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手们沿着冬堡山脚一路向东滑行，穿过这片密林，便是两海交汇的海峡地带。这个时节，海水已被冰冻成大地的一段延伸，结成的冰路便是入川狩猎的必经之处。
随着时间流转已接近了正午时分，天边泛起了鱼肚白，像极了清晨的光景。
雪季的霞光在冰锥上招摇，闪起金色的光点，映在冬堡山侧的崖面上，如同极夜时星空的样子，又像一双双望着出猎孩子们归家的眼睛。
村落里，男人们耷拉着蓄了一季的胡须在窑屋外粗暴的清扫着堂院的积雪，女人们则拆掉门窗厚厚的幕帘，让堆搡在窗前的孩子们迎接一年的第一份光亮。
“看啊，妈妈，大家都撩开帘子了，他们都在看哥哥们出猎呢！”姑娘轻快的声音像是冬堡山久违的阳光那样透亮。
“这么远，哪还看得到啊，你快进屋吧！冻坏了身子可当不了猎手了。”
“看不到了吗？我还想看看鲛鱼是什么样子呢，你们说的那么吓人，是不是真的？”
“这个时候鲛鱼都躲回冰川深处了，你爹爹就是因为这个才放心让他们出猎的。要是冰封季啊，达仁这个岁数的孩子跑出山，是会被鲛鱼吃掉的！”女人说着，对清姣做出吓人的表情。
“鲛鱼真的那么可怕吗？”小姑娘深信不疑，问完话便屏住了呼吸。
“这愁人的苦寒啊，”母亲的眼睛里闪烁着，往昔艰险的狩猎情形仿佛历历在目，“在我们那时，别说领着这群孩子，就是带一队有经验的猎手，也多半带着伤回来。”
“那鲛鱼里面就没有好人吗？”清姣穷追不舍。
“鱼怎么会有好坏之分呢，再好心的鲛鱼也抵不上一个猎手的性命啊。”她虽然用着轻松的语气，思绪却带着担忧飘到了远方。
在母亲目所不及的远方，悟怀的孩子们跟着成年猎手们快速的穿行着，众人的视线因身处密林边界而亮了起来，很快便将抵达连接大陆的边缘，那是连接雪莽和绝辙两野的一段冰路。之前在极夜里训练了几个月男儿们，此时早已适应了漆黑，东方射来的霞光反而分外刺眼，光芒穿过鳞竹与冰棱交错的缝隙，化作千百柄光束聚成的钢枪，戳在猎手们行进的路径周围，警醒着他们此行的凶险。
可是，他们毕竟还是孩子。
和觉鲁一样，大家们第一走出大山这么远，并不觉得饥饿或是劳累，一心向往着自己出猎的下一阶段。
他们甩着崭新光亮的辫子，抖擞着裘衣边缘的兽毛，甩着手中的斧镐或是锯绳，疯狂的呼喊着，毫无保留的绽放着北方民族从古至今传承的豪情。数十个猎手飞奔着跑出密林，俯冲向海岸外平坦而厚实的冰层，在海面与冰面折射的五光十色里穿梭。他们踏上那片空荡的冰路，冰面反射的光照在他们身上，偶尔从裘衣缝隙裸露出的皮肤被映衬出黝黑的光泽。他们吵嚷着，打闹着，那一张张面庞还未被风雪蚀上痕迹，就像海面一样，荡漾着亮丽的光彩。他们像是一群初具心性的神灵，让沉默了许久的雪莽大地腾起一股热气，如中原的炎夏般绚烂。
“安静！”
发号施令的人是猎手里最魁梧的一位，他满脸布满褶皱，垂辫却与新手们一样油光锃亮，那双剔透的目光露出与觉鲁他们无异的神色，年龄应该也就大出他们六七岁左右的样子，还与“苍老”毫无关联。其他猎手也大多是一样的年纪，眼神却因多年的风霜而不似那人那般烁烁有神。他们的下颚、眼角与裸露的手面皮肤拥有同样类似于“苍老”的特征。觉鲁知道，那是历年来的苦寒所划下的疤痕，它们远比皱纹来得快而密集，令并不浓密的胡须在下颚的缝隙里显现出更贴近鬃毛的质地，眼神因划过太阳穴的深深痕迹而变得深邃且狠辣，两双手掌因龟裂和增生的角质形成类似盔甲的纹理，让你丝毫不会怀疑他们能与冰原最凶猛的野兽角抵。这便是觉鲁向往的一副英雄特有的刚毅样貌。
“稍作歇息，一会儿听哨声出发！”
队长的声音低沉，却没有被风吹散，稳稳地传递到了每个猎手的耳朵里。大伙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低下身子靠拢了起来，隐蔽起无知带来的兴奋。大伙在竹林外围靠坐着，用背包里的干粮和鱼肉干勉强充饥。没一会儿，哨声响起，众人便快速列成一个个箭头样子的小队，那严谨的队形与宽广的冰层对比来看，似乎毫无分量可言。
或许是海水的缘故，也或许是因为开阔的空间，这片区域的天气相比冬堡山那边正常了许多，风声不再躁动，空气在静谧中恭候着鹅毛大雪的降临。
