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非黑即白的冰原大地上,风雪周而复始的喧嚣,像是我心底深藏的执念,让我的一切心绪都与之关联。它不因情绪而淡化,不因生活而消散,连接着远去的回忆,却永不可抵。”
故事的开始是在很多年以前的覆雪大地,那时正值冰封季的尾期,天边泛着紫红色的霞光,与璀璨的星辰交相辉映,酝酿着未来四个月之久的鹅毛大雪。
绵延万里的静谧仿佛证明着,这片大地本不应属于人类,或许只有倔强与坚韧的悟怀人,才让它勉强成为了人类疆土的一部分。
这里的人们生存在一座庞大的塔形遗迹上,巨大的古迹被积雪压实成了山的形状,承载着整个部族的生息繁衍,正如他们里吟唱的那个名字:冬堡山。
山壁上,绳索串联着坚硬的竹板架成阁道,组成整个村子的通络网,连接着古建筑表面阶梯错落的窑屋。这里刚刚送走漆黑且漫长的冰封季,霞光开始在阁道光滑的地方闪耀起来。此时,年少的清姣正趴在窗边,从角落里伸出猫一样的小脑袋,惊奇地看着外面斑斓的世界。
在冬堡山下的雪原上,蔓布着巨大的冰棱柱,它们拼凑成巨大的窗花形状,顺着纹理支出雪面,尖端烁烁着光点,提醒着每一个滑行的猎手,仿佛哪一个不留心就会被那冰冷的矛头贯穿胸口。东侧的雪原并不算辽阔,与它接壤的密林边缘,寥寥几只螯虾在那里觅食,找着前日里猎手归来零落的什物充饥。它们迈着狡黠的步子,前后徘徊,在竹林与雪原之间形影闪烁,远远望去,如同草丛里零星的蚂蚁。它们身形佝偻,肢爪纤细,随着山脚寒流带来的风吹草动,迅速躲进了密林的阴影里。
与这股寒风一同出现的,是一群坚韧顽强的悟怀猎手。他们大多相貌俊朗,随着脚下的冰刀滑动,甩动着长长的辫子,让自己健壮的身躯在积雪和冰棱中穿梭。他们穿着还算合身的裘衣,个头高低不齐,按照中原习俗来看的话,多半都算是还未成熟的孩子。
“雪季这么快就来了啊。”说话的人是一个模样温婉的女人,她温柔的目光落在正在织缝的衣服上,同样温柔的声音却关心着不远处在窗台张望的小姑娘。
“天终于亮了,好漂亮啊!”小姑娘在窗口顽皮着,却也知道不让母亲担心,动作还算小心翼翼。
“是啊,今天轮到你哥哥出猎的日子了。”女人抬起头,目光温暖又带些感伤。
“是啊,他们都下山了,今年没有人陪着我看雪了,今天的雪花会是什么形状的呢?不知道他们在山下看不看得见。”
“哪还有闲心看雪,你是不知道狩猎有多危险啊。”
“是指鲛鱼吗?他们俩训练了一整个雪季,觉鲁哥哥又是这届最优秀的猎手,一定会保护好自己的。”小姑娘摇头晃脑,模样比她口中的哥哥们还要骄傲。
“姣儿,可怕的不是鲛鱼,是绝辙之野。”
清姣转过头望向母亲,倾听着。
“覆雪让悟怀人性格坚韧,但绝辙让鲛鱼变成了天生的屠夫。让咱们村子存活在这片苦寒之地的,不是工匠的辛勤和庙祝的祈祷,而是猎手们鲜活的性命啊。”女人说着,不自觉地停了手中的针线。
“没错,他们昨天还告诉我,作为一名猎手,一个人的生存算不得生存,猎手需要抵挡来自冰川的威胁,需要不停地磨练自己,磨炼练一整个冰封季,然后用这条命去换取更多只鲛鱼的性命,才能保护悟怀人和冬堡山的安全。”女孩自顾自地说着,表情无意间模仿起那个热血的年轻猎手。
“啊?这话是觉鲁说的还是你哥哥?小小的年纪,不要命了。”
“都是爹爹训练时教他们的,您不知道?”她虽然抑制不住地满心欢喜,但还是注意着去用“他们”去笼统地代指出猎的两个哥哥,生怕哪个不小心就被心思缜密的大人猜出了她那朦胧未定的少女心思。
“哼,这个老东西。”
女人皱起眉头,重新抬起手里的女红,但动作没了之前的温柔细腻。毛线与棒针的摩擦声粗糙的像是锯木柴。
清姣她并没有在意到母亲的抱怨和忧虑,还带着刚才的兴奋劲儿,她两只手捋着头发,没几下便编成了猎手标志性的发辫。她蛮有成就感地爬到窗沿上,一手把自己幼小的身躯撑得笔直,另一只手挥舞着自己的辫子,向山下渐行渐远的身影呼喊。
欢呼的声音在屋外静谧的寒冷中很快就没了声音,倒是屋里显得格外吵嚷。
“妈妈,妈妈!哥哥望向屋子来了,他看到我的辫子了。”姑娘很不识趣,又向着母亲显摆起来。
“哪有你这么积极的!等你当猎手还是三四年之后的事了,等我忙完带你去找山舞叔叔求求情,这种送命的事儿,能拖一年是一年。”
“我算过了,三年!”说着,那几根肉嘟嘟的手指相互摆弄起来,不知脑袋瓜又再琢磨着什么,“才三年嘛,三年很快的。”
清姣憧憬的眼神里冒起了星星,这孩子似乎把枯燥且危险的狩猎附加上了自己幻想的朦胧色彩。
“唉,咱们这一家子啊,当爹的傻,当儿子的傻,把姑娘也给带傻了。”女人满心的怨气,却还是强装着打趣的口吻。
