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的人们迟迟没有老猎手们的消息,三个男子带着沧河达仁骑上雪牦,疾驰着,再度回到了那个寥落的战场。远处,觉鲁弱小的身躯架在沧河王宽厚的脊背上,他的身体看不到呼吸的起伏,仿佛已经断气。沧河王一手扶着觉鲁,另一只手里还紧紧握着已经折断的长矛,断折处的竹刺的尖端挂满了鲛鱼脏器的残片,默默讲述着一场鏖战的始末。
“其他的人呢?!”
“快,先救族长……”一个受伤的老猎手微弱的呼喊着,拖拉着伤残的身体跑向达仁的方向,他用最后一丝力气抓住达仁身前的猎手,那猎手随即快速的跳下牦背,搀扶着那具破烂不堪的身躯,“小心那个孩子,小心,他是传说中的苦寒之子……”
“什么?你管觉鲁叫什么?”
“孩子,你的朋友、他用邪术……杀死了所有人!”随着一阵剧烈的抖动,他吃力的说完生命中的最后一句话语,扑倒在达仁和那个猎手跟前。在他咽气前的最后一刻,还满是恐惧的盯着那个昏死在族长身上的刽子手。
众人向沧河王奔跑过去,跪坐着的沧河王木讷的看了看跑来的年轻人,才缓过神来,他缓缓站起身来,让对方接过自己背上的孩子。
达仁再一次看向那个由不起眼的裂缝开裂出的海面,冰层与海水的交汇处,延伸着一条长长的紫色血迹——那个之前与觉鲁和沧河王对峙的巨兽应该也受了不轻的伤,却侥幸逃掉了。他想起白天发生的种种,打了个冷战,赶快别过头,努力不让自己回忆那个可怕的场景。
“族长、族长,您坚持住!我扶您上去。”猎手跳下牦背,扶着沧河王。
沧河王此时已经缓了过来,示意对方把刚刚死去的老猎手抬到牦背上。
“我没事,你快去看看那孩子,不能让山舞家的孩子死了。”沧河王说着,艰难的用力一跃跨了上去,双眼却怅然若失地望着刚才战斗的地方,鲛鱼与猎手们的尸体已经彼此不分,融入星光黯淡的夜色里。他一手抓着竹矛,一手紧抓着猎手扛过来的尸体,抬到身后,死死的不肯放开。
“觉鲁!!!”
达仁哭喊着要跳下去,却被重新坐到他身前的猎手死死地按在雪牦的后背上。
“要不是看在族长的份上,你怎么求,我们也不会带你过来的。”达仁身前庞大的身影语气冰冷的说道,“你要知道,如果那个死去的猎手说的没错,你的伙伴刚刚害死了我的父母和叔父。”
“什么?!”达仁并未反应到先前发生了什么。
“所以,你还是收起你幼稚的同情心吧!”那人说着,背影带上沉重的气氛。他眼看沧河王安稳的坐上了坐骑,便挥鞭踏上返程,不再多说一句话。
“族长,刚才他说的是真的吗?是这个孩子——”另一位一同过来的猎手挥鞭来到沧河王的身侧,不解的问道。
“快走,有什么事回山说!”沧河王硬撑着的身体一下子垮了下来,声音也变得微弱,“去、去找大庙司……”
随着一路可怕的沉默,达仁再一次穿过了那个让他毕生难忘的黑林子,这次他看清了远远的伏在冰棱阴影后面的眼睛,它们贪婪地闪着绿光。在竹干的顶端,没有被庙祝驯养的野青鳛扑闪着夜幕一样的翅膀,嘴上尖刀般的吸血利器映着惨白的月光。很快他便在聚集着族人的庙坛上看到了与这毫无二致的景象。
深夜,冬堡山一片漆黑,远远望去,只有山顶那个巨型的石拱门映着庙坛里明灭不定的烛火,在一片漆黑中发出黯淡的红光,成为时间在那里流逝的唯一见证。
“族长的情况好些了没?”觉鲁的父亲冷静的说着,扑朔的烛光却照映出他内心的难以抉择。
“伤口都不深,止住了血,但内伤很重,烧也退不下来,还是没有醒。”说话的年轻庙祝与山舞钦谐同样的瘦骨嶙峋,他顿了顿,皱着他那张只剩皮和眉骨的眉头,又补充道,“但情况不太乐观。”
“这是从中原人那买的药剂,起效会快一些,再拿去试试,决不能让族长有半点闪失。”
“好的。”年轻庙祝甩着几乎空洞洞的袖子,逃兵一样快速的走出了庙坛。
庙坛中央,满是血迹的山舞觉鲁被麻绳绑在石柱上,胸前的鲛骨吊坠在山舞钦谐的眼里分外刺眼。他还陷在昏沉里,没有动弹,本该是右腿的地方缠着一圈厚厚的绷带。
“你快下山,”钦谐抓过一只模样小巧的信使鰼鱼,塞到另一个瘦骨嶙峋的庙祝怀里,“向山下的大帐求救,再告诉山下的守卫,让中原人快来庙坛!”
