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说的出邱城的来历,哪怕是那帮鹤发白眉的老人。
那帮老人爱在夏天的傍晚,端张小竹椅坐在那棵很老很老的树下,摇着开叉的蒲扇说着古老的传说。
邱城不是一座城,而只是一个小村庄。那个村庄被丰富的水系包裹,与外界的联系太少太少。邱城里没有人姓邱,至于为什么叫邱城,是个落满了尘埃的问题。
屋外响起了瓷碗碰撞小木桌的声音。坤成使劲凑上窗户铁栏,西方的天空飘荡着火烧云。他噔噔跑出房间,抄起门边的小竹椅。竹椅发出吱呀的叫声。脸色蜡黄的女人拿铲子柄轻敲了一下男孩:“上辈子见阎王前没吃饱吗?跟个饿死鬼似的。慌个啥?先去喂鸡,待会儿就该赶笼子里去了。”坤成摸了摸被敲的肩头,磨蹭到了屋角的小缸前。
移开木盖,扬尘便迷住了坤成的眼。冷不丁被拍了一下肩膀,坤成抖了手,铲出的玉米粒、麦麸之类再掉回去,激起更多的微粒。“阿嚏!”坤成没忍住,便伸出左手抹了下鼻子。
笑声挠得他耳根痒痒的,但通过这声音,他立马知道是谁在自己身后。“这么大个人了连喂个鸡都不会,上学堂上呆掉了。交给我好了,吃你的饭去,小饿死鬼!”坤成朝大姐芳兰笑了笑就赶去院子里吃饭。
老人的蒲扇吭吭地打在他们的胸膛上,赶跑那一小块地界的蚊虫。
“你问这棵树呐?好久喽,我爷爷的爷爷小时候就有了。得有八百多年了!”坤成记得曾经有个老人嗫呐地用舌头扫过没了牙齿的牙根睁圆了眼睛跟他说过这样的话。
坤成瞧了瞧露在地表的比他个头还要高的根,抬头去看遮住了一方天空的枝叶。那么多年了,还那么茂盛呐。老人说,那个树洞子里有毒虫子,不能拿手去掏,不然要被蜇的。
树旁是一个小的土地庙,芳兰常带着坤成来这里磕头敬香烧纸钱。庙里有各种布条,有着各样的字。坤成记得那个被算命先生说命不好的甸文就认了土地公做干爹,为的是要好养活。结果,甸文还是三天两头地生病,路上的药渣子从初春撒到了夏末,再由立秋撒到了冬至。老人在讲上古蚩尤的故事,坤成听着觉得不及奶奶的石狮子的故事好听。
踱着步子回家,屋檐上挂着燃着了的香棒子。屋内母亲正说:“那两天太阳辣,我拿了晒了把,还怪好的。”进了屋,才看见席子上还坐着甸文的母亲。
“那丫头有没有好些了?”
“老样子。这些年也不知吃了多少副药了,石灰硝石都吃下去好几斤了。”
“要不再跳一次大神?再者,找个神婆子给她瞧瞧?一年二年地这么样也不是个办法。都长到十岁上了,那些长得像样儿的都要说找婆家下定的话了。”
“芳兰是明年开春办事?”
“两年前就定下了。”坤成妈回头看见了坤成,便搭了句:“死小子,这时候咋知道回来了?”
