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实在无法面对那些回忆,只得转过身躲开。
勉强深吸了一口气,才不让自己在安儿面前,崩溃失态。当即便改了主意,拉着他掉头往城外走。
安儿走了两步,忽地扯住我的衣袖。“娘亲,他们在干什么?”
我顺着他的手,看着瓮城里,忽然冲出一群卷铺盖、挂家当的百姓。
急急忙忙地,眨眼就将大门口堵了个严实。
我觉得奇怪,便将安儿拉紧,凑到一位老伯身边问:“你们这是在逃难?”
那老伯见我蓬头垢面的,又孤身带着一个孩子,便将驴拉到路边,停了一会儿:
“看你们是来康邑投奔亲戚的吧?“
我没作声,只是点点头。
他便朝我摆手:“这渤海人马上就要打过来了,你们还是赶紧跑吧!”
我来时,渤海人离黄河还有两个州府,怎么也不可能如此迅捷,以为是那老伯听错了,便问:
“老伯听谁说的,不会是谣言吧?”
那一跺脚,便摇起头:“城中都传遍了,这两天就要打到康邑了!“
“你说这是造的什么孽啊,十几年前我全家从这出逃,老伴临死前想回家看看都做不到。
合议后,这渤海国好不容易把康邑还回来了,还想着回来安老,没想到这又要打仗了!”
我知晓三太子已经南下,只是人数众多,比不得我们轻骑上路。
康邑北面又有一些州府,渤海人的铁骑再强,也不该如此长驱直入才是。
想了想,便与他说:“渤海人要打,也该是先打北面的州府,不会这么快兵临康邑的。”
老伯听了,反板起眼来。“你们这些妇孺不了解时事,就不要瞎说!“
“这黄河北面被渤海人占领后,拥立了个草包皇帝,改了国号叫齐。
合议谈成,大郑就接管了齐地,念着时间短,百官都是草草沿用那些个本就媚敌的软骨头。
如今渤海人一打,他们哪里还记得自己姓郑,早早开门投降了。
渤海人不费吹灰之力南下,渡河也就是一眨眼的事。现在不逃,那可不就是等死。”
“算了,与你们说这些,你们也不懂。我要赶路了。你们啊,还是打哪儿来回哪里去,这康邑怕是又要改姓渤海喽!”
当年不过耽搁了一个时辰,便生出了这些年的磨难。无论如何我也不能再重蹈覆辙。
想着顺康水南下,经由邗沟、江南运河直达郢城会快一些。
只是又要打仗了,也不知现在的漕运渡口是否还在,便问那老伯:“康水边的渡口,如今在哪儿?”
那老伯凑近一听,“绪水?“
随即一挥手,“当年渤海军入城,守将开堤,引黄河水去淹那些渤海人。
可渤海人没淹死,反把河里的沙子,全灌到了康水。这么些年早就堵了。
康邑是国都时,每年还会派人疏浚。如今南北分治,还要这漕运何用?之前的渡口,现在早已夷为平地喽。”
十年过去,没想到一切变化如此之大。
只是如今康水走不了,距郢城又千里迢迢。我与安儿举目无亲,也不知道往何处去。
想了想,还是问那老伯:“您这是往何处去?”
那老伯拉着驴往前,“我有个侄儿,在顺康府尹底下当差,先去看看再说吧!”
顺康虽是渤海军南下的必经之地,可有了康邑阻挡,多少也能撑个几日。
城边便是颖水,如能坐船,再由淮水南下,也不是不可。
主意敲定,便拉着安儿跟上。
“眼下这康邑城进不去,我们也无处可去,老伯若不嫌弃,可否带我们一道?”
那老伯打量了我们几眼,不由露出几分同情。
“看你们孤儿寡母的,丈夫也是打仗死的吧?”
我还未回,安儿便用渤海话嚷了声:“我阿爹没有死!”
我惊得捂住他的嘴,将他拉开了些叮嘱:“娘亲与你说过的,从今往后要说郑话。”
本以为那老伯会被我们吓走,没想他却心善,只是拉着我们往旁侧躲了躲。
“你们,你们是渤海逃回来的?”
“这往后可千万不能再开口了!“
“康邑被夺,沿岸的郑民多被掳掠,勉强活下来的,也是水深火热,苦不堪言,对渤海人恨不得是扒皮食肉。
“别说是这流着一半胡血的孩子,就是勉强逃回来的女人也会被牵连。
去岁,我小女儿死里逃生回来,可就因为怀了渤海人的野种,生生被他们打死了。”
我心中一慌,又再三嘱咐安儿:
“以后不许说渤海话了知道吗?尤其是不能提起你阿爹的身份。不然娘亲与你都会有危险。”
安儿瘪着嘴,气得顶撞我,“为什么我不能提阿爹。“
“我很想他,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去?”
我心知一时半会儿,无法让安儿忘了三太子,可也不想吵吵嚷嚷,让别人发现。只能避重就轻,换了个话茬。
“我们还没见到舅舅呢!等见到了舅舅,娘亲再告诉你。”
“那舅舅在哪里?他会来接我们吗?”
“他在郢城,一个有很多很多点心的地方,等我们到了,他会来城门口接我们的。”
.......
离开康邑后,逃难的百姓多往东南部去,只剩二三十人与我们一道,前往顺康。
一路上都是难民,每走几里就会有新的人加入,多半是些因渤海人,而家破人亡的老弱妇孺。
头两日我还与老伯一道照料,只是越往南走,心中却越有些慌。
我们多靠步行,渤海人却是全速策马,即便是在康邑耽搁了些时日,左右也不会超过一月。
他们若已占了康邑,先锋与探子便会率先南下,以如今的速度,很可能未到顺康便,与渤海人狭路相逢。
可环顾左右,也只有几匹老驴,连像样的马匹都没有。百般忧虑,结果也只能是干着急。
安儿走得累了,更是不愿再走,吵着要回渤海国。
我半哄半骗,老伯又将自己的驴让给了安儿,才勉强能继续赶路。
快到顺康城时,我的双脚已然磨破,好几处还磨出了血,实在无法再动,只能靠在路边的草丛里稍作休憩。
老伯拴好驴,不由得有些感叹。
“姑娘,你能走到这里,看来也是吃过苦的。“
“那些个官宦人家的妻妾,不是裹了小脚,就是弱不禁风,逃难路上死的不在少数。”
我揉了揉腿,只是苦笑。
比起那些养在深闺的姬妾,我的确算得能吃苦。
但与渤海人的蛮力相比,再强的忍耐,也只是蚍蜉撼树,并不能幸免于难。
缓了会儿,便从衣服上撕了些布条,勉强将脚掌裹住,才撑着安儿站起。
“我们得继续走。”
老伯见我着急,直招手安抚,“再有五十里就是顺康城了,也不急在这一会儿,你坐下歇歇。”
我望了望被风压低的野草,总觉得心里发慌,拢了拢衣襟便执意往前。
“我经历了太多次,在最接近成功时失败,还是小心为上。”
安儿见我走得艰难,要将驴让给我,我只按了按他的手,示意我没事。
只是,还未走出几步。
他便竖着耳朵,直身朝我喊:“娘亲,你听,是阿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