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红绡帐被扯开的一瞬间,尹霜尘几乎是倒抽了一口凉气。
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面前这个姑娘的长相实在太过惊人。
尹霜尘自幼在侯门府邸长大,什么红袖添香、莺歌燕舞,早已是司空见惯。可他当真是从未见过一个绿色眼睛的姑娘。
眼下屋中没有灯火,借着窗缝透出一道细微的月影,他看见那姑娘的眼睛在月色下闪烁着孤狼一般的光。
但她只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孩子,鹅蛋一般的脸颊透出一股异于常人的白皙,带着几分少女独有的稚嫩丰润。长发是深栗色的,松松束了两条微微蜷起的马尾,嫣红色的斗篷一直拖到足踝。
如果场面不是这么尴尬的话,尹霜尘真的认为她是个极漂亮的女孩子。
小女孩一只手扯着帐帘,两眼错愕地盯着霜尘,眨巴了几下,微微张了张嘴。
霜尘心头一惊,以为她要喊人,扬起右掌就去劈她的后颈,想暂时把这姑娘打晕,安置好再悄悄从门走出去。
抬手的一瞬间,他心里不觉涌上一丝愧疚。
为了自保而对小女孩下手,当真是君子不齿的行为。可是危急关头,也顾不得怜香惜玉了。
尹霜尘这样想着,有意控制了一下力道。毕竟自己是一个会些……武功的成年男子,若是一击下去不知深浅,伤了这位姑娘,那罪过可就大了。
谁知道他手刚举了一半,那姑娘突然腕子一抬将他挡了出去,紧接着一招腕底翻云,五指骤然向他的咽喉掐来!
这一手实在出乎尹霜尘意料。他下意识一折臂,三指一旋,反手接过了这一招。
那小姑娘似是愣了愣,身形猛然向旁一转,尹霜尘眼一花,还没来得及还手,猛觉脚下发飘,被一记鞭腿绊住了脚踝,还未反应过来便被那小女孩扣住了腕子,反手一个过肩摔狠狠扔在地上。
尹霜尘摔得眼冒金星,还没等爬起来,便被那姑娘一个老鹰搏兔掐得动弹不得。
尹霜尘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方才还想着要不要怜香惜玉,现在居然被这个还不到自己胸口高的小女孩打得满地找牙。
小姑娘的力道并不大,招式却已经快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她狠狠一拧尹霜尘的胳膊:
“钻了本姑娘的红罗帐,还想一走了之吗?”
尹霜尘被这姑娘以一种很诡异的姿势压在下面,心里暗中叫苦。
“姑娘稍安勿躁,在下并无歹意。因为被仇人追杀才误入闺房,断无不轨之心。”
小姑娘膝盖猛地往他腿上一压:“你刚才那招格挡,是谁教的?”
尹霜尘皱眉道:“在下武功低微,并无人指教……”
他嘴上说着话,却不时扭过头向小姑娘身后的窗子看去。
小姑娘见他目光闪烁,不由得也略向后一回头。尹霜尘猛然一翻腕子挣脱开挟制,如脱弦箭一般奔向了门外。
——窗户那边并没有人。他的目的就是让小女孩担心背后有人。
尹霜尘方才感觉到小姑娘掐着自己的双手微微有些摇晃,便知道这女孩子武功虽高,毕竟还是个小孩子,力道不足以长时间钳制一个成年男子。一旦她分心,挣脱开控制并不是什么难事。借着这个空当,已经足够他逃出屋子找别的地方隐藏。
现在看来,他推断的果然没错。
推门闯出的一瞬间,长廊阴沉寂静,如同死了一般。尹霜尘闪身转过回廊,将身形淹没在黑暗之中。
就在一瞬间,他猛然感觉后背上重重挨了一掌!