“哼,我才不傻呢!”清姣顽皮的瞥了一眼,却看到母亲的眼睑上有什么东西反射了一丝屋外白亮的光线,便懂事的下了窗沿,端坐在窗子边上。
女人也终于按压不住耐心,把乱成一团的针线放到一边,背过身子,把表情藏到阳光照不到的阴影里。
从传说的年代开始,悟怀人就已经世世代代面对苦寒与绝辙生物的侵扰,冬堡山上的文明也早早地建立起一套与之完美对抗的社会法则。悟怀族人和少数从周围迁来的家庭中,所有年满十三到十四周岁的孩子都要经过一整个冰封季的磨炼,达到标准后便结队下山,开始持续四个月的雪季狩猎。
入川狩猎是件极具危险的事情,哪怕对成年的猎手来讲也不会每次都毫发无伤,但丰厚的渔猎成果与这种融入骨血的生存方式,让这些勇士们毫不畏惧死伤,族长和庙祝们会按照伤残的程度来决定回山的人是否能继续出猎。猎手团队正是通过这种方式,一年比一年精锐,成了雪莽之野的传奇;保留多半行动能力的人会成为工匠,负责阁道和窑屋的维护建设、兵器的锻造等工作;重伤到不能自理的人则成为庙祝,承担着议会、祭祀、医疗、畜牧乃至与南方贸易的工作,由于生活已经难以自理,他们需要领养一只永远忠于自己的鰼鱼,鰼鱼的翅膀和长爪会完美替代他们残缺的四肢,而代价则是要用自己的鲜血作为它的养料,庙司硕壮的身体也因此会变得枯瘦、羸弱,最终和鰼鱼一样短命老去。
虽然有的崇尚力量,有的崇尚知识,但所有的人在这场残酷的成人礼后都成了毫不畏惧死亡的铮铮铁骨。在冬堡山生存的人类无一例外地遵从着这份法则。这也是一个北方民族对这个苦寒之地的抗争,又是村子里每一个把孩子艰难拉扯大的母亲对命运的无奈之举。
虽然如此,哪怕是成为母亲的人,眼泪在她们脸上也是不常见的,只是眼角有时会多了隐隐的泪光,比雪季的飞雪、冰封季的星光还要频繁地被亲人短短的瞥见。
今天是一季之终与一季之始的日子,出猎的队伍已经滑过了雪原,在竹林边缘稍作歇息。沧河家和山舞家年满十三周岁的两个孩子就在当下的队伍里,他们相互整理着裘衣和长辫,对这片神秘的竹林和远方的海岸跃跃欲试。
很快,地平线泛起紫红的光辉,在冰川身后娜娜而起的太阳,见证着他们一年一度勇敢而决绝的成人仪式。
这时的白昼还不是很长,太阳会在三个小时后下山,带队的猎手会在日落前就让孩子们返回冬堡山,初次的出猎也因简短而降低了危险性,而绝辙之地的恶兽们大多不愿为了短短的一段阳光而放弃最后几天的冬眠,作为它们食物链上层的鲛鱼,也多半不会有什么大动作,一旦有落单,反而成了年轻猎手们试炼的好对手。
带队的猎手们大多都有近十年的出猎年头,他们用稳健的步伐教导着孩子们,如何去感受这片无情的大地,和大地上与之并肩作战的严寒。他们的冰刀永远在冰棱与鳞竹间最适合滑行的前进线路上,利落的背影在幽暗的密林里穿梭着,成了孩子们眼中最让人安心的光芒。
山舞觉鲁便是孩子中的一员,他拥有着和父亲一样高挑的身材,和一众孩子比起来甚至算得上魁梧,手脚灵活有力,肩臂充满了生命力的硕壮,各项素质都是这代悟怀孩子中的佼佼者。和很多孩子一样,对冒险的好奇心和英雄的崇敬感也他的源动力。他踏着冰刀,模仿着前方领头人的步伐,丝毫不落他们下风——当然,领头的猎手们用的是狩猎时最慢的行进速度,毕竟三个小时的出猎也只够训练孩子们的胆量。
要知道,他们这些无数次抵至冰川的幸运儿,哪怕用尽全力也未必是那些天生猎手的对手,作为人类,他们在这片贫瘠地仅有的优势便是协同合作与工具的使用。攀山镐、破冰斧、锯绳乃至冰刀,都是猎手们必备的武器,它们模样粗犷而充满力量,是猎手面对恶劣环境和猛兽的保命符。山舞觉鲁看着自己的速度还算抢先,便俯下身来紧了紧帮着冰刀和武器的麻绳。
影影绰绰的密林深处,猎手们像是一颗颗划过的流星,沿着统一的轨迹,间隔不远的一个接一个从冰棱与鳞竹间穿行。
行进中,偶尔会有人因不太娴熟而引发轻微的碰撞,声响惊动了阴暗处游荡的幽灵——那是一群在林间舞动的竹蛸,它们像遭遇强风的乌云,片刻间便散开,它们用一根根细腕气急败坏地抽打着岩石和竹木,在表面摩擦出刺耳的噪音,与它们怒骂一般的叫嚷声在周围林子里回荡。
山舞觉鲁刚刚起身,一把抓住一只撞进自己怀里的竹蛸,隔着厚厚的编制手套都能感觉到它触腕上锋利的细齿。
可能是吸入过多冷气导致的缺氧,又或是因为过于紧绷的神经,随着一阵晕眩,他的思绪开始不受控制的游走。那只不停挣扎的竹蛸在觉鲁走神的瞬间窜出手心,腾挪着身子,迅速融入了幽暗里。
“看啊,这就是咱们的大悟怀!达仁,你看现在鲛鱼这么猖狂,咱们加把劲,当上这次雪季的第一批猎手。以咱们的默契,将来一定会成为冬堡山最英雄的猎手兄弟!”
