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过云朵的缝隙，形成从天而降的光芒，像一只母亲的大手，温柔的梳理着北风孩子毛躁的头发，随着北风短暂的歇息，雪花零零散散的飘摇而下，雪季这才算正式的抵达了这片苍茫大地。
冰路上，雪花在起伏不平冰块与碎石上墨水一般的慢慢晕开，让觉鲁眼前的事物变得不真切起来。
突然，与人类僵持不下的鲛鱼像是得到了什么信号，停止了扭动与嘶叫，转瞬间齐刷刷地冲向那群步履蹒跚的破冰蟹，随着一个个头不高的巨蟹被撞翻了身子，两只矛头鲛跳到上面，用它们尖锐的鼻尖把自己戳进巨蟹柔软的腹甲里，大快朵颐起来。
终于，那个山丘一样高耸的领头巨蟹停止了逃离，它转过身来，高举着巨螯，迈着顿挫的步子杀了过来。
“啊！！！”
孩子们被突如其来的交锋吓得慌了阵脚。
“队长，咱们上吧！”
“不行，人太少了，首先不能让这群孩子再这么乱跑，就他们现在的状况，进了黑林子就完了！”
“队长！”觉鲁拽着还不太清醒的达仁冲到成年猎手们面前，“让我们去稳住大家吧，我们把队伍组织好了再回山。”
“觉鲁、达仁……好，也只能这么办了。”
“我、要我们做些什么？”达仁听见有人叫着自己的名字，不知所以的看了过来。
“达仁，打起精神，快去！这里交给我们。”队长推着两人后退，自己攥紧了斧头，摆出冲锋的姿势，“螺号手，快鸣号！”
呜——
呜——
觉鲁跑了起来，想去叫住大家，但两条腿却像被风吹动的风车一样停不下来。他拼命地拴住自己恐惧的神经，他停下脚步，努力让摇晃的天地万物重回平衡。
“觉鲁，山舞觉鲁！你慢点！”沧河达仁的声音从很近的身后传来，他扶住觉鲁的肩膀，让两个人都冷静了下来，“我们这是要去哪？大伙、大伙怎么办？”
“对！达仁，听队长的命令，你和我拦住大家，不要乱跑。不然、不然进了黑林子就危险了！”觉鲁像被得救了一般，恢复了常态。
“好！你先歇一歇，我过去喊住大家！”
听着达仁卖力的呼喊声，觉鲁放心的坐了下来。
他双手抱起刚才因为踉跄而有些卷边的冰刀，稳定好自己的重心，拾起勇气，去做刚刚一直想而不敢的事情——回头。
没错，让他没想到的是，那个刚刚还在逞强的自己竟然一直不敢于回头去面对那场近在咫尺的杀戮：
猎手们都镇静的可怕，比觉鲁多出几年的实战经验让两者几乎成了冰原世界里的两类物种。他们或快或慢的挪动着脚下的冰刀，十二个人分散开来，拼凑成了隔开鲛鱼、巨蟹和年轻猎手的坚硬屏障。他们有的拆下背后的竹矛，有的解下身上的斧头和锯绳，紧紧盯着眼前发着疯的破冰蟹，或是上蹿下跳的矛头鲛。曾在队首的那只巨蟹此时像中了邪一般，丝毫不躲避那群撕咬着自己关节的鲛鱼，终于爬到了那只幼蟹死去的地方，不停地用自己两只锋利的、闪着血红色霞光的斧形巨螯凿击着那块裂了缝的冰层，它那不甚敏感的眼睛已经发现了猎手们不曾注意到的巨大威胁。
阳光在布满伤痕的蟹壳上留下铁青的色泽，斧形的边缘也因反射的亮光而显得更为锋利，巨蟹把一对硕大的螯肢挥起又落下，像是冰面上一台永不知疲倦的破冰机器。
一时间，冰渣和海水四溅，竟然在觉鲁眼中折射出了星星点点的彩虹。
山舞觉鲁站在不远的地方一动不动，睫毛上雪花随着他呼出的热气慢慢融化，雪水滴到了他的脸上，这才把他从眼前的惨烈景象中惊醒。
“不好，得马上动身了！”
他知道眼前的战况越发地不受控制，急忙和达仁一起招呼着因慌乱而四散奔跑的队友们，努力的将大伙集结到一起。这群刚刚还被吓傻的孩子也算训练有素，很快响应了两人的组织，竟没有一个跑丢的。