“嘿,山舞家的,你可别把那些南蛮子往山上引,说吧,你的孩子怎么办!谁来了也别想救他!”人群中传来一句恶狠狠的话,四周也马上哄起一阵仇恨的气氛。随着伤员们的安顿结束,救援队的死者家属们把山顶这个巨大而空洞的地方堵得水泄不通。
“你们不要聚在这里!”山舞钦谐回想起大帐里的交谈,联想到了南方商人对那场古怪瘟疫的诡异描述,“这里很危险,我的孩子很可能已经——”
他也不愿相信,话到了嘴边,却张不开口。
这毕竟是他一手带大的孩子啊!
“嘿,山舞家的,别做样子了。说吧,你儿子怎么办!”人群中传来一句恶狠狠的话,四周也马上哄起一阵仇恨的气氛。随着伤员们的安顿结束,老猎手的家属们把这个巨大而空洞的地方堵得水泄不通。
“我不会包庇我的孩子,但最后还要等沧河王定夺。”
“族长的情况不容乐观啊,我们就这么等着,不让死去的家人安息吗?”那个刚刚带着达仁回山的男子依然保持着之前说话的冷漠。
“喂!你怎么说话的,竟然敢诅咒族长!”钦谐身旁的老庙祝厉声呵斥到。
“诅咒?还不是那小子干的好事。说道诅咒咱们应该先说说他吧,到底是悟怀人的孩子,还是被诅咒的苦寒之子。”那人手指着面前绑着觉鲁的石柱,又开始在身后的人群里搜寻着,最终将目光落在沧河达仁身上,他忽然大声吼道,“有其他人也听见了刚刚发生了什么,对吧!”
此时的达仁正藏在人群的影子里,听见对方的怒骂,急忙向后面退缩了几步。
“庙祝们也检查过,族长他们的伤绝对不是人类和鲛鱼能够造成的!你的孩子有问题,山舞钦谐!”
吵嚷声愈闹愈烈,达仁看不清人群中心的大庙司是什么表情,那张骷髅般枯瘦的面容被深深地埋入了斗篷的阴影里。
“你们这些混账,觉鲁他受了那么重的伤,你们却——”藏在影子里的达仁嘟囔着,少了觉鲁的陪伴,他根本提不起与这群大人争论的勇气。
“达仁、达仁,”觉鲁终于发出了微弱的声音,他听见达仁在叫着他的名字,“我没事,达仁,还、还死不了。”
达仁惊喜着,马上就要冲向山舞觉鲁,却被先前挤攘的人群拦住,不能前进半步。
“嘿,苦寒之子醒了,大家小心!”
“父亲,”觉鲁想抬头看他那高大的父亲,却因身体使不上力气只能勉强侧着脸,“父亲,我的手、手好痛,我的手好像断了……”
“山舞觉鲁,大家在等你的回答。”
山舞钦谐转身面向自己的孩子,背后的烛光让所有人都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但声音却没有丝毫的颤抖或动容,一如大家所了解熟悉的那个无情的大庙司。
“手!真的好痛……”
“这个杀人凶手,还我父亲的命!”
“还我叔父的命!!”
在一片怒骂中,觉鲁的声音渐渐地沉了下去,似乎放弃了求救。
“你们胡说!觉鲁,你快告诉大家,发生了什么!”达仁跳着脚,在人群里喊叫着,但众人的吵嚷远远盖过自己的声音,他只好在原地痛哭起来。
“滚一边去吧!”
