶盒完整的呈现在每个人眼中，手中铃铛再次响起，两侧金丝线微微连带着水晶盒一同微微旋转，盒子里嵌着一卷轴，像裹着着星光的天外之物。
“此乃前朝遗物，刘松林毕生心血《踏歌十二景》。”女子讲话声比之前多了几分激昂，台下众人更是听得眼前一亮，不少人伸长脖子找寻更好的观察角度。“起拍价，六十张金叶。”
众人再度发出无数感慨，台下一时嘈杂起来，一副前朝古图的起拍价竟达到千机宝图的定拍价，樊瑶四处张望想看看人堆里是否有壕客能迎接这处拍卖。
“六十。”
“七十。”一男子温润之声从角落忽而响起。
原以为要等上一阵才有人敢叫拍，何曾想价格瞬间抬到了今夜之最，连洛子轩都忍不住朝叫拍的方向瞧去，可角落灯光太暗，别说看个真切，连人形都分辨不清。
“七十五！”又有人起哄抬价。
“九十。”优雅声音仍然来自那人，洛子轩再度看向角落。
“一百！”近处有个粗狂声响的男人咆哮加价。
“一百五。”那温润之声不卑不亢，不急不躁，仿佛口中喊出的价钱不过数字一堆。
“一百八！”竟又有人疯狂加价，不知是为抬价还是真心求买。
“二百八。”依旧是角落那人，他不大不小的声音总能给人安定，整个躁动的现场都几乎被他压制住，而嘴里喊出的数字似乎在警示所有人，果然场内再无人敢竞价。
馆内数人发出连连惊叹，大家都纷纷朝角落窥探，九街虽经历不少拍卖，但从未有一次能加一百张金叶子的豪客，连坐在二楼品茶的农叔都带着一脸诡秘莫测的表情倚在栏杆上看戏。
那人位置过于幽暗，连台上摇铃女子也看不清他手里的数字令牌，下人心领神会连忙接近亲自取走牌子，再穿过人群双手高举过头呈递给摇铃女子。
女子向角落多瞥了一眼，看也不看的接过令牌，仅仅指尖一摸便了然上面的数字，“二百八十张金叶一次，二百八十张金叶二次，二百八十张金叶三次，成交！刘松林的《踏歌十二景》归属九十七号客人。”
不知怎的，馆内竟响起一阵热烈掌声，仿佛此人荣获大奖，周围人比获奖者还兴奋。
一夜拍卖就此结束，众人悉数离场，樊瑶想跟去看个究竟却被洛子轩拦下。
墨色倾城夜，月白映余晖。
子时已过，密云经晚风吹散，偏漏银白月色几缕荡漾人间。
走在路上的樊瑶瘪瘪嘴道：“那人真是有钱得过头了吧，一副古图而已，竟值这个价？”
洛子轩答：“我对书画虽不大通，但也曾从师叔那儿听闻《踏歌十二景》的故事。相传那是前朝书画家刘松林如今唯一流传与世的名画，他十四岁就被选入宫中，皇帝命他分别画出各地江山美景，在他游历山川百海后，回到京城只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便完成十二图，此后人世间竟再无他踪影，那时他不过二十出头，甚至有传闻是神仙将他点入画中才会无迹可寻。”
樊瑶冷笑道：“世间哪儿有神仙妖魔，就算有也是人作祟。古往今来的奇事都被这些人传成神话，依我看，那刘松林的确是百年难遇的奇画家，兴许是他之后得罪了什么人才落得如此下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野史都吹成神话。”
洛子轩叹道：“不信鬼神但仍需敬之，事情真相如何现在也不得而知，倒不如信点美好的神话。”
“哎，你说这么宝贝的东西，九街到底怎么搞到手的啊。”樊瑶把玩着头发自顾自发问。
