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把将我推开,压着声喊:“你在干什么!”
我跪回去,抓着他的衣袖,仰着头看他。
“你不是想要我吗?我什么都听你的,我再也不忤逆你了,你放她们离开好不好?“
“你放她们走,我再也不会逃了,你让我为奴、为妾,让我哭,让我笑,我都由着你。”
他见我几乎崩溃,终于肯软下语气。
“你以为回到郑国,就能高枕无忧了吗?你以为你的五哥,真是个重情重义的君子?”
“看看他怎么对辛道蕴就知道了!要不是为了收拢人心,他即位之初就立了他的宠妃为后。“
“表面上尊辛道蕴为后,老岳丈也不过才封了个四品小官,谈到金银,吝啬得连粘末罕还都不如。”
“以她现在的模样,就算是回去了,也不过等着被废而已。”
我摇着头,向他申辩:“五哥不是这样的人!”
可辛姐姐却已经听进,她贴着墙面坠下,枯草一样坐在泥里,止不住地抖。
抖了一会儿,又突然笑起,越过旁侧的兵士,直直往城楼上跑。
昌平哥哥担忧她,趔趄着便追上去。
我见情势不对,再顾不得与三太子纠缠,直绕过他追上城楼。喊辛姐姐停下。
可辛姐姐也不知哪来的气力,一把将我推开,三两步便跑到城楼之上。
昌平哥哥追不到,便朝城楼上的仅剩的兵士喊:“拦住她!”
辛姐姐被回撤的兵士堵住去路,又见我与昌平哥哥站在入口,忽地便爬上垛口。
“不要过来!”
我吓了一跳,忙伸着手,想去接她。
可辛姐姐却连我也推拒:“阿圆,你也别过来。”
我抓着墙,几乎央求她,“辛姐姐你先下来,我一定能让他们放你们回去的,你先下来好不好?”
我见她不应,便又推了推昌平哥哥,昌平哥哥往前一步,也朝她伸出手。
“对,小蕴你先下来,我们再想办法回去。”
可辛姐姐只是不停地发抖。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办法?王爷都已经不要我了,我回去还有什么意义?”
我摇着头,慌忙劝她,“不,不是这样的,三太子说得不是真的,你要信五哥才是。你要信五哥。”
我见她不语,又见三太子跟了上来,忙喊他:
“你说,你与辛姐姐说,你方才说的都是气话,不是真的。你快说,你说啊!”
可他只是僵硬地杵着,没有动弹。
辛姐姐闭着眼,整个人晃了晃。
我心跳到了嗓子眼,就要冲上去抓她。
她定了神,又指着我喊:“别过来!”
左右的兵士本要上前,见她几乎吼着,又往后退了一步。
我握着拳,直往前迈。三太子要将我拉住,我只是将他甩开,径直爬上了另一个垛口。
“辛姐姐,我说过,如果合议败了,我陪你死。”
“你若是从这里跳下去,我陪你。”
辛姐姐侧过身,忽而就止不住泪。“阿圆,你下去,你不能死。”
我朝她走近了一步。
“那你呢?五哥还在等你,我们都在你的身边,你忍心,就这么丢下我们走吗?”
辛姐姐扬起头,看着突然灰蒙蒙的天,苦笑着对我说:“阿圆,我熬不下去了,我真的熬不下去了。”
她举着手,抚着自己的脸,又盯着昌平哥哥,“我的手、我的脸、我的身子、我的心,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这么多年,我都在努力,想让自己变得与你一样勇敢,可到现在,我才发现,我不是。”
“我告诉你,我习惯了这里,我放下了一切,可那都是骗你,骗我自己的。
“我讨厌这个地方,讨厌这里的人,讨厌这里的一切。我再也无法继续忍受下一个五年、十年。
“我会老得与浣衣院里那些老妪一样,丑得王爷再也认不出。与其等到那样相见,不如,就让他记住我最美好的样子。”
“不,不是这样的!”
我转过身,央求三太子:“我求你收回成命,让她们离开。“
“所有的过错,你的怒火,都由我来承担。”
可他只是握着拳,冷着脸命令:“来人,把辛道蕴抓下来。”
我大喊了一句:“不要动!”
可那些兵士,已经朝辛姐姐挪过去。
辛姐姐扭过头,冲我一笑。
“阿圆,我会与嬛嬛一起,保佑着你们。”随即往后倾倒。
我抓不到她,只能喊昌平哥哥。
昌平哥哥手快,半个身子挂在垛口之外,直抓着辛姐姐的肩口。
“抓紧我,不要放!把手递给我,抓紧我!”
可辛姐姐只是笑,笑着去推昌平哥哥的手。
她告诉他:“如果你还顾念我,就成全我。”
昌平哥哥浑身一抖,又往外探了探,我见他满脸涨红,整个人快要被拖下去,正要过去帮他。
可他却扭过头将我喊住,“阿圆,好好活下去。”
随即便纵身一跳,与辛姐姐一道坠入风力,砸入了泥里。
妖冶的红色,从他们身后的黑泥里漫开。
昌平哥哥顺着那血流,往辛姐姐身边爬了爬,可终究是没走到她的身侧,便没了动静。
只有那血流,还蜿蜿蜒蜒地流动着,辗转交汇在一处,低凹的坑里。
我站在垛口之上,忽而感觉脸上,落下了针一样的雨。
一根一根,戳在我的发上、肩上,可就是砸不醒我的心。
一阵冷风吹过,掀起我纷乱的鬓发,又顺着我的脖颈,一路去吸噬,我越来越淡的温热。
我看到三太子正挥舞着什么,朝我伸出手。
可只是摇晃地退了一步,他便不敢在动。
我听见他模糊的声音在喊我:“阿圆,你下来,不要做傻事。”
“只要你肯下来,我什么都答应你。”
可我只是皱起眉,麻木地看着他。
他喊来了张娘娘与安儿,他们正哭着喊我。
他们的嘴巴张动着,正与我说着什么。
但我的耳边全是嗡嗡嗡的蜜蜂,什么话也没有听到。
一股子冰冷,一点点没入我的口鼻、我的肩背,最后浸入到我的胸腔。
我感觉到自己,正坠入一个冷彻心扉的冰湖,连发肤上也好像结了冰,凉得让我只能收缩着,往后靠。
靠着靠着,又感到自己漂浮起来。好像一片羽毛,停在了风里、雨里。
羽毛上的水,越积越重,最终又往下坠去。
那些刺在胸口上的针,随之悬停,脑中的混乱,也随之尘埃落定。
我准备好了,去见嬛嬛与辛姐姐,去见昌平哥哥。
我准备好了,与他们一起,再回一趟康邑,赶一趟鬼子市,去买王嫂家的煎羊角。
而后,再喝上一碗孟婆汤,把这一世的痛苦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