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伯缓缓走下车,伸手翻动了一下马背上的尸体。
“死了不到半日。”
吴玠眉峰紧蹙:“是什么人?”
老伯不作声,径自向前走了几步。
此处是一座山坳,密林幽深。眼下夕阳渐沉,林木间的乌鸦催命般聒噪了起来。
吴玠跳下车跟随老伯向前走了几步,绕过一棵老松,猛见结块的白雪地上,横躺竖卧,四五具尸首,黑红的血迹凝成了蛛网,渗透了杂乱的脚印。
吴玠眉头紧皱:“看足迹和车辙,这里似乎发生过一场大战。”
“是山贼。死了六个,大部分逃了。”
老伯俯视着尸体,缓缓道:“六爷,上车,快走。”
吴玠不再多言,一个箭步翻身上车。老伯扬鞭催马,车轮轧过猩红的积雪,马车徐徐向山谷外前行。
这小路上真静啊,静得像死了一样。
寒鸦声不知何时停了,似乎已经停了很久。奇怪的是,雪地上的血迹却一路未止,稀稀拉拉地,干涸在曼延的车辙上。
吴玠就靠在老人的身后坐着,车帘高高卷起,任由冷风吹了进来。
“似乎有人刚经过这里?”
老伯没说话,鞭梢向前一指。
顺着蜿蜒蜒山道望去,透过蒙蒙雪雾,北风裹挟着杂乱的马蹄声悠悠渐近。
暮霭沉沉,远处是一支马队。随行百十来号人,小衣襟短打扮,车上押着几十口黑漆大箱子。车辙间的血迹却越发淡了,断断续续,消失在晦暗之中。
吴玠的嘴角勾起一丝弧度:“荒山野岭的,总算见个人影了。”
老伯摇晃着鞭子,马车仍然慢悠悠地走。
“瞧个影儿就得了,别离他们太近。”
吴玠一愣:“为何。”
老伯随手向前一点:“看见这车辙没?”
吴玠苦笑:“我不瞎。”
老伯吸了口鼻烟:“这车辙比普通的马车深了一倍,那些箱子里装的定是硬通货。你看这十几个人好像平平无奇,赶马的架势可都是经过严格训练的。再看体型,个个都是身高体壮的关西大汉,那一拳头下去,不说劈碎石头,也差不多能打瘪世子爷的脑袋了。”
吴玠刚喝的一口酒“扑哧”就喷出来了。
“要是让世子听见这话,咱爷俩的脑袋八成就要被打瘪了。”
“幸好他听不到。”老伯慢慢地吐出一个烟圈。
吴玠拿袖子沾了沾嘴:“所以,这伙人不是镖队,就是黑吃黑的贼寇?”
“不管是哪一种,咱们最好都别离他们太近。”老伯幽幽道。
吴玠眉心微蹙:“可咱们还是被发现了。”
马车走得很慢,离队伍的距离也很远。
队伍中的一个人却忽然勒住了马,慢慢撤到了队伍的最后面。
乌骓马黑如墨缎,四蹄却是雪霜白色。
骑马的人年纪并不大,瘦高个子,腰间挂着一把四尺长的雁翎刀。青布衫撕破了几个口子,似乎刚经过一场缠斗。队伍依旧向前走着,这少年人慢步挪到了队尾,警觉地注视着吴玠二人。
双方一前一后对峙着,再走出一里路时,黄昏已溺沉。
吴玠冷笑:“咱们似乎被误会了。”
“这小子倒是机灵。”老伯啐了一口烟草渣:“再走一会儿就进关了,只盼着他们别找麻烦才好。”
话音才落,猛然听前方人喊马嘶。朦胧雾气中骤然间升起几百簇灯笼火把,如鬼丧缠身一般将阴沉的暮色撕成碎屑。
吴玠一把将旱烟杆从老伯手里抢过来:“别抽了。”
(二)
小唐听见前方生乱,不觉一惊,撇下那两个驾车的可疑人,一圈马头奔回队首。
他刚才在队尾断后,与那辆马车保持着适当的距离。这个位置足够突然出击,也足够迅速返回队伍中间处理紧急情况。
马队骤然停在了路当中,啼叫咆嚎,瞬间乱作一团。
官道间灯丛火把亮如白昼,远处黑压压的城门楼上,猩红色灯笼几乎同时升起,惊得角楼中乌鸦尖叫逃窜。乌青色古城门上,惶惶可见三个大字——函谷关。
小唐策马跑到队首,低声问道:“官家人?”