洛子轩沉思些许道：“后来听我师叔说《踏歌十二景》原本进了皇陵，却因盗墓者的出现重新流传世间，之后几经周转到了一个大臣手里，那家人秘密保管此图，不过最后那位大臣被抄家，宝物才被世人知晓，东西怕已归至官府入册名单上，至于怎么到的九街那就不得而知。”
樊瑶不以为然道：“既然已到九街拍卖会，东西绝不可能有假，也就是说定是当年抄家时出了岔子，不然这种宝物还不得上交入宫？哪儿轮得到江湖拍卖，要么抄家的官员作梗，要么是那个大臣家人耍鬼。”
洛子轩笑：“你又没经历过，倒说得振振有词，好像就在现场一般。”
樊瑶嘟嘴道：“那你师叔有没有说被抄家的大臣后来如何？若真有家人剩下，指不定就是他们把宝物偷藏出来的。”
洛子轩思忖道：“景佑二年，被抄的家族可不少，但上面只杀了一部分。何况当初被抄家的人大多只被抄去钱财宝物，女眷小孩鲜有入狱，不过该发卖的发卖，该遣散的遣散。哦，我想起来了，那家人姓苏。”
樊瑶冷哼一声：“新官上任三把火，新皇上任更要斩草除根，开年就得解决所有对立党派之人。”
洛子轩一怔，连忙压低声音道：“不可胡言！那些事岂是你我可以评论的？以后切莫再说这种话，小心掉脑袋！”
樊瑶吐吐舌头做个鬼脸，撒娇转移话题道：“好哥哥我错了，不过是当着你面才敢胡说，下次不敢了。欸，你师叔怎么知道这么多？消息蛮灵通嘛。”
洛子轩眼神黯些许：“师叔当年也是经历抄家的人之一，侥幸活下来，才进入嵩城派。”
樊瑶低头道：“噢，对不起，我不该问的。”
洛子轩温柔道：“无妨，都过去了，幸好景佑三年皇家祭天大典，圣上下旨免去许多人牢狱之灾，我师叔才借此洗去罪名。”
樊瑶忽而想起什么，有些惊恐道：“我听家里人提过，景佑三年国家大旱，虽举行祭天大典，但之后整整三年几乎颗粒无收，期间饿死不少人，连树皮草皮都被人挖去煮来吃，还有.....吃人的，晚上会有人联合起来绞杀另一些人，甚至听说还有易子而食的呢。我小时候爹竟拿这些鬼故事吓唬我，他说要是不听话就把我送给舅舅吃掉，所以我一直认为人比妖魔鬼怪更可怕。”
洛子轩叹息，久不能言，半晌才停住步伐，轻声道：“那些都不是鬼故事，你年岁小，饥荒发生时恐怕还没出生吧。”末了又淡淡加上一句：“幸好你当时没出生。”
樊瑶也跟着停了脚步，悻悻然问：“真有人吃人吗？还会吃小孩子？”
洛子轩却不肯再搭话，他独自离去，樊瑶望着远去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不是她所认识的洛子轩，这姿态这步伐，说成提线木偶也不为过。她不敢再追问下去，却已然猜到答案。
风卷云涌，夜已更深，樊瑶立在灯火泯灭的九街路口心神不定，而远去的男人背影显得萧条而寂寞。
这是个美好而平安的时代，却经历过那么多可怕的无可奈何，不知有多少人的命运在那十几年前的饥荒中断了红尘。
樊瑶忽而想起自己并不了解洛子轩，她从未问过子轩如何进入嵩城派，也没关心过他有什么过往，不过同样的，洛子轩也丝毫不了解樊瑶。
萍水相逢的两人能并肩走到现在，只是樊瑶单方面的计划罢了。既是计划，自己又为何心里难受？樊瑶想不出，她回头朝九街看去，只见远处的山坡上早已没了街道痕迹，原本熙熙攘攘的地方像被仙人抹了一笔墨，什么也瞧不透彻。
樊瑶终于小跑追上洛子轩，她一把扯住人衣袖令他转过身，少女抬着头对上他的眼眸，一字一句认真道：“方才已找到那人信息，我们今晚就把你的千机宝图搞到手！”
