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上天很快就告诉了我答案。
白色的云朵,被阴云吞噬殆尽,而阴云也因为太过厚重,变成了细细密密的雨。
那雨初如牛毛一样,轻飘飘地落在屋檐上。
但很快汇聚雷霆之势,重重地砸到地面上,砸到每一个人的心里。
“下雨了,下雨了,冲出去,打死他们!”
“下雨了,快冲!”
“渤海军退了,快追!”
身边的人好像被这雨点燃,一股脑都跑了出去,连安儿也被惊醒,睁开了眼睛:
“娘亲,外面怎么了?”
我捋了捋他的鬓发直笑:“外面下了很大的雨,他们都去看雨了。”
“我也想出去看雨。”
“再过两日,娘亲带你去江上看雨。”
我将安儿安顿好,兀自淋着雨,穿行在城中的街道。
混乱间,我撞上了一个小孩,他拿着一根擀面棍,正守着自己的家门。
我问他,他的家人在哪里,他便指了指城门。
我顺着人流,往城门处处走,见他们像开了闸的洪流,一股脑拥出城去,便停住脚步,改爬上城门。
我的手拂过垛口上湿滑的苔藓,转而看向那突然放晴的蓝天。雪白的海东青煽动着翅膀,在我的头顶盘旋。
我伸出手去,它便朝我飞过来,城楼上的兵士放了两箭,它便又往北飞去。
飞过地面那溃逃的渤海军,然后停到一处高地,停到一只高高举起的手臂上。
我看不清手臂的主人,但即使隔了那么远,我也能觉察到那股深深的寒意。
我瑟缩了一下,仿佛听到三太子的声音,他匍匐在我的耳边,斩钉截铁地告诉我:
“郑嘉元,你不会赢。”
…….
顺康之战的胜利,极大地鼓舞了沿岸军民的士气,许多逃难的人,也纷纷选择留下,加入了抗敌的队列。
就连总板着脸的刘江,也难得露出了一丝笑容。
凯旋的兵士绘声绘色地描述着,那些马儿如何中毒倒下,那些兵士,又是如何斩下身披重甲的敌军头颅。
可我撑着伞走在城中,看到遍地的伤兵、尸体,把遍地的雨流尽数染红,如何也笑不出声。
下了城楼,再见城上琳琅满目的人头,和门口处堆积如山的尸骸,更觉得有无尽的冷意。
从康邑到这里,郑国与渤海交战有百次之多,死难的兵士、百姓不可胜计。
每一具躺在地上的尸体,都代表着一个家庭的碎裂。一个妻子,一个母亲的绝望。
他们与我们这些女眷一样,不过是想保护自己,保护家人,最终却都成为了他人野心的牺牲品。
我想起来北行路上,我曾与三太子说:“兵以利动,更以义动。”
打了这么些年,也不知他是否明白了,蛮力不总能压制人心。
此次大败,他又是否会及时止损,收起刀兵?
……
出城的那一日,刘江坚持要送我,一直到将我送上船,又将护送我的亲兵嘱托一遍,才架着拐杖下去。
我站在船头,望着两岸逐渐褪去的绿色,总觉得好像是在梦里。
渤海与康邑都有很多林子,可都少了江南的嫩意。
层层叠叠的葱绿之间,间或有各色野花抬头,好像窃窃私语地,议论着我们这些异乡之客。
安儿从未坐过船,身子刚好了些,又经晃荡,整日里也是蔫蔫的,大半日都在昏睡。
我心中自责,却也无别的办法,只盼着能早日抵达郢城,让他缓和些。
半个月后,南归的商船总算在郢城靠岸。
因是到的早,接应的人还未现身,安儿又闷得难过,我便带着他下了船,往街道上走。
早市刚开,摊贩们虽守着摊位,可还是懒洋洋地打着哈欠。
见人来了,便半睡半醒地吆喝两声,人一过,便又闭目假寐着。
我带着安儿随处走动,远远地闻见一股香味,便停下来。
旁侧兵士见我望着一条小巷,便凑上前为我解释:“公主,这是高阴巷,以‘灌肺汤’闻名。”
我听得熟悉,又有些困惑,“郢城的人也吃这个?”
