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脸的一人登时怒了:“大胆妇人,你可知我是谁?!”
“对!他可是张相的侄儿!”
我气得将酒壶也摔过去:“丞相好家风,竟敢教你们妄议天家,冒犯皇后!”
“是又怎么样,你一个无知妇人能奈我何?连皇上都要敬我伯父三分!”
我正想扇他们两耳光,旋梯处便传来一个女声:
“好啊,那我今日就去皇上那问问看,到底他是君,还是他张衡是君。”
我侧过头,见得一个高髻大袖,朱钗罗裙的女人正向我们走来。双颊圆润,红似春杏,打眼像嬛嬛,再细一看,竟是十九姐。
我还未出声,她便来抢话:“嘉元姐姐,可把你盼回来了。说是去渡口接你的,怎么到这儿来了?”
我满脸困惑,想问个究竟。
还未开口,两个男人便变了脸色,跪下求饶:“长公主饶命,我们是酒后胡言,算不得数的。”
十九姐眉头也未皱,只朝旋梯处的护卫摆了摆手:“把他们两个给我拖下去,送到衙门好好审问。”
吩咐完毕,才冲我笑:“我听说合议未成,你们都回不来了,怎么你…还带这小毛孩回来了?”
经了这一番波折,也没了吃的兴致,只叹了口气:“说来话长,我们先去见五哥,随后再与你细说吧!”
十九姐便牵着我与安儿,直上马车。
走了一会儿,见四下空旷了些,才细声开口:
“都是经过生死的,我就不与你客套了。我如今用的是嬛嬛的身份,你要替我守住秘密。”
怪不得她打扮得与嬛嬛如此相像,可又不明白:“你本就是公主,为何要装扮成嬛嬛?”
“我本无意这么做,只是我曾与如今正受宠的潘贵妃有些过节。
我怕她从中作梗,不让皇上认我,又想着你说过我与嬛嬛相像,才想了这个法子。”
我知十九姐是迫于无奈,可嬛嬛已然不在了,无论如何也该让五哥知道,便劝她道:
“我知你是无奈,可如何也不该占着嬛嬛的身份。等我们一道入宫,你还是禀明身份为好,五哥不会怪你的。”
十九姐却来了性子:“我现在有的一切,都是因为嬛嬛的身份,不然以郑璎珞的身份能得到什么?“
“你要是守口如瓶,我自然答应你不会做逾钜的事,坏了嬛嬛的名声。“
“可你要是逼我,我就把你儿子的身份说出去。郑人有多恨渤海人,你不是不知道,你要是想他活着,就管好自己的嘴。”
我已知她是刀子嘴豆腐心,这洋洋洒洒一大堆,不过是唬我,便也未真的生气,只是提醒了句:
“十九姐,都是姊妹,你这又是何必呢?”
十九姐便软了声:“正因为我们是姊妹,我才不想我们对彼此反目。北地回来的,就你我二人,本就该是和和睦睦,互相依存的。”
“有些事,你不知道。这个潘妃,当年不过是我母妃身边的一个宫女。
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竟敢勾引三哥,我找人打了她一顿,又把她打发去了浣衣局。
只是不知怎的,她又攀上了张妃,哄得她把人赐给当时还是宁王的五哥,康邑城破时,她尚未入册,倒侥幸躲过了一劫。”
听十九姐如此说,倒想起了这个人。
当年五哥与辛姐姐琴瑟和鸣,不过当她是随身丫鬟,没想到我们落难了,她倒是扶摇直上。
只是究竟如何,还是要等见了五哥再看。便也未再接话。
马车驶过御街,一直往和宁门而去。
耳边不时有商贩叫嚷,片刻间竟与康邑的御街、渤海的冰街重叠,令人陡生出恍惚之感。
好像只是在不同的地点走了一遭,浑然不觉地,却过去了十年。
十九姐见我出神,不禁问我:“觉得像梦是不是?“
“刚来时,我也这么觉得,好像回到了康邑。”
“可那些留在我们身上的伤口是褪不去的。”
“更令人觉得难熬的,是夜深人静时。你会觉得自己,好像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亭台楼阁看着并无分别,但就是没有家的感觉。”
“渤海人、渤海国对他们来说是梦魇,是耻辱。
我们经历的一切,只能深深地埋在心底。哪怕是面对你的丈夫,也不能透露一个字。“
”何况我家那位,还担了个郢城府尹的名头,稍透露出一个字,他就能猜得八九不离十。”
“阿圆,姊妹里可就你我两人了,我们那么艰难才活到今日,一定要平安地走到最后。”
……
与五哥分别后,我曾有很多次梦见过他,梦见他穿着盔甲、骑着高马,来营救我们。
可梦醒了,心里总是空落落的。
日子久了,甚至连五哥的脸,也变得越来越模糊。鼻子眼睛都虚得厉害,只是记得他有爽朗的笑,会令人心生暖意。
我幻想过无数次我们重逢的模样,预想过我应该对他说些什么,可走到勤政殿门口,我却迟疑了。
这些年的经历,好像一团乱麻一样,在我的眼前铺开。
我想要回溯自己是如何走过来的。才意识到,千头万绪,根本无法理清。
我将安儿带在身后,叮嘱他不要乱说话,才吸了口气,跟着内侍跨入门槛。
五哥正提着笔,站在御案旁,好像是在勾画着什么。
落笔完毕,又搂住旁侧一个与辛姐姐有三分相像的女人,捉着她的手去蘸墨。
我站在大殿的中央,只觉得烛火酸得晃眼。
眯起眼睛,才低低喊了声:“五哥。”
他从书画里轻抬起眼,看着烛火映照下的我与安儿。
呆愣了片刻,又揉了揉眼,似乎是并不确信。
我又上前一步喊:“我回来了。”
他才推开那女人,跌跑到我的跟前,将我抱住。
我本是笑着,想说我没事,可话到口边,又想怪他。
末了,喉咙口的酸意,连那也堵住了。只是空张着嘴,流水一样涌泪。
我想了很久,自己的心情该是怎样的。
委屈、心酸、责怪,亦或是释怀,可当我真的走到了这里,一切只剩下混乱。
那些被殴打的疼痛、被欺负的屈辱、被关押的迷茫,还有一次次出逃的绝望。
一桩桩,一幕幕,都如飘絮一样涌入我的眼中,搅动得发酸、发痒。
我以为自己是忘了,可原来那些尘封的痛楚,竟然还真切地活着。
如今,我回到了五哥身边,再也没有危险,再也不会被威胁,才终于敢肆无忌惮地,将那些悲痛彻底释放出来。
来之前,我是没准备要哭的,甚至一度以为,自己已然克服了泪水。
可五哥拍着我的背,如昌平哥哥一般安抚我说:“别怕,都过去了。”
我的泪水便不受控地奔涌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