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万花瑶台是狸吾的决定，如今不安的却是她。
年末繁忙，姑蜀镇洋溢着浓浓年味，不论是酒馆，当铺，客栈，布庄，家家户户都是张灯结彩，一年更比一年繁盛。
薄暮洒遍大街小巷，更添了一抹温馨。
一对妖怪夫妇也来凑这凡人的热闹，她挽着他，他护着她，一路观赏人间烟火，阖家团圆。
白沐雪在小摊上看中了一把团扇，上边绣的是一只兔子，红眼长耳三瓣嘴，让她想起曾经养过的那只雪团子。
狸吾替她买了下来，没什么感怀的话要说，只对她会心笑着。
三五成群的孩子在道边踢毽子，一个小姑娘不小心将毽子踢到了狸吾脚边，在一群同伴的催促中，小姑娘哆哆嗦嗦上前来。
小姑娘始终低着头，看着狸吾脚边的毽子不敢开口说话，很是胆小。
“喏，给人家捡捡毽子。”
被她一提醒，狸吾才注意到这个过于矮小的孩子，又看了看脚边，是个一脏兮兮毽子。
他弯腰捡起，蹲着身递给小姑娘：“这毽子这么脏，都要坏了。”
小姑娘退了两步，不敢看他。
狸吾温笑着将毽子塞进孩子手里，然后目送着她慌慌张张跑开的身影，许久之后才收回眼。
白沐雪恍然，突然好想见见他为人父的模样，他是个很温和的人，定是对孩子极好吧……
“你怪笑什么。”狸吾看着她。
她摇摇头，笑嘻嘻道：“我猜，你的脾气与你爹爹一样，总这般温柔体贴。”
“从哪儿猜的，你又不曾见过我父亲。”
“见过。”
狸吾一愣，疑惑地看着她，但坏心眼的姑娘偏又不说，留给他一抹深切的笑意，独自往前走去。
他跟在后面，一路追问，嬉闹着来到巷尾，热闹声减轻许多。
猛然间，从巷子两侧窜出六七个人来，显然是在此恭候已久。
狸吾下意识把她掩到身后，待二人看清来者，又立刻放松下来。
洛小云一身白衣，麒麟一身黑衣，身后再加个光膀子的庞然大物诸犍，随后还有几个小妖……
活脱脱黑白无常地狱景象，怪不得只能躲在巷尾僻静处。
狸吾挑挑眉，没了表情：“你们？”
几人互相对视一眼，一个个都放下了身段。
二人心里清楚这群人来这儿的目的，离开万花瑶台的一段时间，麒麟也不是没来劝过，但次次都无功而返。
洛小云高估了自己，总认为自己有过人的本事，能劝动狸吾。
几人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得嘴巴都干了，也没见狸吾给个反应，再瞧天色，早已入夜。
“说完了没，天黑了别耽误我们去看烟火。”他不耐烦，开口逐客。
洛小云死皮赖脸凑近来：“我们也一起去看好不好。”
“你少来惹我。”继而又对余下几个人道：“离我们远点。”
这话里的语气真是有些恼了，几个人只好让出一条路，眼睁睁看他们牵着手从面前走过，一眼不曾回过头。
麒麟踟蹰片刻，跟了上去，喊道：“雪儿姐姐……”
二人停下，回头看他。
麒麟的目光在沐雪脸上徘徊，是何意图很明显，他希望她能劝一劝狸吾，也许这世上能劝得动的只有她了。
她分明接收到了麒麟的讯息，却假意往旁处看，不愿有任何视线碰撞。
狸吾黑着脸挡在她身前，言语不善：“小麒，你应当知我心思。”
“前辈们是太在乎万花族，所以才……也是因为过分担忧大哥你的……”麒麟说着连声音都小了下去，自己都不相信的说辞。
“哦？”
他冷笑，不再留面子，直言：“回去让那群老骨头继续造谣生事？我还没死呢他们就敢爬到我头上，连我明媒正娶回来的夫人都想杀，全然不将我放在眼里，回去干什么！”
说到此处时，狸吾面容已是十分冷酷，整个人气势汹汹，恨不得将口中所言之人扒皮拆骨，方解恨意。
不远处的几人也都听得清楚明白，一个个眼神都有些躲避，知道此番又是无果。
白沐雪想平息他的火气，偷偷在后方扯了扯他的腰带，这才让他平缓许多。
沉寂了一会，狸吾道出最后条件：“真有诚心，便叫那几个老骨头过来给雪儿赔罪。”
言毕，拉着她加速离去，一点儿商量的余地也没有。
“你这样……”白沐雪想劝，他徒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安慰着笑了笑。
随即指了指姑蜀镇中心最高的八角高塔：“我带你上去，在上面看烟花看得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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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角高塔，飞檐架空，俯瞰红尘人间，仰望香烟火彩。