坤成也不搭话,只是往西边屋里去,母亲扯着他的步子说:“你大姊出去了。河边儿洗衣服呢。香兰都懂事了,晓得搭把手。这小子长这么大了,连喂个鸡都推三阻四的。”后一句是讲给甸文母亲听的,大凡做长辈的总爱在外人前提自家小子女儿的不好,赞美几句对方家里人。
再拉扯几句,甸文母亲便捋捋鬓角已见白丝的头发,摇着破旧的蒲葵扇出了贺家的院门。
破晓,村子里的鸡鸣便错落有致。微微睁了睁似乎要粘在一起的眼皮,坤成听到了数年如一日的在院子里的哐哐声,是母亲准备铝锅烧水。
母亲的声儿有些尖:“芳兰也不晓得咋的,还不起来,往常可不这样。”
父亲一斧头下去,木头便沉沉地砸到了土地上:“那丫头要睡就叫她再睡会儿。一天到晚的也休息不了啥。”
坤成溜下床,奔去了西厢:“大姊,大姊!”芳兰没有回声,坤成索性开了门,见芳兰还躺在床上,便走过去推搡她,芳兰迷迷糊糊地支了声。坤成觉着不对劲:芳兰身上咋这么烫?一摸额头,坤成像火烧着了脚似的奔出了房门:“妈,大姊发热了。”坤成妈听了,继续朝炉子里插柴火:“裹被子里,出一身汗散散热就没事了。八成是昨儿晚上受了凉,什么事,大惊小怪的。”炉子里发出此起彼伏的噼啪声。“妈,你又把油菜杆扔里头了!”坤成噘着嘴回了屋。
谁料接下来两三天芳兰的病病不见好反加重。日日半夜都会出一身冷汗。坤成妈越看越觉着不好,却又无计可施,只有常常领着香兰和坤成来土地庙。
“消灾免祸!”坤成妈听见大老远的喊声心内一惊,愣了会儿方才回过神来,慌急慌忙地出门:“活菩萨等等!”
来人却是一名衣衫不整的道士。
此时已过午时,阳光有些懒散,将道士边缘照出刺毛刺孔的感觉。坤成妈恍惚了——那道士,犹如泛着光芒。
慌忙答应了道士的要求,坤成妈像是将道士拖进屋子里的:“好歹救救她吧!”道士倒是不慌不忙:“不急。快带我去见你女儿才是正经。”坤成妈点点头将道士领着去了西厢门口,自个儿将门掩着进去了,告知了芳兰,又准备好了蜡烛方才把门敞开叫道士进来瞧瞧。
道士进来,看见芳兰气息奄奄地躺着,两颊深凹,,发色干枯,眼睛也没了神采,心下一惊。这可不是将死的光景了吗?却又不敢明说,只是装模作样地生硬地望闻问切,芳兰却已说不了几句话,只是可劲儿地咳嗽。道士咽咽口水,抖着手跟坤成妈说:“这个病很严重呐!拖了多久了?”坤成妈含着哭声:“两三天了,只是一直发着烧,原来想着是受了凉,咋就越看越不对数。”这道士看着芳兰,突然像着了魔似的扯着坤成妈就往外跑。坤成妈受了惊吓,只是一味结结巴巴地问:“咋了?”道士却闭口不言。坤成妈隐约感到一丝恐惧,先是被道士抓住的胳膊发抖,逐渐传至全身,她感到自己的头皮在发麻,心里升腾起一种空洞的黑暗,那黑暗黑洞一般不断将她全部的勇气都吸收掉了。
坤成只是在西厢门外扒着门朝里面看,门因为他的颤抖而吱嘎吱嘎地乱叫。他越来越害怕,心里有一种暗示,芳兰的命途。很清楚自己所愿,却又无能为力,坤成仿佛感觉到胸口有针在扎,又似乎是什么堵住了喉咙,他呼不出气。他听到了芳兰的呻吟,他嗅到了芳兰身上的与常人不同的气息,他说不出来到底是什么味道。
半晌,道士才吐出字来:“这会传染的,可吓人了,小孩子更该注意些啊!”声线飘在半空中,沉不下去,扯着坤成妈的心。突然,坤成妈瞄到了西厢房门口向内探头的坤成,便像是踩着钉子一样地弹出去:“坤成,快点儿走开!”硬生生地将坤成拖走了。
傍晚,橙红的落日对地平线恋恋不舍,坤成妈赶着为道士洗尘。甸文母亲听说贺家来了道士给芳兰看病,就过来瞧瞧。
“便是说这丫头没福分,这马上就要出阁了,夫家又是那般好的。”坤成妈说着不住地抹眼泪。
“横竖你还有坤成这小子,还有盼头。不像我,甸文那丫头还不知怎样的呢!”甸文母亲禁不住也流下泪来。
平时多是芳兰炒菜摆桌,现在坤成妈只有在香兰的帮助下凄凄凉凉地做完。“摆好菜你记住不要上饭桌,知道了吧?”香兰只是点点头,顺从地离开那张老旧的八仙桌。
“你知道这是什么病吗?”道士夹着一块狗肉神神叨叨,“叫什么铜化肌肉萎缩症。你们别瞧开始就是发烧,往后就不敢说了。”
坤成失神差点打了碗。坤成妈在旁边小凳上吃一小口饭抹一下眼泪。突然,香兰跌跌倒倒地从西厢跑出来:“大姊没了!大姊没了!”坤成妈扯住她:“你去看了?”香兰倒是不理解坤成妈慌慌张张瞧着她的眼神,只顾着哭。
终究还是走了。
坤成手中本就没拿稳的筷子应时滑到了泥土地上。原来,那,是死亡的味道。
“这是造的什么孽呦,好生生的一个女孩儿家就没了!”