不远处，猎手们开始试探着，从横排队列转换成了两两一组，有的小组用竹矛驱赶着惹怒巨蟹的矛头鲛，有的小组则两人合握住一段锯绳，顺着队友创造出的没有鲛鱼跑动的隐形线路，飞速的绑住巨蟹扎入冰层的附肢，用最快的速度锯断每一个蟹腿。十个附肢被锯掉大半后，那双因充满愤恨而挥动的螯臂终于无法继续破坏冰层了。猎手们像是冰路上回旋的飞刀，很快，那四只跃出冰层的矛头鲛也惨叫着命丧矛下。破冰蟹那面巨大的躯体随着锯绳与猎手的来回飞舞，顺利的堵上了那口对苦寒的险恶讳莫如深的冰窟窿。
情况已经有所好转，队长在喘口气的功夫望向觉鲁的方向，那群孩子已经在觉鲁的身边排起了还算整齐的队列。
“觉鲁，你们先回山，我们还要守在这里！”年轻的队长透露出陈年累月的经验带来的沉稳。
“好的,队长！”觉鲁应着，脸上被传染上这股成熟的神情。
达仁看到猎手们的成功和自己同龄的孩子们的配合，对着觉鲁傻傻的笑了起来，咧着嘴等待着好兄弟像那些哥哥们一样对自己发号施令。
然而战场上，冰层上被敲砸出来的无数裂纹和裂纹下涌起的气泡早就惊动了下面按耐不住的始作俑者。
嘭——
破冰蟹没了附肢的身躯像是一张被敲响的铙钹，空腔里回荡起巨大的声响。
队长看向冰层下面，那里竟然密布着无数大大小小伺机游动的鲛鱼——这和刚才的状况来比，完全不是一个数量级——如果刚刚面对的是这个数量，这三十余人的出猎小队和几只笨重的破冰蟹，很可能会在一眨眼间就被吃的精光。
“觉鲁，快跑！快！”
队长的声音变得焦急而失去耐心。觉鲁背对着队长站着，面对大家，不知如何下令。
嘭！嘭！嘭！
接二连三的撞击声同样传进了觉鲁的耳朵。骚动，再一次在眼前的队伍里滋生起来。
“大家冷静，看着我，不要管那边！”
“是！”达仁与众猎手回应着。
“还记得我们训练时的歌谣吗，悟怀的兄弟姐妹们！”冰封季严苛的训练在一刹那间被觉鲁唤醒。
“记得！”令人意外的整齐回应声在干燥的寒风里回荡。
众人的青涩与慌张被稳稳的压制封存，开始随着山舞觉鲁的带头吟诵起来，沉浸在一场熟悉的、来自远古的洗礼：
“悟怀的兄弟姐妹们，我们是冰川的儿女！
冰冷与黑暗，磨砺着我们的骨血，
我们从不慌张，从不彷徨。
觉鲁的声音有些颤抖，为了盖过身后的轰鸣，一次次变得破音，让自己的呐喊几乎成了嘶吼。
另一边，随着最后的一声巨响，巨蟹躯壳对鲛鱼的封锁终于结束了。最先出现的还是身形细长的矛头鲛，然而几乎同一时刻，更为硕壮的鲛鱼种出现在它们身后。由于过于用力，锤头鲛鱼反而把先一步跃起的同类撞成了碎片，畸形的扁长头部因沾满了紫红色的粘液而变得更加瘆人。海水和晃动着鳞毛、光泽的肉块、紫色血浆、破碎的蟹壳一同在冰面的上空炸开。
觉鲁背对着一切，想象不出身后是什么样的场景，只觉得听起来像是绽放了一束巨大的礼花，庆祝着这个残忍的时刻。
“面对冰雪，我们张开双臂拥抱，
面对猛兽，我们擎起刀枪。
活着，我们是冬堡山的脊梁，
死去，我们的血液也依旧滚烫！
觉鲁恶狠狠的瞪着对面二十多双眼睛，大家果然都在死死盯着自己，没人分心，特别是达仁。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喊得过于用力，达仁的整张脸快扭晃成了一个陌生人的模样。觉鲁还是不安着身后的战况，他努力从每个人泪花映出丁点画面拼凑出队长一众猎手战斗的样子。此时，他已经分不清背后吹过来的是今年初落的雪花，还是被风打散的猎手们的鲜血。
“前进吧，族人们！
这苦寒的一生，生存与死亡拥有同样的分量！
虽然祖辈们踏上了雪原，
但冰川的深处才是我们的家乡！
悟怀的兄弟姐妹们，
奔跑吧，咆哮吧，
在冰原大地，没人能把我们阻挡。