相互依偎的两个人坐在翘角上，恣意垂下两双腿，感受从四面八方涌来的辉煌。
天界种繁花，花开落凡尘，五彩斑斓的光束不断炸响，地上行人无一不目不转睛望着天。
狸吾圈着她，趁她入神之际偷偷低头，吻她额。
白沐雪迷糊地眨眨眼，笑问：“怎么？”
“我想让你永远开心，无忧。”
她抱住男人精瘦的腰，贴在他心口，温柔道：“我开心呀，你看我像不开心的样子吗？”
“当真开心，又为何要叫他们来劝我。”
狸吾说完，便察觉怀里的人僵住了身，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他猜，应是在想借口。
他先一步抢言：“你不喜欢万花族的那些家伙，可又怕耽误了我，这才日日烦恼忧心，还偷偷让麒麟叫他们来劝我，可对？”
白沐雪抬起头来，眼波粼粼，难以言喻心中的酸涩，半天才说了声：“对不起，是我让你为难了。”
“说的什么傻话，我自是舍不得叫你受委屈的，这才与你一同离开，不是你的错。”他的眸底一片温暖，一刻也没从她脸上挪开过视线。
白沐雪摇摇头：“不能这样，男人大丈夫需得以大局为重，怎可为儿女私情背弃万千山海，他们都需要你啊。”
“你不懂，还是不懂，你啊就是一个小孩子。”
狸吾的笑容逐渐敛起，就在沐雪以为他生气的时候，他却突然收紧了两臂，紧紧抱住她。
一声叹息从小巧的耳边悄然而过，狸吾的声音有些缥缈，但十分笃定。
他道：“活这一世，得己所求最重要，那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我不会过于执着。”
“况且，是谁规定的男人就必须为了前途放弃儿女情长？你这想法倒与你兄长相似。”狸吾恍然感慨。
但，白斯寒没有错，狸吾也没有错，不过是世间千般面孔，万般人性，每个人内心的坚持都不一样罢了。
他们出生不同，经历不同，承受的压力也不同，白斯寒仿佛就是为了云牙山而出生，从小到大都有自己的使命。
故此，他只能放红叶走，红叶重要，但也只是在二者兼得的情况下。
而狸吾，能留一命已是奢望，哪里还能将权势看得那般重要，这一辈子便是栽在这个救命恩人的手上了。
万花族固然好，但也好不过白沐雪的一颦一笑，不可兼得之时，自当选择舍万花瑶台。
她听着他叨叨碎语，漫目在寂寥夜空，原来烟火已逝，真就再短暂不过的绚烂。
末了，他柔声剖白：“我所有的幸福都源自于你，你在哪儿我就跟去哪儿。”
莫名有些内疚，她暗暗斟酌了许久，才下了决心，道：“那如果我回去，你是不是就愿意回去了？”
狸吾看着她，深邃眼眸里是藏不住的无奈，拧了一把脸上的肉，道：“没骨气，叫人欺负了还自己回去，是不是就只有对我生气的能耐。”
“你才没骨气，怎么甘心舍弃好不容易夺回来的家乡，那一草一木一石一水，都是你的！”
她像个打抱不平的小侠女，一脸较真的表情惹得狸吾一声轻笑。
见她真着急了，狸吾才缓缓解释道：“回去也得他们请着回去，我没了他们无妨，他们没了我就能乱成一团。”
白沐雪歪歪头，不解：“你怎知他们离了你不行？那你现在做出这般姿态是……让他们向我道歉？”
“呵，总算是聪明了点。”
狸吾揉着她冰凉的手，继续放目在她认真的小脸上，道：“不是与你说过么，如今的万花族多数都是我的人，至于那些老顽固，我是念在父亲的份儿上，才留下他们。”
“我负气离去，族内必然不稳，那群老头根本镇不住我的人，就必须顶着压力来向你低头。”
白沐雪微眯着眼斜觑他：“你小子心思真重，头还硬。”
“若非如此，将来我要有个好歹，他们趁我不在伤害你，我哪里能安心。”
似一句玩笑话，笑着刮她鼻梁，随后抱着她飞檐走壁往高塔跃下。
稳稳落地后，却被她狠狠推了一拳，怒：“胡说，我不准你有任何好歹！”
“这我哪儿能控制，妖族之间从未平息过事端，万一有一天……”
她开始蛮不讲理：“真有那一天我就跟你一起去，所以你自己看着办！”
“……”
倏忽，天边风雪又至，烟花散去，街上人群已无影。
“不说这些了，我们回家去。”
他们双手相握，往人烟罕至处行去，道边寒梅暗香疏影，夫妻欢欣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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