那人便说,“这‘灌肺汤’是我们这些北方人,南逃后才传过来的。除此之外,康邑有名的吃食也都传了过来。”
“除了这个,南方的素糕、粉食、果子也有一些,就是甜了点,吃惯了咸的人,未必吃得惯。”
说罢,又指着巷尾的一个铺面,“公主你看,巷尾那个王嫂灌肺汤就是我婆娘开的。我这几日都在城里,公主要是有什么事需要吩咐,让我婆娘知会一声就好。”
”要是公主喜欢吃渤海的烤羊,我婆娘的手艺在郢城也是排得上名号的。“
我点了点头,又听他聊起渤海,便多问了句:”这里还有渤海的烤羊?“
他压低了声音,”街铺上是没有的,只是我在北地学过两年,觉得还不错,想吃时便自己烤上一烤。“
我才认真看他,发现他颇为面善:”你叫什么?“
他摸了摸头,冲我笑:”属下叫王都,本是康邑人,康邑之战后被绑去北地做了两年木匠,后来和几个兄弟杀了守卫,一起南逃,遇到了刘将军,就从了军。“
我点了点头,想再追问些什么,安儿饿了,便摸着肚子喊我:“娘亲,我饿了。”
我笑了笑,便拉着他往巷子里走,远远见到一个写着“长庆楼”的招牌,便领着安儿走进去。
小二放下凳子,忙迎上来。
“看夫人是北方人氏?我们长庆楼当年可是康邑第一酒楼,想吃乡味,来我们店可就对了!楼上还有几间雅间,夫人这边请。”
我环顾了一圈,一应布置的确与康邑时候无异,料想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又怕同桌吃食安儿嘴快,说了不该说的话。
便嘱咐王都与其他人,在堂中坐下,自己领着安儿走上雅间。
小二领我们落座,不一会儿,便端上几盘果子。
李子旋、樱桃煎、西京雪梨,正是长庆楼的招牌。
又听他报上菜名:“百味羹、二色腰子、虾蕈、旋索粉、决明兜子、羊角、签鹅、炒兔、胡饼…夫人看要点些什么?”
我看了看菜名,都已不记得味道,便将单子还他:“都来一份吧。”
那小二愣了片刻,旋即笑着回身,一盏茶的功夫,便将桌面摆得满满当当。
安儿搓了搓手准备进食,我拍掉他的手,只将筷箸递与他:“娘亲不是教过你用筷吗?不能用手。”
他咧着嘴收回手,又改为用筷,才大吃起来。
我一面帮他挑肉,一面帮他盛羹。
不由得有些想嬛嬛,若是她还在,这一桌珍馐在她的手里,只会是风卷残云,颗粒不剩。
只是如今美食还在,她却再也吃不到了。
思及此,心中不禁又是一疼,只得灌了口羊羔酒,空空望着窗外。
菜上齐后,小二又领进来几个人,坐在我们帘后。
上来便吵吵嚷嚷,落座后,更是无遮无拦。
“听说了吗?顺康之役胜了!总算是扬眉吐气了一回,让渤海人知道我们郑人不是没有能战之兵。”
“是啊,只要军民齐心,挥师北上,夺回燕都便指日可待!”
“夺回燕都?我看能夺回康邑就谢天谢地了。你也不看看我们这位皇上是如何上来的。
他登位的诏书可是一个废太后所颁,按礼制可是名不正言不顺。这么多年,有多少次好形势,他却选择了议和。”
“世人皆知,我们这位皇上重孝重情,这多次议和,也是为了迎回父母妻妹。”
“张兄素来通透,怎的这事却看不分明?这太上皇要是回来了,他又该放在何处?我伯父早说过,我们这位皇上,看似宽厚仁德,心里计较着呢!”
“要是我军势如破竹,渤海人真将太上皇放回来,他该如何自处?国无二君,山无二虎,还不如守住现有的江山,当一个安稳帝王。”
“如此说来,这张妃娘娘与皇后娘娘也回不来了?”
“张妃娘娘是皇上生母,自然是要想办法换回来的。
”至于这皇后娘娘,当时不过是为了收拢人心,才遥册为后。如今这后宫各个貌美,谁还会成日想着糟糠?”
“何况她被渤海人掳去十年,就算还活着,也不知委身给了几个男人,就算是回来,难道还能配当皇后不成?”
“秦兄说得也对,这十数年来,北地逃回来的也不是没有。男丁还幸运些,只是这女人几无改嫁可能,父母亲族的名声也被连累了干净。“
“那些勾栏瓦肆的话,有多难听,就更不用说了。还是死了干净,痛快!”
“是啊,也就福国长公主得幸,能活着回来,还被皇上赐嫁。
“只是可怜那高驸马,得知所娶的公主曾与渤海人为奴,不知该作何感想?”
两个人有说有笑,我本不在意,只是听他们诋毁辛姐姐,便再无法能忍。
当即端酒,掀开帘子往两人的脸上泼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