子时过半，岐洲街巷已空，唯有一间客栈还点着明灯，客栈二楼走道尽头的四间上房早已被人高价预定，店小二眼看时辰已到，忙提着热水送上楼。
他按指定方法敲门，两声快三声慢，果然，屋内应声开门。来者戴着面罩只露出眼睛一双，店小二从未见过绿眸之人，也没见过如此凌冽又清透的双眼，他微张着嘴有些惊讶，思忖是否遇到了外域人士，店小二结巴道：“客、客官，您要的热水。”
没想到那人却用一口比自己还标准的官话冷冷回应：“太慢了，这点不够，多派些人手，我家公子需要沐浴。”
店小二更为吃惊，眼前这位身着锦衣、贵气十足的男子竟只是一个跟班，其背后主人更不知是何等人物，小二喏喏连声应答：“都、都准备好了，早烧着呢，就等着送上来。”
燕亭山刚接过小二递来的水桶，就听房内那位开口道：“让联盛他们都去提吧，冬日水冷得快，多些人手也好，你就不必去了。”这一腔温润儒雅听得连店小二都觉心暖，若小二见识了今夜九街拍卖会，他定会吃惊这声线居然叫出了天价画卷，致使无人敢抬价。
“是。”燕亭山点头应答，转头对小二吩咐：“去叫隔壁几间屋子的人与你一同下楼提水，告诉他们是公子的吩咐。”说完他关上门提着水桶进了里屋。
只见那人披着白狐袄靠在窗边，窗户半开着，寒风巧妙卷入屋内，吹得人发丝飞舞，而窗边人好像全然不觉寒冷，还伸手到窗外触摸劲风，感受风速。
“公子，不可贪凉。”燕亭山熟练的往木桶中倒了水，随后三两步来到那人身边提着他衣袖放回屋内，接着快速关闭窗户扣上栓子。
“呵，不知严寒怎识春暖？”公子笑着叹息，“亭山，你别总觉得我弱不禁风。”
“事实如此。”燕亭山简单回复，一点儿不给人面子。
“今夜办成一桩大事，我高兴，就开了窗吹吹。”公子有些疲态，他单手撑着太阳穴轻轻揉搓，连夜赶路来到岐洲，的确乏了。
“恭喜公子如愿以偿，老爷在天之灵定能欣慰。”燕亭山低头道贺。
“十九年了，又回到手里，总感觉不太真实。”公子自嘲一笑，他闭目养神，脑海里不停浮现当年。
“公子这些年过得辛苦，如今是该歇息一阵。”燕亭山为其按摩头部。
而公子却皱眉摇头：“还不到时候，马上就有一场硬仗。”
燕亭山坚定道：“以公子才智，不论什么事儿都能解决。天下未有能与公子之才谋一决高低者。”
公子笑答：“但愿如此，不过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只想做好分内之事罢了。”
约定敲门声再起，联盛带人提着水桶进屋，他恭敬道：“苏先生，水已准备好。”
“行了，都出去吧。”苏行简裹着白狐袄起身，借着烛火摇曳才让人看清这位疲态却又面容姣好的青年男子。一双桃花眼在昏暗中显得朦胧却不失敏锐，无论是谁对上这双眸子，心中都会惧上三分，好似心里所想脑海所思都将被一并探穿。这人即便穿着宽松长袍也难掩英气棱角，他漫步走到画屏后随手脱下狐袄搭在栏上，透过光影也能从他举手投足间瞧出慵懒韵味。
“另外，适才景王飞鸽传书，千机宝图已到手，问我们这边的事情是否办妥，并询问归程日期。”联盛不敢抬头，仍接着禀报。
屏风后的苏行简轻答：“今日大家奔波劳累，早点歇息吧，明日一早就出发，直奔回京，准备参加千机阁大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