本来要组织撤退的山舞觉鲁此刻迷茫了起来，众人的身影在眼前变得晃动模糊，时间的流转也因思绪的混乱而变得异常缓慢。
“我该怎么办？队长他们如何了？大家的表情还依然镇定吗？我到底能不能带领队员们安全回山？父亲、达仁、姣儿，你们在哪？你们能告诉我答案吗？”
“孩子们，快跑啊！”
队长在遥远的地方呼喊着，声音已经嘶哑到只有自己能够听到，在他手边，那个陪着他出过无数次猎的好兄弟因被鲛鱼豁开了胸膛而断了气。
“苦寒在我面前颤抖，
鲛鱼在我面前窜逃，
冲吧，悟怀的族人们，怒吼是我们最响亮的歌谣！”
觉鲁忽然变了神色，眼神里充满了坚定与无畏：“你们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众人的眼中，泪花已经不翼而飞，代替的是在天寒地冻里能够救命的熊熊烈火。
“我们不能逃！”觉鲁发起了疯，完全不像自己，但那股拼劲却是与生俱来，直至今天发挥到了极致，“大伙！冲吧！！！”
“冲啊——”
无数个稚嫩而清脆的吼声凝聚成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
队长惊愕的回望，本来气愤的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丝欣慰——那哪里是一群孩子，他们一个个怒目圆睁，挥舞着武器的手满是用不完的力量，冰刀划过的地方冰渣仿佛沸腾成热气，白茫茫的一片从大地连接到天空。他仿佛看到了一个自己从没见过的景象：那是年轻的沧河王与未曾伤残的大庙司带着自己的父辈们冲入冰川的样子。
“队长！”觉鲁终于来到他身边。
“你——你这个不听话的家伙！”队长的语气竟带着和环境不符的笑意。
“队长，大伙都来了！咱们和训练的时候一样，带着我们战斗吧！”觉鲁眼中的熊熊烈火还在拼命地烧着。
“好，来吧！”队长说罢，安放好那个胸口已经碎裂的同伴。他咬着牙，犬齿几乎要被抵碎，被深埋在心底的兽性被这群孩子的无畏再度点燃。
时下，风声大了起来，雪花也开始变得细密，让本来就数量不明的鲛群显得更加庞大。但这些年轻的家伙们发了疯一样，比鲛鱼还要疯狂和雀跃，没有负伤的人和负伤的人同样撕心裂肺的叫嚷着，仿佛凭着这股气焰他们就能够踏平整个雪莽大地。
嘭！嘭！嘭！
更多的、各式各样的鲛鱼开始从冰洞涌出，双方的数量几近到了平衡的边缘，那口黑漆漆的冰洞因恶兽们的鱼贯而出被豁的越来越大。
矛头鲛在队伍的边缘乱窜挑衅，锤头鲛扭动着自己肥硕的身躯，让头顶摆锤一样的突起物愈发吓人，再后面的怪物们有的嘴巴夸张的像是张开的巨蚌，有的长着长长的独角，还有的则拥有充满优雅肌肉线条的蓝色鳞皮，仿佛鲛鱼里的贵族武士。
很快，那只安静的蓝色海鲛嗅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气味，它哼喘了几声，鲛群随之迅速的缩小了包围圈。
另一边，孩子们与老练猎手的热情终是抵不过这群苦寒全天候驯养出的恶兽，大家尽着全力保持着训练时的规章与纪律：伤员后撤、每个有经验的猎手带领两个年轻人，对峙着张牙舞爪的鲛鱼。但后撤伤员的比例却越来越多，胜利的天平无情的倾向猎手的对立面，而随着大风飘摇的血腥味，身后林子里刚刚灰头土脸的鳌虾们也在兴奋的等待中发出阵阵尖啸。
“呜——呜——”
密林的方向忽然想起了螺号声，与求救的声调不同，显得更加尖锐而充满希望。
“是沧河王！”猎手们随着号声不由得挺起胸膛。
“是爹爹他们来了！”沧河达仁架着长矛，紧张地瞪着眼前的怪物，嘴上却兴奋地喊叫着。他的身体和长矛一动不动，仿佛这长长的号声能替他打垮那只在眼前腾挪跳跃的蛇形鲛。