人群中,一只不知哪里伸来的大手一把抓了达仁的领口,他正要挣扎,却被甩出庙坛,重重的摔倒在台阶下面。
混乱的人群让庙坛中的鳛鱼们慌张的拍动着翅膀,飞向人类身躯无法企及的高耸的穹顶,与岩壁发出沉闷的碰撞声。达仁忍着因摔倒而裂开的伤口,艰难地抬头望向庙坛的大门,想要冲回去,却被剧痛牵扯着身体,再也没有一点力气。
忽然,他仿佛看见零星的雪花从庙坛里飘了出来,在一个不易察觉的角度出现,又消失不见。他揉揉眼睛再想望过去时,身体却不听使唤,沿着庙坛下的台阶一直滚到了阁道的护栏上,在伤痛中不省人事。
昏迷中,他仿佛又听到了白日里厮杀的嘈杂声,巨大的冰层被高高的掀起又重重的摔落在冰路上,震撼着自己心里无法平复的伤疤。
他多么希望一切都没有发生,没有雪季,没有战斗,没有巨蟹,没有鲛鱼。他和觉鲁还是在干涩阴冷的冰封季操练着斧矛和锯绳;罗婻善于攀爬着峭壁,她有着男孩子都比不上的力气和倔强;队长则在远处满眼柔情的看着这群笨拙的孩子,被达仁发现后,便马上换成一副冰雕一样毫无人性的面孔,对着他们怒骂起来。
然而一切幻想都在渐渐消散的意识中破灭成了一个没有梦的夜晚。
深夜的世界一切重归于好,风雪隐约可见,但并没有掩盖月色和星群的光影。
在这静谧的雪莽大地上,与冬堡山点点烛光遥相对应的,是开裂的冰路中间波光闪闪的海水。靠近冰川的那一边沉睡着伤残大半的鲛鱼群体,几个伤势不重的鲛鱼拗不过季节替换中起伏的温差,接连沉入冰海,游向冰川深处的巢穴去了。浑身是伤的鲛鱼则环簇在一起,海水升起的雾气在它们四周摇曳徘徊,殷紫色的血液夹杂着血痂和冰碴,在黑色阴影覆盖的冰面缝隙涓涓流动,而那些本应色泽闪亮的鳞毛因过多的伤口呈现出斑驳的样子,随着呼吸起伏模仿着海水的潮汐波动。各式各样的鲛鱼在睡梦中贪婪张合着巨鳃,刺骨的空气对它们来讲异常新鲜对味。
它们成了一群贪婪而温柔的巨兽,在无人察觉的世界里一反印象中的狰狞。
是否真的如同传说所言,它们形态可憎的另一面或许就是人类被诅咒的同族。
山的近处,早早从冰川迁徙而来的破冰蟹与肆虐了一整个冰封季的鲛群调换了位置,在竹林南侧的山峦中安了新家。为了自身物种的延续,这群高大而笨拙的家伙躲避着鲛鱼与人类的侵扰,在被冰与雪覆盖了生机的土地上顽强的繁衍生息,万年如是。
破冰蟹居地的不远处,有一片没有结冰的海面,那是南方商船习惯停靠的飞廉湾。在商船到来之前,那里一直以来因族人荒蛮与毒恶习俗成了令人厌恶的地带:在食物还不富足的旧时,这里一度是村子里畸形和早产胎儿的放逐地。因为偏南的位置,这里的海面满是浓重的雾气,仿佛是在海中从古至今流浪的怨灵。海湾上空的星空从来不曾明朗过,海面也因冷热水域的交汇而从不太平,只有中原人高明的航海技术能在雪季从这片海域安然进出,而那些曾经载着初生血肉的小小独木舟,从没有人知道它们会向北漂入绝辙之野的腹地,还是一路向东闯进连中原人也未能生还的瀚海深处。
极北的天空总是亮的很慢,飞廉湾上空过了许久才透出淡淡的绯红,那是被风雪阻隔后的惨淡霞光。一群灵活轻巧的青鳐在海湾上摇摆飞舞,躲避着盘旋在高空准备猎食的硕大鳛鱼,它们此起彼伏的鸣叫着,像是一群呜咽的孩子,令清晨的海湾显得更加悲怆。朝阳稀薄的光亮模糊了大雪,笼罩着简陋的竹板搭建的码头,让一切看起来像是一场似有似无的梦境。
曾在窗前远眺的姑娘此时和母亲站在码头最靠前的一块的竹板上。她的手臂紧紧依偎着母亲的身体,纵然披着宽大的裘衣却在这般景色里显得单薄,她左手紧紧攥着友人遗下的鲛骨吊坠,眼神悲伤的望着那片大雪、海面、冰川、朝霞交融的朦胧世界。沧河达仁站在稍微靠后的位置,望向海湾。
他见证着冰层年复一年的从湾头冻结到冰川脚下,再随着鹅毛大雪的来临赴约一般融进汪洋大海,成群的青鳐来来往往了千万只,在不尽相同颜色的霞光里啼鸣着人类无法欣赏的歌声。在他的视野中心,那个站在湾头眺望的姑娘由从母亲陪伴变成了孤身一人,身材慢慢变得高挑,脑后的长发变成了每个合格猎手都拥有的粗长辫子,宽大的裘衣变成了越来越合身的样式,手里的吊坠随着风雪的浸染慢慢发黄,喉骨四周的棱线也被磨得圆润,中间也裂开了一道显眼的裂缝。
而在那只拿着吊坠的左手手腕上,因情绪激动而略微凸显的脉搏却从不停歇的在那个地方猛烈窜动着,代替了一名坚毅的女猎手不曾展现出的哭泣与挣扎。
“走吧,姣儿,城主还等着我们回去。”
“城主?”清姣没了年幼时候的清澈语调,成长成达仁完全陌生的一个人,她语气里带着深深的仇视,一如当年那个敢于与王鲛厮杀的少年,“你是说放逐了自己孩子的父亲,还是那个出卖了族人的庙祝?”