坤成妈只顾看着芳兰留下的旧物哭号,甸文听了,心内便是一阵扯着一阵的痛。未出阁的女儿走了,便只是一张草席卷着埋了便完了事。一个小土坡里面埋藏了十七载的春秋。
自己还有几年呢?指不定哪日没有征兆地伸伸腿就跟在芳兰身后了。
甸文表面上是波澜不惊,内里却已翻滚得似是火山岩浆。没有多说,只是一个人默默地走出了贺家的大门。香兰瞄见了,立刻起身跟上来:“甸文姐姐,你怎么就走了?”
“没事,只是看到了就伤心,还不如离的远远的,也就清净了。”
哪里能够清净呢?
不久,贺家的香兰也是芳兰一样的没了。从母亲那得知这消息时,甸文似乎感觉心里绞动一样。母亲的哀叹唏嘘被自动隔绝在甸文的耳外。
甸文终究还是身子太弱,半夜里突然就咯血了。甸文母亲一看比以往更甚,也是手足无措,只有预备后事,想着也许冲一冲就好了。孰料甸文的病益发严重。不过半月,已是面色蜡黄,形容枯槁得比以往更可怕。泥地上被千踏万踏的药并没有救甸文的命,她早就知道自己的未来早就被芳兰书写。
树下的老人家还是继续说着他们自己的故事。
“从前有兄妹两个,每天从自己不多的口粮里给省下两块饼给学堂门口的两个石狮子吃。饥荒时候也不例外。后来,整个世界遭遇大火,那石狮子竟然开口跟他们说话,让他们爬到自己嘴里,一开始他们还不愿意,怕狮子吃了自己。后来是看被火烧死的人愈来愈多,才决定躲进去。狮子含着他们跳到了水里,又是石头的,他们两个才没有烧死。这样,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
“后来长大了,这没有人可怎么办呢?神仙就让他们结姻,可是他们不愿意啊。再后来,女孩子奈不住说,只好提出了一个条件:‘如果有人能用草秆灰编麻绳就愿意’。
“这草秆灰怎么编麻绳呢?一碰就散的东西。后来神仙冥思苦想,终于想到了,就先用草秆编麻绳再烧成灰给女孩看。这桩婚事才成了。
“后来神仙把生下来的孩子分散到各地,姓氏就有了。譬如那分到了那孩子皮的地方人们都姓皮。
“现在这人啊才这么繁盛呐!”
坤成听不下去,他总觉得还有什么更可怕的事情要发生。
果然,邱城接下来没有安息。人们纷纷患上了那个可怕的病,先是发烧,然后逐渐消瘦下去,最终死亡。
甸文是某天半夜不停地咳嗽,咯出的血染红了半张床单,那么鲜艳,却成了不吉的征兆 。她走的时候,嘴角竟然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邱城的人偶有幸免的,却一生也不愿再回想那个可怕的年月。
尘归尘,土归土,邱城归于泯灭。很久以后,都有一个疯癫的道士跟外人说一个关于秋城的故事。邱,乃秋也。你道那秋天飘零的黄叶是什么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