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后，春。
姑蜀镇还是那个姑蜀镇，妖怪庙却不再是那个妖怪庙。
男人孑然一身，独居于此，时在晨曦时分躺在屋顶，静待日出一刻。
妖怪宅邸无人可视，自是无人问津，但今日有些不同，落满桃花的门阶上竟趴着一只浑身白毛的狐狸。
铁鼠拿着扫帚，打算将它驱离，粗鲁地拨弄两下，狐狸发出低吟声，像是哭泣又像是求饶。
他蹲下身探目查看，发现狐狸后肢有伤，暗红的血凝结了一团银白的毛。
“受伤了。”铁鼠低喃自语，内心有斟酌。
恰时天边一群雁鸟成群掠过，孤单久了，这番景象亦能引去铁鼠的心绪。
“罢了，留你做个伴也好。”
他变了，变得温柔，变得像一个人，那个他再也追赶不上的昔日兄弟。
白狐有一双美丽的宝蓝色眼睛，初见铁鼠已是意外亲昵。
它乖乖缩进铁鼠的怀里，随他处置自己的腿伤，蓝瞳里写满了故事。
五十年后，夏。
玉树繁茂带来万物生机，蓬莱岛迎来了新任岛主，唯一的女主人。
鹤妖有心，帮衬着红叶打理整个岛，好胜善勇的姑娘已不满足安于现状，五十花开五十花败，蓬莱岛已有些声名在外。
妖，便是要强大，蓬莱岛，便是要强大，红叶是有野心的。
在她上任一年后，鹤留影带来了一位久别的故人。
红叶站在岸边，看着他微笑走来，旋龟递上贺礼，道了声恭喜红叶岛主。
白斯寒是来祝贺的，仅此而已。
他持着折扇不断摆动，一如往年那般惧热，能在炎炎夏季亲自前来，已是给足她面子。
“多年不见，变化挺大。”他走在红叶身旁，浅笑轻语。
红叶点点头，望及咫尺的人，他何尝不是变化太快了呢，当初那个少年模样已然不见了。
不知是否错觉，白斯寒少了三分冷淡，却多了些亲近感，一句话了，总会朝她笑。
红叶引他入座竹林，他发现红叶仍在喝极为苦辣的酒，红叶酒。
他顺势掠起酒杯，浅啜一口，甫佐城的回忆翻滚而来，仿若昨夕。
“恭喜你，岛主。”似揶揄，似诀别。
如今，她已是一岛之主，便会永远长居于此，而他也永远只能守在云牙山。
各自安好，江湖不见。
八十年后，秋。
无尽年轮，望仙居下不苦道观，再无不苦先生。
水青种妖之躯，百岁亦不留一道沟壑在容颜，他仍是青年模样，承载着不苦先生的教诲，细致管理道观。
如今的水青已被称谓师尊，道观里的弟子相较从前更是众多，不苦道观更是名声大噪。
只因不老师尊不仅教化人族，更能灭妖，但却并非逢妖便杀。
弟子不解，问：“遇妖不灭，岂不与您信念相悖。”
水青轻挥拂尘，仰起脸远远往望仙居的方向望去，弟子轻唤两声，才知他已陷入遥远的沉思。
望仙山上望仙居，望仙居中忘不去，他怎就如此了呢？
水青笑，言：“谁言妖皆为恶，我却知他们亦可良善，亦可勇敢，我……远远不及。”
一百年后，冬。
碧海青天，万花瑶台，名曰仙宫瑶台之地，千树万花四季不败，似人间桃花源，无人知其所在。
万花族所奉妖主乃狐族，他当算如今妖中最猖最狂之人，容不得他族越雷池半步，但凡犯到他头上，必然灭之。
如何灭之？剥其皮，拆其骨，啃其肉……
.
街市上，两个小童拿着一本翻烂的话本，既是惧怕又是好奇，当哥哥念到‘啃其肉’时，一旁的弟弟赶紧捂住耳朵。
圆溜溜的眼睛里渗满了泪水：“别念了别念了，这个妖怪太可怕了！”
哥哥却是不搭理，继续埋目在话本中：“此妖之妻乃雪族妖女，生于千年鬼山，其兄乃鬼山之主，传闻有村民去往此山，几日后骸骨便出现在山脚下……”
“别念了！讨厌！”弟弟一把夺走话本，随手一扔，正正砸中过路的粉衣姑娘。
姑娘肤白若雪，一股轻灵之气，是人间难得的美貌。
丝绸长裙顺势而折，她蹲身拾起话本，长睫轻扫略看了几行，顿时笑了。
两个小童上前：“那本书是我们的……”
就在这时，她身后随来一个风度翩翩的男子，街市之中如此挺拔身段唯他独有。
他大概是与姑娘同行，这会儿已凑到身边，顺着姑娘手指在书上的位置，一起看了起来。
“最猖最狂，剥皮拆骨……”男子默默读了起来。
随后便是与姑娘同样的反应，笑。
小童再开口：“你们，能把书还给我们吗？”
男子看了看小童，问：“小孩子为何看些妖魔鬼怪的故事？”
哥哥道：“我好奇。”
弟弟补了一句：“可我害怕。”
“哦？”姑娘露出明快的笑，蹲下身直视着弟弟，柔声问他：“那你觉得我可怕吗？”
弟弟不明白她为何这样问，摇摇头坦白道：“为什么要怕你？”
姑娘把书递还给他，起身轻轻言：“因为我们就是妖。”
小童呆住了，纯真的目光机械地打量这二人，绝色姿容带着纵情恣意的笑，从头到脚一身华贵，哪儿有半分书中所述的模样？
哥哥摇摇头，道：“少来骗我们，妖可不长你们这样，妖是很可怕的！”
“你见过？”男子环臂，歪头一笑。
小童答：“虽然没见过，但是书里都这样说，妖会吃人，青面獠牙，丑陋无比。”
男子和姑娘皆是笑得更大声，姑娘拿手戳了戳男子的脸颊，笑吟吟：“说你丑陋无比，哈哈。”
小童觉得二人奇怪，不敢与他们多言，赶紧相互拉着手跑开了。
三月桃花始盛开，开满了这条人间小街，姑娘一路走过，仍在为方才看到的书而笑。
“怎就这般好笑么？”
“你说你得罪了谁，为何将你写得那样可怕，连我都要担心被你剥皮拆骨喽。”
慢慢走出人群，天幕转黑之际他们入到小林间，林中青雾缭绕，两对妖瞳仿佛萤火若隐若现。
他们是那书中的妖，只是书中的故事不曾写全，不曾写对，妖未必面目可憎，也不是天生食人。
他习惯性背起她，听她在耳边问：“世人都说妖可怕，下辈子换做人可好？”
他笑了笑：“不好，你我皆是妖，乃我一生幸事。”
那个叫狸吾的妖，可以有千百年的时间来庇护他的爱人。
那个叫白沐雪的妖，亦可永远与他相伴不离，至死方休。
不似仙族，需抛七情弃六欲，不似人族，一生短短数十载……
他们没有孩子，他们只有他们。
距离芳华老去还很久远，不论百年与千年，他们依是彼此情之所钟，朝暮相随，再不尝相思苦。
或许红尘世间，妖才最为长情。
﹉
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