这毫无征兆的一招,尹霜尘只觉得自己的脊骨似乎已经碎裂了。
他记得小时候似乎也挨过父亲不少打,跟吴玠那兵痞子厮混的那些日子,挨几拳也是常有的事。更别提逃亡这段不堪回首的光景。
然而跟这一掌比起来,从前吃得那些苦头似乎都是挠痒痒一样了。
尹霜尘的身体重重跌在了地上,向一只散架的木偶,手中鹿卢剑当啷落地,摔得脱剑出鞘。
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看见幽深的走廊中,逆着月光,那个黑貂裘的中年人,正冷冷地注视着自己。
(二)
西风紧,万里雪走,与长空黑云一并裹挟交织,如条恶龙奔腾缠绕,将这干净的青天蚕食殆尽。
吴玠望着车帘外的鹅毛大雪,脑中忽然就想起了那白衣书呆子的话。
江南草长莺飞,北国的冰封却尚未消融。
他离开金陵城那日,红霞漫断,满地斜阳烂如疮。
吴玠幽幽眺望着那遥远如梦境般的天际,暮色将沉。
“到哪里了?”
“离函谷关还有三里路。”
老伯倚靠在车栏上,右手不时挥动着马鞭,火石在干枯的指间磕碰着。弯曲着本就佝偻的脊背,深深地吸了一口旱烟。
吴玠看着他枯藤般的脊梁,一声叹息。
“老伯,别再抽了。”
老人费力地直起身子,并不理睬。
山间小路,犹如死了一般。车轮轧在积雪上的声音,连同前一年新雪下埋葬的枯叶的残骸,咯吱,一声,一并粉身碎骨了。
老伯长长吐了一口白烟,低声道:
“六爷,确定不回王府吗?”
“不能回。”吴玠摇了摇头:“进了王府,再想活动可就不方便了。现在是咱们唯一还能自由走动的机会,不管怎么样,都得先去趟雁门关。”
老伯沉声道:“去看望上官老将?”
吴玠微微一颔首:“当年驻兵雁门关,他一直是我的嫡系。七年没回来,总得去看看。”
“六爷,恕老奴说话不中听。”老伯沉吟半晌,缓缓吐出一个烟圈:“您在金陵呆了七年,这雁北的局势,怕不是早就翻个底儿朝天了。现在这老上官,靠谱吗?”
“靠不靠谱,见了才知道。”吴玠呵呵一声冷笑,闭眼听着窗外野风呼号,幽幽道:“当年,北边儿的蒙格鞑子还是朝廷的死对头。后来蒙格被打没气儿了,雁募兵营换成了卫所,但主将还是老上官。不管他还认不认我这个六爷,跑这一趟都是必须的。”
老伯听他如数家珍地念叨着塞北的情形,悠然道:“六爷在南边儿耽了这么多年,晋北的这些弯弯绕绕倒是一点没忘。”
“不能忘,也不敢忘。”吴玠哂笑着抻了个懒腰,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往车厢里一靠。
老伯摇了摇马鞭子,混合着水雾,长长吐出了一口白烟。
“咱王府里个个不是省油的灯,您这一回来,有些人——怕是要睡不踏实咯。”
吴玠打了个哈欠:“不省油的灯,非要成天点着,睡不着也是活该。”
老伯沉吟片刻:“六爷给老王爷去信了吗?”
吴玠摇摇头。
老伯眉心一蹙:“这不合规矩。”
“不合规矩,总比抛尸荒野得好。”吴玠冷冷一笑:“不写信顶多挨一顿责罚。若是写了信……估计明儿早上王府里就得有人来报,六公子的马车出了意外了。”
他刚说完这句话,车前却忽然传来一阵巨响。猛听一声惊惶的马嘶,马车剧烈颠簸,骤然停在了半路中央。
吴玠差点一头撞在木栏上,急忙问道:“怎么了?”
老伯双手拽紧缰绳,那马挣扎半晌方才稳住了步伐。
老伯紧盯着前方,绷紧的指尖有些发白。
就在刚才说话的空当,一具死尸,从树上掉下来,直直地砸在了马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