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安慰人的手与当年一样,没轻没重的,可简简单单的话,却与昌平哥哥如出一辙。
我忽而意识到,上苍还是眷顾我的,至少给了我,两位体贴入微的哥哥。
只有在他们面前,我才能将自己的酸楚彻底交付,像个小姑娘一般,没志气地哭鼻子。
哭到了后来,连声音也噎住了,安儿也跟着哭了起来,才笑话自己停下。
五哥也笑了,直擦我的眼睛:“还是当年的模样。”
话毕,才注意到还有个安儿,“这是你的孩儿?”
我摁了摁安儿,将他推至五哥身前。“安儿,快喊舅舅,娘亲与你提起过的。”
安儿望了望他,直退开一步,不肯说话。
五哥便摆了摆手笑:“倔脾气,性格像你。”
我知他是想问孩子的父亲,便回了句:“他叫李安,是昌平哥哥的孩子。”
五哥点了点头:“他的孩子好,他的孩子好。要不是当年的变故,我早已为你二人赐婚,如今也算是圆满。”
话毕,便朝方才的女人挥手,示意她先回去,然后将我拉到屏风前坐下,朝门外喊:“传膳!”
“知道你今日回来,早就让他们备下了你喜欢的吃食。”
我举着筷子,往桌上的膳食转了一圈,不由得笑:“这可都是你喜欢的。”
五哥气得拍腿:“这群媚上的奴才!”
灌了口酒,又问:“我接到刘江的来信,还以为是谣言,没想到真是你。“
“渤海人明明撕毁了合议,你是如何逃出来的?”
我叹了口气,大致与他说了张娘娘救我的经过,只是省去了三太子与蒲里。
五哥听了,也忍不住叹气,咒骂了两句渤海人,便追问辛姐姐她们的下落。
十九姐虽嘱托我保密,可我千辛万苦将嬛嬛的骨灰带回来,绝不能让她汲汲无名地下葬。
便与五哥说:“有件事,我说了,你不要追究任何人的过错。”
见他点了头,又拍胸允诺:”与我说话,不需要如此生分,你就是要天上的星星,我也想办法应你。“
我心中一暖,便如实开口:“回来的长公主不是嬛嬛,是十九姐。她怕惹你伤心,才一直没说出口。”
他有些恍然,”怪不得,我总觉得她的个性变了。罢了,我已当着天下面赐予她封号,她又吃了那么多苦,也就不追究了。“
”嬛嬛和爱妃,还有母后,如今可还好?“
我的声音低沉下去,“嬛嬛她,五年前就走了。辛姐姐是年初走的,张娘娘还活着,只是眼睛受过伤,后来就看不见东西了。”
五哥听了我的话,神情便落寞下去,连声音也低得几不可闻。
“她们...她们如何走的,走时可还安心?”
我张着嘴,呼了好大一口气,才强忍住泪。
“到了京城,嬛嬛便一直不太清醒,走的那日,神智才略微好些。
那夜,下了很大的雪,她为了救安儿,被赛里达的马撞了。走时…她很想你,也很想康邑的煎羊角。”
“辛姐姐…辛姐姐走得很突然,她得知渤海人撕毁了合议,便纵身跳下了城楼。张娘娘她…”
五哥听了,已是泣不成声,忙做了个手势,示意我不要再说。
我知晓这些往事太过沉重,至今回忆起仍是钻心,五哥一时无法接受,也是情理之中。
便揉了揉鼻子,不再言语。
静默片刻,想起来怀中还有书信,便掏出递给五哥:“这是张娘娘给你的信。”
五哥接过信,凑到烛火旁细细撕开,一字一句地读着。
不一会儿,整个人便直缩下去。
我将他扶住,他只撑着头自责:“我对不住你们,我该早点将你们救出来的。”
我坐在他的身侧,想起来辛姐姐也留了半块玉梳,也一并递上:
“当年,我按照你的吩咐想带张娘娘她们走,可辛姐姐落下了这把玉梳,一来一回晚了一个时辰,我们便没走成。“
“我们被抓时,辛姐姐肚子里的孩儿已经成型了,昌平哥哥说是个男胎,只是后来被渤海人逼着小产了。”
五哥握着玉梳,痛得浑身在抖,只朝我摆手,示意我不要再说。
我心中发酸,直望着空空的烛火沉默。
呆站了一会儿,又觉得该为五哥留出些清静,便领着安儿出门,由内侍领着往回廊处走。
走到高处时,安儿忽而问我:“辛姨明明是与昌平伯伯一起跳城的,娘亲为何要说谎?还要说他是我的父亲?”
我脸色一变,忙捂住他的嘴。
“从前的事你就当是忘了,在这绝不能提起,不然,你与娘亲再也无法呆在一块儿了,知道吗?”
“可是我想阿爹,他们说他被打跑了,这是真的吗?”
“往后也不能提起你阿爹。”
“可是我想他。”
我将他抱住,指着他的胸口。“往后,你也要将他忘了,我们会开始新的生活。”
……
绕过回廊往西北,领头的内侍,终于在一座假山环绕的宫殿前停下。
我抬头看了看,那匾额上正写着三个大字:“庆瑞殿”。
伺候的宫女都跪在门口,领头的一个见我们到了,便上前问询:
“公主与小公子一路辛劳,水已经备下了,是否要先净洗?”
听她一说,我还真觉得无比疲累,便点了点头。让他们领着安儿去偏殿换洗,自己则跟着那领头的宫女迈入主殿。
几个宫女早已候着,见我进来,便围上来,帮我解衣。
我闭着眼,感觉到她们的手划过胸腰,忽得就想起三太子,浑身不由得收紧,便将她们全部斥退,仅留一人加水。
暖流没过顶发时,才感觉心中的压抑有些舒缓,那根植在心底的寒凉,好像也被温化了些,不再战栗。
趴在木桶边上沉思,周身又被暖雾裹着,瞬间的轻松与安宁,令我觉得有说不出的满足。
什么都不必想,什么都不必面对,只是空空地,暖暖地发呆。
只是这安宁不过维持了片刻,便被那仅存的宫女打破。
她本是想替我摁肩,可捋开我的发,不小心就滑过那些伤疤,惊得连呼吸都带上了颤音。
我见她抖着手,忙转过身,将背贴住木桶,喊了句:“出去!”
待她跌跑出屏风,才捂着脑袋,陷入另一阵失神。
我将手搭在脖颈上,顺着划过我的胳膊,背膀,也不由得微微发颤。
手臂上的伤,是为二太子挡箭时留下的,手腕上的伤,是自戕时划的。
背上的伤,是在北行路上被打的,肩上的牙印,是三太子咬的,而腿上的伤,则是那年,乌独卜将我丢在马后拖的。
仔细想来,身上几乎无一处完好。
与养在深闺的女子相比,不得不说是吓人,也难怪宫女害怕。
只是,她们不知道,每一个丑陋的印记背后,都有着怎样的痛楚与绝望。
收了手,感到浑身的暖意忽而散了,便从水里起身,套上衣物。
里衣将将系好,忽地便听安儿在偏殿叫唤。
也未细想,忙披上外衣,跑去查探。
入了偏殿,只见安儿不知何故站在桌上,正拿着水瓢生气。
宫女洋洋洒洒跪了一地,中有一个还被砸了脑袋,见了血痕。
我上前一步,将他直直拽下。
“安儿,下来!你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