李镖头点点头,一声唿哨稳住阵脚。
官兵自隘口鱼贯而出,顷刻间将镖队团团围住。为首一名都虞候驱马到了近前,厉声道:“何方车辆?”
小唐稳了稳心神,翻身下马,躬身一礼道:“回大人,雁门关镇远镖局,押送名剑山庄保单。”
他不是第一次押镖过关口,这种情况却还是第一次见到,多少有些猝不及防。
都虞候侧目打量打量他,与几位旗牌官对视了一眼,高声道:“都给我下马,开箱查验!”
十几名官兵提刀上前,推开箱盖查点货物。
一两车纹银,大部分是上等的铸铁。
都虞候冷冷一笑,回头看了看几位镖师。
“私运禁货,你们镇远镖局胆子不小啊!”
此言一出,仿佛耳边一声惊雷,镖队间骤然起了骚动。
小唐骤然变了脸色:“大人,依晋陕律令,铸铁不超七百斤均可押送。镇远镖局谨遵例法,断不敢私运禁货。”
“七百斤?那可都是老黄历啦。”都虞候冷笑道,伸手比划了两个指头:“你还不知道吧?前天,朝廷刚传到这儿的命令,只要超过二百斤,一律按走私治罪!”
屠老镖头大惊道:“我们从名剑山庄出发那会儿,起码是三个月以前的事了!前天的诏令,我们如何得知?”
“哟,这我可管不着。”都虞候乜了他一眼,啧舌道:“圣上下旨,我们照办。甭管你们是知道不知道,这规矩可坏不了。”
他说完这些话,两眼乜着几位镖头。既不说扣押,也不说放行。
李镖头察觉出了他的意思,皱了皱眉头:“大人,现在这生意不好做,我们从名剑山庄千里迢迢跑到这儿,说一千道一万……不还是咱晋北的生意嘛。您看这……”
“你们生意不好做,我们差事好干是吧?”都虞候咧着嘴,手指敲了敲脑袋:“要生意,还是要这个,自个儿掂量去吧。”
镖队马声嘶鸣,几个伙头面色铁青,腰间隐隐有金铁相撞之声。
小唐的脸色有些发冷,雁翎刀就挂在腰间,却动也没动。
“大人,这些年我家卢老板在晋北操持走动,想必您也是知道的。您是晋军的守将,我们是晋北的商人。都在老王爷的地界上吃饭,何苦自家人为难自家人?还望大人看在我家卢老板的面子上,高抬贵手吧。”
“呵,还卢老板。”都虞候一声冷笑:“毛头小子,有点儿机灵劲儿。镇远大镖局卢老板,归云山庄任叶桐,这两位的名头往外一摆,腰杆儿可不硬了?”
官兵之间传来了阵阵笑声。
“我承认,你们卢老板有俩钱儿。但是吧,有件事儿你年轻人得弄清楚。”都虞候微微一颔首,凑到少年耳边道:“穷人不跟财主斗,这财主啊……也甭想着跟当官儿的斗。万一……有人跟上头扇个风点个火儿,也就是二指宽一个字纸条儿的事儿,别说什么任叶桐、卢老板,就是你们家那个如花似玉的大小姐——也得成了人家菜刀底下的肉。”
小唐的眼中骤然迸溅出了骇人的火光。
都虞候却好像完全没看见似的,微笑着伸出手,轻轻在雁翎刀的刀鞘上拍了一把。
“别看你手里有刀,你一个人都杀不了。”
(三)
老伯双手往袖子里一插,身子蜷成了一个团儿。吴玠盘腿斜坐在车辕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灌着酒。
此处官道并不宽阔,镖队不走,他们也只能被堵在后面。那边已经吵上了天,这两个人却好像在看大戏。
看出殡的不怕殡大,也许世上真有这样的人。
老伯叹了口气:“他们磨叽什么呢?走不走。”
“雁过拔毛呗。”吴玠冷眼看着,低声道:“揩不出油水,且走不了呢。”
老伯沉声道:“咱晋北军,如今也这么不像话了?”