觉鲁的心情却沉重起来，他和同龄人一样，都恢复到了应有警戒状态，漆黑中磨练出的敏锐器官，不适地感受着这片光亮而温和的世界。当沉下心后不难发现，透过白亮的雪光，在林子的阴影里，数不清螯虾试探地露出头来。它们用口器摩挲着泡沫，仿佛在模拟即将吞入口中的食物，镰锯样子的前肢轻轻地切在冰棱或竹木上打磨，丑陋的三角脑袋用力的伸向队伍的方向，叫嚣般的发出让人反感的阵阵噪音，放肆着它们积怨已久的杀心。
年轻的孩子们恍然大悟，原来方才林子里的窸窣声正是这群伺机而动的节肢动物，它们在暗中以狡黠的步子追逐着，看到猎手们已经远去无机可乘，便在刚刚众人歇息的地方寻找着残羹剩饭。年轻的猎手们这才对自己之前的放浪心有余悸，甚至开始顾虑起自己不久之后的返程了。
由不得这群孩子的瞻前顾后，随着成年猎手的带队，觉鲁和同龄的孩子们已经踏上了出猎的下一阶段——那条宽阔而长长的冰路。
随着行进，觉鲁能清楚地听见脚下的冰层细微的开裂声，那细小的声响在静谧的雪地上竟是如此的令人揪心。从现在起，哪怕凸起的一块冰丘、镶在冰面的一块砾石，也能让他们严阵以待，他们开始慢下了速度，稳住每一步冰刀的位置，稳住自己的慌张，提防着突如其来的袭击或是意外，将自己拉入死亡的深渊——冰路上的情形像在循环每一年出猎新手的情形，从无知兴奋到过分紧张，时常还有恐惧的哭喊，这便是悟怀人成人礼的全部。
“觉鲁，我怎么觉得黑暗中反而更有安全感呢？”达仁说着，不住地打了个激灵。
“别说话，吓了我一跳。”当下的情形里，觉鲁也没有多沉着。
“你这么厉害，用不着紧张吧？”达仁一边挖苦着对方，一边说着鬼都不信的话，“唉，还是冰封期的大风听起来更让人塌心啊。”
“别打扰我，用心听。”觉鲁发现了什么不对劲，对达仁的吵嚷有点不耐烦。
“老家伙们还没发话，你乱带什么节奏，我看冰面要比刚才的黑林子安全多了。只要、只要这个冰刀别打滑——”
“嘘，达仁，安静听！”队长瞥向他们，示意着即将到来的危险。
咔、咔、咔……
果然，一阵有节奏的声音随之传进了两人的耳朵，达仁紧张兮兮的踮起脚，小心翼翼的拨开额前的碎发，让视线顺利的跨过前方的冰丘。
“你看的清吗？”
“我不用踮脚都能看清。”觉鲁忧心忡忡地望着，“是巨蟹。”
只见在距出猎队伍五百米开外的地方，五只破冰蟹蹒跚而来，它们个头不一，像极了一个正在搬家的巨蟹大家庭。
排头的几个孩子早已惊起了一身冷汗。
很快，那堆庞大的青色甲壳便越过了坡面，直直地映入所有猎手的眼帘，壮阔的身影配合着口钳和关节的摩擦声，给这个新手队伍带来又一次的震撼。
“排头的不要惊慌，站稳了不要弯腰。”
队长和几个成年猎手挥手示意大家不要慌张，同时盯着越来越近的巨蟹们，冷静地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觉鲁看了看身旁，达仁在内的大部分人还是陷入了惊吓，脸上浮现出比冻伤还难看的青紫色，他却记得训练时的叮嘱，不为所动。
“等、等死吗，我们？”达仁说着，手已经不听使唤的摸索着依靠。
“冷静点，你攥的我胳膊疼。”
“你怎么做到这么冷静的，我手都抖抽筋了。”
“独行的螯虾，成群的巨蟹，都是没有太大危险性的，南蛮子都知道的道理，你一个悟怀人不知道吗？”搭话的人是队伍里为数不多的女孩子，好强的语气和她结实的身材非常匹配。
“对啊。可是……破冰蟹？他们怎么叫了这么个晦气的名字？我们可都是站在冰面上啊。”达仁用着怪异的语调凸显着自己身处的凄惨气氛。
“罗婻，这群家伙没那么简单。你看咱们队长。”觉鲁看向那个姑娘，一个冰封季的训练让她与之前的纤瘦有了天翻地覆的差别，但女性较为薄嫩的颧部皮肤因长时间在风雪中外露显露出成片的红彤，厚重的黑眼圈也因白皙的肌底而过分明显，比觉鲁和达仁显得更加成熟老练。
达仁和姑娘随着话语看过去，显然队长并没有把队伍的安全交付给口耳相传的民谣谚语。队长把身子挡道一行人的前面，一边咒骂着，一边盯着对面的一举一动，而蟹群却并没有因为猎手队伍的等待而停止前进的动作。
