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随手翻了几页,才发现记载的,竟都是康邑被夺,至北行以来的种种。
当日昌平哥哥便说是要送件东西,没想竟是这本书。
习尼烈见我翻得入神,不由叹了口气。
“他与他娘亲一样,有慈悲心肠。“
“他说:‘人固有一死,不求重于泰山,名垂千古,可也想让世人知道,你们经历的国破之难与众生苦相,让后世的人引以为鉴。“
史书历来是写喜不写忧,这本书你收好,回到郑国后,若有机会,便将它印出来,让世人知道你们所受的磨难。’”
我的指尖,一一滑过那早已干涩的血渍。
仿佛间,好像看到旧日里,昌平哥哥在书案前,奋笔疾书的模样。
那时,我还以为他是在写医案。可原来,他比我们更记得,那些过往的悲痛。
我的眼泪顺着干痛的脸上滑下,滴落在他写下的字字句句间,握着书的手也忍不住颤抖。
颤了一会儿,又包裹住我的心头,圈得越来越紧,好像被勒住脖颈,难以为继。
我很想抱着昌平哥哥大哭一场,倾诉那几乎将我彻底打垮的悲恸。
可那个曾经给我依靠,总在我绝望无助时,给我支持与宽慰的哥哥,再也没有了。
从他来到我的生命中开始,我便从未想过会与他分开。
我将自己挡在张娘娘她们之前,却独独对昌平哥哥,有着小女儿的倚赖。
没有扭捏,也没有顾虑,只有全心的托付与安心。
我知道,只要他在,无论我伤得多重,无论我做错了什么。我都能从他那里,找到再次爬起来的慰藉。
可如今,这个依赖,却断了。
从今往后,再也没有一个人会如他那般。
令我期待、令我牵挂,令我酸楚,令我心安了。
再也没有人,会如他那般,指着我的眉心嗔怪,因为我的逞强而生闷气了。
……
出了城门后,我远远地停下,观望了一阵。
城楼上的冰,此时已经化了。
缝隙里的青苔也苏醒过来,填满了一处处凹陷。
而被昌平哥哥与辛姐姐的血,染红的黑土,也已被大雨净化个干净,没留下任何踪迹。
来到这里时,城楼不过是片木寨。
而如今,满目的庄严巍峨,几乎能与康邑一较高下。
“十年”。我喃喃念着。
被羁押入城时的狼狈还历历在目。
数次出城,数次回城的惊心动魄也还在眼前,如今终于是有了个终点。
十年时间,一晃而过。
我从一个忐忑而恐惧的少女,变成了一个孩子的母亲。
时间磨平了我的棱角,碾碎过我的身心,却终究让我活了下来,熬到了回家的时候。
只是,当初浩浩荡荡的队伍,如今却只剩下我一个人。
入城时,她们也曾期盼着上天会多些柔软,不至于对他们过分摧残吧?
或许,还期盼着能有奇迹出现,救他们于水火,让他们得以归家。
如今,那些人都被安置在了哪个角落?他们是否见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家人,又是否还平安活着?
那些远得不能再远的归家念想,又是否有了一点点根基呢?
我仰着头,高高地望着,越过那牌匾,看向城楼。
楼上没有旌旗,只是空空荡荡地,站着一排小兵。
他们打着哈欠,懒洋洋的,似乎并未受到数月前,粘末罕之战的困扰。
在他们旁侧的一处跺口,则站着几个身影。
看起来仿佛是昌平哥哥与辛姐姐,再一眨眼,似还有嬛嬛。
昌平哥哥刮了胡子,穿着辛姐姐做的郑服,双手背立,稳稳站着,正冲我招手。好像仍是十年前,那玉树临风的模样。
嬛嬛手拿煎羊角,一面狼吞虎嚼,一面勾住辛姐姐。
辛姐姐手执帕子,点了点嬛嬛的脑袋,而后掩着面,与嬛嬛一块儿朝我笑。
她们的衣袂被风吹着飘起,眉眼弯弯的,好像一朵兰花与芙蓉开在一起,皎洁清丽,远远地看着,就有说不出的欣喜。
.......
为了躲避追兵,我们一出城便改换了装束。
我套了件男装,而安儿则被打扮成了个小姑娘,先由习尼烈的部下送我们到燕都。
到了燕都后,再改混入商队之中,择机南返。
从上京到燕都的路,大抵与我们北行时无异。
只是当时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还真能南返。每走一步,都觉得无比唏嘘,并不真切。
因为忧惧三太子的追兵,我们一路急赶,很少停下,只是路过赉州时,在当年那个有温泉的寺庙歇了歇脚。
我拉着安儿的手,走过当年那条石道,凸起的石头都被夯平了,没有了坑坑洼洼的裂缝。
石道的尽头,依然是半圆的拱门,拱门则仍立着那棵,萦满红丝的许愿树。
那树看着比十年前更高了,葳蕤的枝桠,像伞盖一样亭亭展开,几乎罩住了半个庭院。
底下的香炉上多了些锈迹,但并无太大分别。
只是树上新挂了许多,写满心愿的木块,与褪色的旧木穿插着,斑斑驳驳地,有些扎眼。
我与安儿连转了几圈,翻开枝丫去寻,竟发现当年我们写下的木条还在。我一个一个摘至手中,紧紧握住闭眼。
安儿好奇问我:“娘亲,上面写着什么?”
我的手被那木块硌得生疼,直盯着那依稀可见”早日归家”的四个字眼,便忍不住悲从中来。
也不敢多想,只将那木条细细包好,揣进怀中,便又继续赶路。
本意是走直道,过大名府,再由应天,顺水路回到郢城。
只是大名府守兵过万,三太子又往各州府下了通缉令,自己带着十万大军南卷而来。
便只能冒险绕道康邑,到了郑人管辖之地,再由水路徐徐回郢城。
碍于身份,习尼烈的手下,只能将我们送到黄河口,余下的路便只能是我与安儿一道走。
我带着安儿乘坐渡船,远远地望着那熟悉的城郭,好像心底的疮疤生生被撕开一般,直直淌血。
我曾经梦寐以求能回到这个地方,可真正站在南逊门下,我却犹豫了。
嬛嬛与辛姐姐的笑,好像就在眼前,知夏与昌平哥哥,好像正背着满满的药篓入城。
他们依旧是青涩的模样,还回过头冲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