“呵,晋军早不是从前的晋军了。”吴玠冷冷一笑:“上行下效,没个像话。金陵尚且如此,何况晋北这鬼地方。”
老伯叹了口气:“他们若再吵下去,咱们恐怕就要露宿街头了。”
“不会很久的。”吴玠喝了口酒:“都是晋北爷们儿,不会跟金陵那伙娘娘腔似的。要么交钱走人,要么打一架,然后吃牢饭,哪儿那么多废话。”
老伯沉吟片刻:“有句话我得告诉六爷。”
吴玠听着。
老伯道:“我知道六爷看不起金陵的娘娘腔。但有时候,这些娘娘腔的套路,却可以把人算计得死无葬身之地。”
吴玠笑着,微微一颔首。
“老伯,你觉得那小子会怎么做?是交钱,还是拔刀把那家伙剁了?”
“这个人虽然年轻,话却都是由他来说的。”老伯缓缓道:“有资格在一群老家伙中说话的人,一定不是一个只知道抡刀子的人。”
(四)
小唐没有动,手背上的青筋却已颤颤暴起。
那柄雁翎刀就挂在腰间,他却没有动。半晌,终于缓缓开口道:
“大人,朝廷的规矩,我们自然不敢违抗。只是这批货着实要紧,还望大人通融一二。”
“通融一二?出了岔子,你兜着我兜着啊?”都虞候哂笑一声,显然对他的不开窍很是不满。
“大人只要放行,镖局自然不会让您白担风险。”小唐幽幽看了他一眼:“一百两,您买包茶叶喝。有劳大人了。”
都虞候哂笑着一点头,似是终于得到了满意的答复。
小唐不再多言,数百盏灯火晃得他脸色格外苍白。
“卸一车银子。”
屠镖头皱眉道:“小唐——”
“快去!”
小唐提高了嗓门,声音却有些有气无力。
伙头们不再多言,将一车黑箱子卸到了官兵队伍前。
他们干活的动作很利落,没有一丝拖沓。
都虞候也很干脆,一摆手,让包围的官兵放行。
小唐沉默着上马,车轮声凿凿,镖队慢慢走进了关口。
一直被堵在后面的老伯长出了一口气。
“可以走了。”
吴玠低声道:“跟紧点儿,省得麻烦。”
“不会有麻烦的,”老伯悠然道:“刚宰了条大鱼,谁还找小鱼干儿的麻烦?”
二人唠叨着,黄花鱼儿一样的从旁边溜了进去。
(五)
城门灯火通明,镖队尚在前行。
函谷关内的客店很多,能住得下一个镖队的却很少。
所以他们只能继续往前走。
眼下风雪虽止,积雪却已没过马蹄。
饥寒交迫中走夜路本就是一件让人不愉快的事情,何况是刚刚被人宰了一刀。
镖头们已经十分疲惫,有的甚至开始骂骂咧咧。
“**的!这年关底下,跑得一趟趟全是赔钱的买卖!咱们这一年到头,刀子上跑马,烧自己的血过活,到头来全被这帮当官的榨干了骨头!”
侯镖头仰面往鞍桥上一靠,鼻子里的哈气好像在喷火。
小唐驱马在前,沉声道:“兄弟们心里不痛快,我知道。可是名剑山庄这趟保单决不能出差错。短了银子可以再挣,失了镖,招牌就砸了。”
“呸!招牌砸了,你**还知道招牌砸了!”