嗖——
一旁的觉鲁一个长长的冲刺，那只在达仁矛头跳舞的家伙被斧刃劈成了两半，一瞬间，那只伸向觉鲁的细爪成了后者手里残破的布条。
“该上就上，你们是谁在吓唬谁呢？”队长守在两个年轻人身前，两者的差距令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评价和嘲讽，“看觉鲁，多干脆利索！”
达仁撇着嘴，对觉鲁训练开始便受到的褒奖已经免疫，却也由衷地佩服自己这个卓尔不群的好兄长。虽然只相隔了几个月的年纪，气度和性格已经让觉鲁成为他和清姣当之无愧的大哥。
觉鲁扔了那个黏糊糊的肢爪，抬起头看向这个回荡起号声的战场：战场上，孩子们像是在猎手身后躲藏的幼兽，而比他们年长不多的猎手们面对愈渐增多的对手也有些力不从心。传来号声的援军听起来还有很远，觉鲁不知道自己那阵没来由的热血令多少同伴无故负伤，又令多少同伴丧命，一阵阵遥远的号声尾音淹没在胶着的厮杀中，山舞觉鲁仿佛已经看到了令人失望的结局。
但现实往往由不得人伤感和踟躇。
那只拥有着完美流线体型的海鲛绕过了一杆杆长矛、一只只古怪畸形的同类们，正狡黠的接近着觉鲁。
“觉鲁，小心！”沧河达仁大喊着，声音像是喉咙里摩擦出来一样的尖锐难听。
觉鲁侧过身，紧盯着那个在冰面上游曳的不祥物体——在鲛鱼里，它也算得上是危险难缠的对手，那身雍容华贵的鳞毛除了拥有不菲的价格，也同样破碎了无数个充满希望的猎手家庭。
“看，觉鲁要出手了！”沧河达仁兴奋的呼喊。
“听说大庙司曾经也是非常英雄的猎手，看来是真的啊。”队长一边用锯绳勒死翻了身的锤头鲛，一边拽着达仁的领口，“去，你们去迎沧河王的队伍吧，我帮你们拖住鲛鱼。觉鲁那小子身手不错，我会带着他的。”
“好好好，我们碍事的先撤。”达仁咧着嘴，鲛鱼紫色的血浆在他额头上划过了一条可笑的痕迹，“觉鲁，接着！”
觉鲁看都没看，默契的接过了扔来的长矛，顺手把短柄斧别进腰间。随着两者的距离越来越近，海鲛一边窜动一边发出了瘆人的怪叫声。
“你怎么不动了，废物！”那阵怪叫像极了父亲的呵斥。
“怎么会？我怎么会迈不开步子呢。”
“你就是山舞家的废物，跟你老子一样的废物！！”回忆中的幽暗灯火下，父亲骷髅一样的面容闪烁着比海鲛更甚的寒气。
“不！我要杀过去，我不是废物！”觉鲁忽然发觉自己成了年幼时幼小无助的样子，那根与自己身高不成比例的长矛随时要从一双无力的小手上掉下来。
“废物，你喊啊，你就会喊！你看你什么时候能做出个样子来！”
“不！我要杀过去！我不是废物！！啊——”
本来保持着防御姿势的觉鲁忽然发了疯一样迎向鲛鱼，队长对这个反应吓傻了眼，同时望向还没跑远的沧河达仁，那孩子由于两者近乎亲兄弟的牵绊，面对觉鲁意外的冲动，神情从惊愕变成了赤裸裸的恐惧。
但无缘由的发疯似乎起了作用。
扭动着身体的海鲛也慌了神，它身体紧张的向后躬了起来，减速带来的摩擦擦出了一大片冰碴。
极速滑行的觉鲁忽然发觉对手的动作慢的可笑，他调整着矛尖，让它以最笔直的角度刺入了海鲛柔软的肋侧。
在冰碴营造的雪白之中，觉鲁与海鲛的身影模糊不清，远远望去，只能看清那柄由于过长而露出头尾的竹矛。
冰碴缓缓地落在了交战的两者身上，定格成了一座仿佛在冰面矗立许久的冰雕：那是一个俯身成标准冲刺姿态的少年和一只被贯穿了胸腔的蓝色海鲛。
鳞毛闪耀的色泽黯淡下来，看来它已然是半死了。
另一边，黑林子里响起鳌虾的阵阵惨叫，终于，冬堡山的援军登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