“回去就不要再说这种话了,山舞叔父也有他的苦衷。”
“别再提起那两个字!”那个敏感的姓氏像是利刃戳了她柔软的痛处,随即又收敛了斥责的语气,“哼,城主这个称谓挺适合他的。咱们走吧。”
达仁皱着眉,眉头中间因漫长岁月里的犹豫与自责刻下了深深的悬针纹,但和清姣一样,历经了几度的冰封季和雪季,脸上却丝毫没有留下前辈猎手因寒风补满的皱纹。他飞快两步踏上了牦背,那粗笨的牲口似乎也因不同于旧时的喂养方法而长得多了一番风度。
南方文明的融入改变了悟怀人的相貌和生活,也改变了这个独特而孤零地矗立在雪莽之野的部族。此时的冬堡山已经变成了一个崭新、忙碌、贪婪而富庶的北方要埠,但沧河达仁清楚,这群一朝而起的中原建筑带走了这个民族坚韧的脊梁,它早就随着沉入冰海的队长、重伤到无法醒来的父亲,永远的消散在北方无垠无际的风雪里。只有在人迹罕至的地方,还有雪层随着狂风与降雪的此消彼长,还保持着它曾有的厚度。此时的达仁将对家人、对伙伴、对族人的所有情感,全部遗剩到清姣的身上,但那个坚韧的灵魂却对他的惦念漠不关心,脸上永远是悟怀猎手曾有的倔强、不屈、冷漠而坚定的神情。
“叔父,您叫我。”
“达仁,我和商帮沟通过了,他们这次返航会带上村里的几个孩子,送去涵水就学,你也去。”
“就学?”达仁不解着这个中原人的特有词汇,但望向山舞城主那保持着古老威严的脸,却只剩下自己的战战兢兢,“他们去就好了,我、我不习惯那边,还是留在山上吧。”
“哼,你个混小子,是不是还盼着你那个倔种妹妹?”
“可是……”
“可是什么?你现在懂得倒是不少。”城主严肃的脸上少见的浮现出谐谑的神情,“虽然是沧河家的养女,但名义上还是你的妹妹啊,不成体统!”
“大……呃,城主——”
“不要说了,准备去吧,三天后商帮就要动身了。”山舞钦谐原本斥责的语气忽然流露出一股悲情的期许,像极了父亲曾经语重心长的样子,“悟怀族的命运,还需要你们这群年轻人来改变啊。”
沧河达仁看着叔父目不转睛的等着自己肯定的回应,他忽然记起,自己年幼时曾在大庙司望着觉鲁的眼睛里看到过同样的神情。他不禁一个激灵,但又不敢忤逆,点着头退了出来。
达仁走出窑屋,踏上阁道,扶着架起的崭新扶手,望向冬堡山下,在曾经自己熟悉的景象里,他们攀登、远眺的崖壁变成了中原人热崇的景点,大片陌生的楼宇从天而降一般的插在了山脚的空地上,被铁栅栏和铁网围起的黑林子的一角则成了年轻人训练的绝好场地,先前的大片竹林被生产鳞裘、药材的厂房所替代,山上山下的路已经远远多过那些架了几百年的阁道,路上也有着越来越多没梳着长辫的中原人。
达仁感叹着,自己的族人也走上了多年前北师部的旧路。只不过因当年的意外,由悟怀的大庙司坐在了被自己鄙夷的城主位置上,村落也有了它新的名字——冬堡山城。
当然这一切的一切,除了由那次出猎的意外带来开篇,其中也少不了由山舞钦谐自身的执念和多端的手腕谱写出的关键章节。同时达仁也曾思忖,叔父诸多性格并不似大多北方族人那般率真耿直,似乎他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走着与父亲当年同样的道路。
或许,在踏上这趟旅程之后,自己会看得更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