话音刚落,耳边骤然传来了一声大骂:
小唐忙回过头,瞧见屠老镖头远远走在队伍后面,向嘴里猛灌着黄酒,脸色通红得如同烧起了一团火。
“当年老子跟任庄主走镖的时候,放马中原,谁敢拦路老子一刀宰一个!哪儿像你们现在,见了几个兵痞子,一个个儿吓得跟孙子一样!山坳子里面打跑了土匪,官道上让人劫了一镖!天底下哪儿有这样的道理!”
小唐眉峰紧蹙:“屠大叔,话不能这么说,世道不一样了。今年官面上把得严,就算再可恨,好歹也是老王爷的人。卢老板说了,以后若还想在晋北混,这脸就不能撕破。”
“脸都丢没了,还撕不撕破呢?”屠镖头瞪了他一眼:“卢老板卢老板,你##一天到晚除了会搬卢老板出来压人还会干什么?老子跟任庄主行走关西那时候,你在娘胎里还没个形儿呢!”
李镖头见形势不对,赶紧上拦住:“老屠老屠,别嚷嚷别嚷嚷……唐小哥也不容易,刚才在山坳里要不是他察觉到有山贼,咱们这镖可能就保不住了。你说你这……何必呢……”
“我呸!十五六的毛头小子,能成什么事儿!”老屠借着两盅酒气,指着小唐的鼻子:“我告诉你,别以为有卢老板撑腰你就高人一等了!你##不过就是卢九爷捡回来的一个野孩子!你以为任庄主真拿你当盘儿菜啊?还对大小姐有勾勾心儿呢,啊?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老屠!老屠!过分了啊!”李镖头与老侯赶紧勒马挡在前头,生怕两边会动起手来。一时间镖队停滞不前,马嘶声与车辙碾雪的噪声此起彼伏,
小唐的脸骤然失了血色,“野孩子”这三个字仿佛一把尖刀一般刺穿了他敏感的神经。握着缰绳的手不觉微微发抖,雁翎刀挂在腰间,刀佩随着马蹄声,颤得叮当响。
他缓缓拉回马,走到了屠镖头的面前。
老侯神情紧张,拼命伸手去拽他:“小唐,小唐,老屠喝多了,你别……”
小唐只是轻轻一躲,冷冰冰问了一句:
“骂够了吗?”
屠镖头的酒突然醒了大半,思忖片刻也觉得不妥,只得默默点了点头。
小唐注视着他,半晌,忽然爆发出一声大吼。
“骂够了走!”
喧嚷的队伍骤然安静了下来,空气似乎凝固了。
伙头们不再作声,默默地催动车辆,踏着深厚的雪毯继续前行。
就在这时,静默中忽然飘来了一个突兀的声音。
“呃,借问一声——”
镖头们勒马回头,突然瞧见队尾不远处,一辆小小的马车不知何时从边儿上蹭了过来。
小唐眉心微蹙。
车上只有两个人,一个老得直不起腰,一个瘦小枯干窝在车厢里。
这两个人自打出山坳就远远地跟在后面,也不靠近,也不离得太远。
小唐开始怀疑他们有歹意,后来又觉得不像。
毕竟两个“老弱病残”的家伙抡刀跟几十个精壮汉子干,大概会有几十种死法吧。
“两位有事吗?”
车里那青年抬头看了看他,道:“那个……我们从金陵来的。刚才看路边有好几个死了的山贼。一想年关底下,晋北这边不太平,能不能劳驾您们点儿事?”
小唐看了他一眼:“何事?”
车里的人从怀里掏出一沓银票,在手中点了点。
“这是一百两,不成敬意,送我们去雁门关吧。”
(六)
“六爷还真是有钱烧得慌啊。”
老伯打了个嗝,催马车在镖队间慢慢走。
“现在到晋北的地界了。跟野路的镖局走,不容易让王府知道。”吴玠懒洋洋地靠着,闭眼微笑道:“一百两蹭镇远镖局的车,不亏。”
他打了个呵欠,注视着那个在前面开路的青衫少年,忽然把身子探出车厢,喊了一声:“这位小哥,怎么称呼?”
青衫少年回过头:“我叫唐观止。喊我小唐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