双方距离越来越近，队伍随之慌张的向后挪动起来，前排的队长和山舞觉鲁在内的几个人，反而被凸显的无依无靠。
此时的觉鲁正惊喜的望着这群怪物的细枝末节，双方的距离从一百步缩到五十步，从五十步再到十数步，很快，山舞觉鲁要接近仰视才能看清这些庞然大物的全貌——从巨蟹粘着绿色青苔的棒状复眼，到口器旁轻微摩挲的颚足；从腹脐规律的三角甲壳，到身侧上随风摇摆的绒毛。他惊叹并敬畏着这群绝辙冰川锻造出来的奇异生灵。
沧河达仁则显得有些呆滞，他被恐惧充满大脑，用着自己最后那点清醒，拽着山舞觉鲁的衣袖，像极了躲在英雄身后的姑娘。而真正的姑娘罗婻则稳稳地站在队长身后，脸上应有的恐惧成了好奇。
“觉鲁、罗婻，我们太近了。”达仁忍不住提醒着两位伙伴。
“别乱动，对面的大家伙现在也很紧张。”罗婻并没有接受达仁的热心提醒，而现实也确实如她所说。
“没事了，原地等等吧，”队长转过身来，判断当下已没有风险，便走向队伍，想稳定下这群孩子的慌乱，“巨蟹们只是在赶路，已经开始绕道了。”
大家随之看到，领头的破冰蟹果然开始转动自己笨重的身体，让双方的夹角不断扩大，拉开到安全的距离。果然如谚语里说一般，忙着“搬家”的蟹群友善而平和，它们正挪动着沉重的肢爪，向队伍身后的岸边方向爬着。
“还没到巨蟹迁徙的时期，这一窝可能是在冰川那边遇见了什么变故，说不好是因为鲛鱼出了蛰。大家不要掉以轻心！”队长说话的时候一向没什么表情，每一句话都像是一个命令。
“嗯，知道了！”大伙回应着，已经很快摆脱了刚才的紧张气氛。
忽然，最末尾那只幼年的破冰蟹像孩童一般顽皮的回过头来，它那对细小的棒状复眼几乎看不见什么，凭借着声音的方向探过身来，动作像是一个跌跌撞撞的孩子。它好奇的向最前排的几个人走了几步，坚硬的肢爪在厚实的冰层上敲得叮当作响。成蟹们似乎知道猎手们没有歹心，双方当下也没有生存上的冲突，便只是慢了步子等着幼蟹，与之前的紧张气息比较起来温和而充满善意。
“退后！退后！别惊着蟹群。”队长的声音低沉，却依然带着很强的力量。
觉鲁和达仁看了看前方的地面，那只幼蟹停下来脚步，开始玩弄冰层上一条浅浅的缝隙，那可能由于日出带来的温差，巧合般的裂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两个人发觉到，冰缝下面好像透出了什么异样的声响，若隐若现的听不真切——那是一种类似铁片在水里振动的声音，带着千万年苦寒赋予的阴冷音色，传向觉鲁和达仁所处的漆白世界。两人面面相觑，联想到族人经常描述到的一种不祥事物，顿时紧张起来。
咚——
一小阵轻微的撞击，竟然让裂缝里迸出了一点水花。那只呆头呆脑的幼蟹晃了晃身子，对甲壳上沾到的星星点点充满疑惑与不解，它泛着肉色的甲壳在阳光下显得柔软，完全没有外骨骼本身的硬实质感。。罗婻被幼蟹孩子般的反应勾上了魂儿，她轻轻走了两步，想去触碰它还未长成斧形的螯钳。
觉鲁望向那个姑娘，清透的阳光铺在她红彤彤的面颊上，映出与他回忆里母亲拥有过的某种温柔。
罗婻伸出了手，难以想象为杀戮而历练的双手竟然捧起了一只猛兽幼崽的螯钳。这些在窑洞里长大的孩子们肯定不会得知，他们有多少父辈是失足闯进破冰蟹的巢穴，惨死在这种糅合了巨斧与槌头形状的螯钳之下。
终于，暴躁了一个上午的大风在冰面上讳莫如深的安静下来，罗婻脸上浮现的惊愕打断了这幅美好的画面。
她陷入了与那只幼蟹同样的惊讶中——作为人类，她更能明白螯钳上的一丁点水花意味着什么。队长最先发现了异样，飞快地要去抓住罗婻的肩膀，猎手们因被突如其来的动静急忙的向后倒退。
觉鲁见状，快速地撇开紧攥着自己的达仁，也向罗婻跑去。时间仿佛慢了下来，这不及十步的距离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似乎永不可抵。觉鲁望着她尚未回过头的侧脸，张大的嘴巴还没来及发出声音，眼神里的惊愕就已经表明当前发生的一切。
“队长，是海水！！！”
罗婻急促的说着，慌张的表情还未在脸上成形，就被一阵外力瞬间撞击成可怕的形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