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太子止住手,往对侧的方向去看。
屋前排列的兵士,终于有了破口,从中一个个挪开。
不一会儿,便见一个脸带刀疤,发辫散乱的男人立在当中,正是粘末罕。
他的身形依然壮硕,只是没有了当年的英伟,一日不见,看着又老了许多。
乌独卜见他出来,喷着血仍喊:“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粘末罕犹豫一瞬,最终还是大步跑上圆台。
三太子斩断绳子,将乌独卜放下,粘末罕便将他抱着,声泪俱下。
“阿爹来了,阿爹在这儿。”
乌独卜艰难地眨眼,也不知是否看清了,眼前的人就是他的父亲,只是混浊地念着:
“阿爹,我...我不怕...死“
“我不比三太子差...我不差...”
念完这句,他的手便落了下来,连猩红的眼也僵滞了。
粘末罕抱着他,浑身抖动起来。不一会儿,便忽然大叫两声,操起地上的刀,便往自己的脖颈上拉。
三太子眼快,抬刀一勾,便将他拦住。
粘末罕便冷笑起来:“怎么,你还想亲自杀我吗?”
三太子紧握着刀应他:“二哥的命,总要还的。”
粘末罕便仰起头:“我以为你是一只心高气傲的羊,没想到却是一匹,披着羊皮的狼。”
“是我低估了你,早知道,我就该在二太子死时,也把你灭了。”
三太子也没接话,只是提起一把刀,丢给粘末罕。
“你是英雄,即便死,也要死在对手的刀下。站起来!”
粘末罕一咬牙,提起刀,狂叫一声,便冲砍过去。
两人一争一夺,或劈或躲,缠斗整整三刻。
粘末罕勇猛,起先是占优势的。
但到底是英雄迟暮,没过一会儿,气力便开始不接,出刀的手也不再利落,连脚步也被三太子逼得直直后退。
最后一刀,两人相对劈下。
三太子一个闪身,再一挪步,手中的刀,便直直插入粘末罕的心口。
粘末罕笑了笑,喷了一口血,随即松开手中的刀,任由自己砸到乌独卜边上。
三太子松了手,在他的身侧站定,俯视他道:
“攻贺氏与攻郑,你的确功不可没。你跋扈嚣张可以忍,徇私枉法也可以忍,但你错就错在,不该对二哥下手。”
粘末罕没有答话,只是空望着天空。
望着那自由腾飞的海东青,在云里穿梭。
在贺氏与郑国的土地上,他曾驰骋无敌,令人闻风散胆。
他本该如海东青一样,成为渤海国的传说与象征。
而如今,却死在这样一张,砍杀囚犯、倒卖奴隶的圆台之上。
或许,这便是报应。
......
这场风波结束以,黑水城的一切,很快又归于平静。
赛里达在战场上断了腰,终其一生要躺在床上。
于他而言,是比死还重的惩罚,我便只让三太子剥了他的爵位,让曾经被他虐待过的下人们看押。
他平生树敌无数,周遭的人无不痛恨,仅仅是过了三天,便传来了他暴毙的消息。
据说,死的时候,手脚全断,身上没有一块好肉。
与之相比,粘末罕反倒更好一些。
三太子和蒲里念及粘末罕的功劳,还是以国相之礼将之下葬,除了辅助作乱的男丁,女眷一律放了。
在习尼烈的助力下,没过多久,便顺理成章地接管了燕都,成了渤海的第一权臣,一时风头无俩。
我本是该去祭拜嬛嬛的,但碍于全身是伤,只得窝在小院将养,一面养着我的花儿,一面听匆忙赶来的茉雅奇絮叨。
据茉雅奇打听到的消息,乌独卜行刑的那日,主院失踪了很多人,除了三太子的正妃被其父接走,其余的妾室与仆人死伤过半。
有几个小院的人勉强逃出,偏撞见兵士们乱砍乱杀,也惨遭毒手。
她与安儿早被送到元妃娘娘处,才不至于遭遇横祸。
听及此,我才恍然,三太子当日,将我与安儿送出城,委实用心良苦。
不然,此刻的我与安儿,恐怕都已如那些姊妹一般,成为粘末罕的刀下亡魂。
再思及他与粘末罕对峙时,竟肯不顾自身安危,为了我而站出来,纵使我再铁石心肠,心中也不得不有些触动。
何况当日,我不管不顾地将他抱着,分明是将他当成了依托。
直觉告诉我,我与他之间,有什么不同了。
可我不敢细想,更不敢深究。
历经了多少磨难才至今日。粘末罕既败,归郑便指日可待,我断无可能,在此时放弃归家。
何况他的志向是统一天下,也许会短暂地休止刀兵,却永远也不会放弃攻打大郑。
而我,自然也无法委身于一个敌国将领。
还不如就此作别,各自安好。
北行以来的种种,全当是做了一场梦。
刚巧乌斜保死前,曾对我百般诋毁,渤海国虽与大郑不同,可张娘娘说过:天底下的男人,到底是在乎妻妾的清白。
三太子连门前的树,都不许他人染指,得知我清白被毁,想必也会心生芥蒂。
这么想着,我便也未辩驳,全让他们以为,我是真受了侵害。
只是不知是我对渤海人了解得太少,还是他们本就心宽,茉雅奇竟从未因此宽慰于我。三太子更是日日来看顾我的伤势。
我心中忧烦,不知该以何种面目与他相对,便谎称要静养,让茉雅奇将他拦了出去。
前后将养了一月,身上总算是好些。虽还不能小跑,却能稳当走路了。
又听得茉雅奇说,十九姐与辛姐姐他们都已回来,便想着也是时候,问问合议的进程。
……
积雪融化时,本该是最冷的,可这几日,却有难得的暖意,连拍在脸上的风也一改往日的脾气,温柔了些许。
我提着食盒,不紧不慢地往主院走,回想着上一次与茉雅奇过来,还满心沉重,抱着赴死的决心。
而如今,一切似乎都明朗了。
上天无情施与我们的残忍与不公,似乎正随着这个冬天,逐渐告一段落,徐徐翻开柔情的一页。
走到书房门口,那棵从我的院外,强行移栽过来的百结花树,已经结满了大大小小的花苞,眼看着就要开花。
我将食盒放在桌上,站在树下去捧最低矮的那一簇。
小小的花骨朵像灯笼一样,一簇簇地拥在一块儿。
虽未完全绽开,却已经有了清冽的香气。
我低着头轻嗅,那香味便细细幽幽地,钻入脑中、心里,连风也好像带上了怡人的气息。
“伤还没好,怎么出来了?”
我放下手,回过头轻笑:“谢三太子关心,我的伤好多了。”
他见我有些生疏,便凑上来,拢了拢我脖颈上的毛领。
指尖滑过,却不慎碰到,乌独卜划出的那道伤痕,心疼起来:“还疼吗?”
我拉下他的手笑:“若不是三太子,我如今怕是与乌独卜一样,身首分离了。”
他便收回手,将我搂得紧紧地。
“救命之恩大于天,我救了你那么多次,就是让你报答一辈子,也不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