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他话里有话,只得装傻,沉默了一会儿,又往外抻了抻。
趁着他心情大好,试探性地与他提及。
“救命之恩,我自然是感佩在心的,只是细究起来,终究是你绑我在先,才有后头这许多波折。
好在这一切,如今都有了结果。粘末罕的风波既已平定,与南郑的和议也该推一推了。“
三太子一听,果然沉下脸来。
他松开手,不由退开半步,“你今日来,便是要与我说这些?”
“一月前,你还扑在我怀中哭,怎么,养了一月,连性情也变了?”
那会儿我们一致对敌,也不知结果,我自然也将所有顾虑,抛掷于脑后。
如今大势已定,南归指日可待,我若是还如之前一般热络,日子久了,他便更不愿放我回去。
只是,这一番心思却不可如实托出,只得低下头去,含混其词解释:
“一时情绪上来,偶尔是有些失态,往后我多注意些。”
他听了,脸色却沉得更深,声音也隐隐压了下去,“失态?“
“对你而言,我们之间,只是一时失态?”
我被他问着,又怕他动了肝火,只得拐着弯解释:“三太子对我的好,我自然都知道。也会一辈子感念在心。
只是,两国和议,关系朝局民生,还希望三太子不要因为私情,白白错失机会。
他也没作声,只是低低地盯着我看。
我被他盯得发麻,又见他脸上阴云渐起,想着是否要打退堂鼓,改日再来。
他便突然凑近,抓住我的下颚:“感激…“
“我要你的感激做什么?能当酒肉,还是能帮我暖床?”
“我已放低了姿态,如此真心待你,你还要走?!”
我知他的脾气,正面应着,只会是适得其反,只能强忍退意,反握住他的手,将他推到桌边坐下,与他说些心底的话。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些日子,三太子如此护着我与安儿,我都记在心中,也正因如此,我才决定放下过去种种。
我也不瞒你,这么多年,唯一支撑我走下去的,只是回到郑土。
三太子一言九鼎,连对粘末罕部下的承诺都践行了,自然也不会对我一个女人食言。”
“何况,我如今名节已毁,已不配侍奉在你身边,你不舍得让我回去,难道要让我真的出家,当个姑子吗?“
话说到这个份上,他本该消些气才是,可他却手握成拳,突然砸向桌面。
我被吓得一跳,随即又被他拉起。
“只有那些懦弱的郑国男人,才会在乎什么狗屁名节。我在乎的是你的人,你的命,要你的名节做什么?”
我还未从刚才的惊吓里回神,又被他的话团团绕住。
如何也想不到,他的反应会是如此。
当年,皇叔醉酒,误将母亲当成宫人奸污,父皇将母亲赐死,而皇叔却仅仅是软禁了半月,便无罪释放。
我问张娘娘:明明是被强迫的,为何强迫人的活着,却要被害的人去死?
张娘娘却只说:女人的名节比天大。这世上没有一个男人,会忍受自己的女人被侮辱。
那时,我还不十分懂得。
后来,听说了一些妇人自戕的悲剧,而辛姐姐也险些在我跟前自尽,我才渐渐地明白。
我以为,可以利用他身为男人的自傲。
可万没料到,比起那些虚礼,他一个渤海人,竟然更懂得如何去关心一个人。
我的心脏乱跳,不一会儿,又变得忽酸忽暖,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接话。
三太子见我吓着,语气便软和了些。
“这些日子我没有去看你,就是不想与你争执这些。“
“我已让茉雅奇好好劝你,没想你还如此固执。
只要你安心留在我身边,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你若是顾及名分,明日我就让蒲里拟旨,封你为正妃。”
我听他言辞恳切,句句真挚,心中已然软化。
只是,他要什么,我都可尽力周全,独独南归一事,不容妥协。
我知他吃软,便拉了拉他的衣袖,低声说:“可我只想回去。”
他听了,又气得要拍石桌。怕再吓着我,重拍下去的手又改握成拳,悬在半空。
咬了咬牙,最终选择将我抓着。
“你要带着我的儿子回到郢城,让他信郑,或者让郑磐那小儿,给他找一个软弱无能的郑人阿爹吗?”
“你想气死我吗?“
我自然不是这个想法,他既介怀,我便也让他放宽心。
“你放心,我不会让安儿姓郑,也会带着安儿幽居,绝不会再嫁。”
没想,我退了,他又进一步。
“我还没死,你就要带着儿子为我守活寡?”
“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分明就是这个意思!“
我见他在气头上,油盐不进,又处处钻进牛角,怕弄巧成拙,只能先避让些:“我今日先回去,改日再来找你。”
只是,刚一起身,整个人便被他反压到石桌之上。
我一时失了定力,便挣扎起来,“放手!放开我!“
他只是将我的左右手压住,不让我动弹。
我见他没有举动,便也收了气,软声与他说:“你弄疼我了,快放开。“
他的眼神一暗,便将我紧紧抱住。
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凑到我的耳边说:“我在你心中,就一丝一毫的位置都没有?”
我的眼底一酸,抗拒的手便贴到他的背上。
“那我在你心中,又处在什么位置呢?”
“你能为了我,放弃攻打大郑吗?你不能。”
“我不能为你放弃郑人身份,你也不会为我放弃你的野心。我们之间,不会有结果的。“
他将我松开,整张脸颓丧下来。
我便抚上他的脸,轻声叹了口气:“你想我留下,可你知道:我每日看着自己的丈夫,筹谋攻打自己的家国。
自己的亲人被猪狗不如的男人折磨,自己的同胞任人欺凌,是什么感受?“
我知道你会护着我与安儿,可你也知道,在渤海,郑人永远要低人一等,你能护住我们一时,能护住我们一世吗?
若有一天,你厌倦我了,或是有一天,你不在了,我怎么办?安儿怎么办?你想过吗?
“猎鹿时,你说:矮鹿之所以被抓,是因为他总是眷恋着旧巢。
可若是前方根本无路可走,又或是藏满了猛兽,与其死在他乡,不如死在故土。”
“你若真在乎我们,你就放我们走。我会永远记得,你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而不是只记住那些怨怼与痛楚。”
三太子震了一震,疲惫地在石桌旁坐下,他沉默了许久,久得仿佛是一尊雕像。
我料想,他不会给我想要的答案,便想转身离开。
可当我转过身的那一霎那,他终于妥协了。
“三年。”
“我放你回去省亲,三年后,你与安儿必须回来,不然我就撕毁合议。”
我本是笑着,听他一说又僵滞住。
可见他双手握拳,脸黑如墨,想来已是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虽是荒诞,可只要他愿意松口,我们能南归。三年后的事,还有颇多文章可做。
想了想,我便满口答应:“好。”
他这才松了些眼皮。“我已让阿替纪送你那个姐姐回郑,你要是想送,明日巳时到西门即可。“
“再有,粘末罕的余孽已经肃清,过两日你与我一道,去把安儿接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