几天前的崖顶,意气风发的少年望着山下的风光,满眼的英雄气概。
“我啊?算了吧,我倒想跟山舞大人当个庙祝,还有鰼鱼能使唤,挺不错。有没有什么不负伤就能当庙祝的方法啊,问问你爹。唉,要是天生少条胳膊少条腿就好了,也不用天天训练,又得攀岩又要滑冰,我每回爬上来都累得半死,你怎么还有说有笑的!”沧河达仁已经累得有气无力,但抱怨却丝毫停不下来。
“怎么,爬上来后悔了?不然你从这跳下去,保你达成心愿!要不是等你,我早一口气到崖顶了,哪用姣儿等这么久。”
“哈哈,猎王的儿子当庙祝,庙祝的儿子当猎王!”姣儿爽朗的笑声回荡在觉鲁的记忆里。
在村子,他们三个一直都是亲密无间、形影不离的好玩伴。
“喂,姣儿,我可没说想当猎王啊,再过十年二十年我也不会是你爹的对手。”觉鲁仿佛是自己说了大逆不道的话,赶紧辩解起来。
“那不行,你这么厉害,总不能只做一个猎手啊。”清姣笑嘻嘻的,眼神像是望着一个父亲那样的大英雄。
“嗯!做个猎手就好。”
恍惚间,山舞觉鲁回想起冰封季训练的时光,那时山崖顶上的风声与在竹林里的呼啸近乎重合,而密林中竹蛸逃窜的碰撞声又像极了宣誓那天庙坛里火把的毕毕剥剥。
“山舞觉鲁,你为什么要当猎手?”山舞觉鲁永远忘不了父亲说话时严酷的神情,在遇见鲛鱼之前,这是觉鲁此生最恐惧的目光。
“我的梦想,就是做个伟大的猎手,消灭鲛鱼和苦寒的诅咒,把悟怀人从冰雪和鲛鱼的威胁中解救出来!”
那句仪式性的问话也因父子十几年来的爱恨羁绊而掺杂了更深一层的意义。回想起来,父亲对自己的回答还算满意,但他一心想让后代去实现自身未竟的事业,那种执念已经近乎痴狂。觉鲁每每回想起来都不由感到一种难以呼吸的压迫感。
突然,一声不知何处传来的冰裂声吓得觉鲁回过神来,险些摔倒在地,他赶紧撑住晃动的身体,一个样式朴素的菱形吊坠却顺着领口掉了出来。那是他父亲为了纪念第一次入川保存的一块鲛鱼喉骨,粗糙的表面刻画出它曾经主人的凶恶,也刻画着那段令人胆寒的时光。
“嘿!想什么呢?刚才滑得那么快,体力不支了吧。”顽皮的达仁忽然从他身后窜过来,大声吓唬着。
“才没有。”觉鲁说着,缓缓的把鲛骨吊坠放入了领口,他轻轻拍了拍胸口,让自己缓过神来。
“你爹爹是不是教了你什么邪术,怎么你跟牲口似的跑那么快!”
“哪有什么邪术?你这个家伙,慢吞吞的,我都快睡着了你才追上来。”
“刚才那是有些情况耽搁了,现在我调整好了,走,比试比试。”达仁挠了挠头,看起来是个不善于编谎的孩子。他说罢,耍了个小聪明,本来搀着山舞觉鲁的手使劲一推,自己反倒一下子窜到前面。
觉鲁倒也不计较,像练习时一样弯下身子,调整好平衡,嗖地一下像一只天生生存在冰原的野兽,麻利得滑向前方。就在他快要超过达仁的时候,觉鲁顽皮地把手伸进达仁的腰带,熟练地让两个人一同提起速度,向前方不远处的队首汇合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