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同饮
书名:悲乎刀 作者:纺瞳 本章字数:10898字 发布时间:2022-06-01

又胜了一次。

也许是平生胜得最完美的一次,最应该拿去炫耀的一次。

他替别人战斗了整整十年。

现在他已不再因别人一句指令就小心规划自己的一言一行。

他活在别人阴影里,他害死了别人,以为能从此彻底走出那片阴影。

但他根本走不出去,永远有别人的影子在操纵他的灵魂。

别人的尸体已埋入坟墓,影子却仍时时刻刻侵蚀着他心中最后一丝安分活下来的信念。

他只有继续活得拖泥带水、兴味索然、自欺欺人、彷徨无地。

他的路实在很长,而一寸也不为自己走过,连死也无法听从自己的心愿。

前面的沉沉黑暗怎么也看不透,繁星满天或乌云密布的夜对他来说都比他的人生路更漫长。

他难以消受,逐渐消瘦。

他和毒三娘一样夜夜无眠。

即使沉重的困意压迫眉睫,闭上双眼的他也仍是胸口发闷,焦躁不安,即使终于入了梦境,也是浑噩甚至可怖的,让他睡了比没睡更没精气神。

但他从小到大都喜欢做梦,以前他极少做噩梦,以前他的梦充满美好,在梦里他才真正属于自己,亲情友情爱情离他总是那么近,他紧紧拥抱亲人朋友爱侣时,就像拥抱整个世界一样充实而温馨。

即使现在的噩梦也比现实好得多,现实中他孤独绝望痛苦,不停被自私的人胁迫折磨。

他在现实已逐渐变得空洞,他活成了现实的幽灵。

他现在经常想,也许人死之后就是无休无止的做梦,做一个长无尽头的梦,千千万万各式各样的梦融为一体,那他宁可立刻去死。

他在这个越来越肮脏虚伪的世界上活着,梦总是如一闪而逝的流星,虽美得令人感动,却未免太匆匆。

他出卖灵魂的那一刻起,就在想怎样才有充实的时间做梦,最好是做个没完没了永不醒来的梦。

他很执着,从不泄气从不放弃地想这问题,苦费心力地钻研,一直到他亲眼目睹那个人的死亡。

千古艰难惟一死,谁不怕死?

死亡就是告别这多姿多彩的人生,告别后再无感知的沉默,使人不敢过深去想。

但那天,那个人却死得安详,如悄然缓缓入梦。

那个人脸上的微笑,毫无杂质,如在告诉他,原来死亡一点也不可怕。

原来人死,是真正与梦境融合的开始。

梦,永无止境,还有比这更美好的事么?

至少对他而言,没有了。

诀别现实,生出一双透明翅翼,再无羁绊地飞向梦幻。

在那远似星空的地方,即使亿万斯年只有一个人也绝不寂寞。

他想做梦,想丫头活泼快乐地扑进他怀里,想痛痛快快地赢过张公子。

可这已是难以达成的奢求。

他现在做的都是噩梦,梦里还有丫头,却比现实中更懂得伤透他的尊严。

他想死。

想跟随那个人去那地方。

但他死不了。

不能死。

只因他死了,丫头也要陪葬。

他杀不了控制他命运的女人,不得不相信她的心狠手辣。

他已害死陆四爷,绝不该再害死丫头。

生不如死的痛苦,他终于感同身受。

丫头那封信当天掉在地上,本已被风吹得不知去向,他固执地找了三天才找回来。

上面丫头亲笔的文字虽非情人蜜语,却是丫头有生以来对他说过最恳切的一些话。

那些话一字字刺痛他的心,也让他开始认真反思。

信里丫头给了他一个坚定的称呼:哥哥。

你永远是我的许大哥。

他不了解张公子,只知道这次是张公子把丫头抛弃了,这种男人还值得爱么?

他真想先丫头一步找到张公子,相互好好谈。

却又怕自己与张公子见面了,会忍不住暴怒,造成更悔之晚矣的错。

他和毒三娘一样凭窗远眺,窗下的陆府屋脊千重,绵延似无尽头。

广大陆府,在夜色中呈现着什么也没改变的宁静。

他甚至错觉自己走出去,还能在那个庭院看见陆四爷书房发出灯光,还能看见丫头也睡不着而趴窗口傻傻去望月空。

他转身,开门,竟真的走出去。

仿佛要急于证明自己的感觉一点也没错。

XXX

陆府从未这么空虚过。

许松走到院子里就被强烈的荒凉感压得喘不过气。

他几欲逃离。

但他快步走了半晌,突然觉得原本轻车熟路的陆府竟已形同迷宫。

他在人生中最熟悉的地方竟前所未有的迷路了。

他变了,陆府也似变了。

他想和那个雨夜一样出去喝酒,可每走一步都发现自己莫名其妙的走进了死胡同。

空空如也的府园,稠人广坐的热闹绝不会有了,他木然走向微开的侧门,只有这扇门还那么清楚。

这扇专为奴仆而开的门不仅破旧也窄小。

门没有锁,也再不会锁了,进出的奴仆却久失其踪。

渴望的自由终于出现时,他们竟都不见了。

他们是不是获得了另一种更彻底的自由?

不知为何,思及于此,许松竟不寒而栗,仿佛在他们身上预见了自己的未来。

他和他们本就是同类人,都是卑贱的奴才。

他今天唯一有资格走过的是这扇门,走过之后,外面能给他彻底的自由?

他冷笑,现在还想到这扇门的,独我许松了。

现在还打算从这扇门走出去的,独我许松了。

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错了。

几只老鼠偷完粮食从他脚边溜出这扇门,它们溜得不慌不忙,还似很有秩序,对他丝毫不怕。

想不到我许松自作聪明半生,今天要与老鼠为伍。

我背叛陆四爷,害死陆四爷,其卑劣肮脏,恐怕连这些老鼠也比不上了。

它们只是进来偷粮食,为生存身不由己,没有做错,更没有做得过分。

我许松的确远不如。

但我既然走到这里,就要抬脚试一试。

与老鼠共出此门,也不失为人生快事。

他满腹雄心,振奋不已,汗水津津,全身颤抖。

酒,就在外面,喝得一醉方休后,梦还会远么?

那些人就算不许我死,也该让我喝酒,毕竟我今天完美地胜了一次,他们不给我办庆功宴,却不能阻止我自己去喝庆功酒。

叛徒的庆功酒,是谁也不能阻止的。

他一只脚已跨出门槛,突然十条人影不知从什么地方闪过来,幽灵般将他团团围住。

这些人身罩黑袍,带着只露眼睛的面具。

没有情感的眼睛,一双双直盯着他。

他们一声不吭,但他们不必说什么,许松已对他们的意图心知肚明。

最好自己乖乖回去,别逼大家动手。

陆四爷死后,陆府就成了监狱,许松正是这批人要时刻看牢的犯人。

他没有选择和他们拼命,不是他们武功比他高多少,而是他知道出去了很快就必须回来。

如果他在外太久没音讯,毒三娘就要把灾祸降到丫头身上,用丫头的死来惩罚他的不安分。

她最擅长拿捏他的软肋,在她的控制下,他只有两个选择:要么保全自己,害死丫头;要么保全丫头,困死自己。

她连他逃避的权利也剥夺了。

他点头,大笑。

那些人的眼睛仍是冷冰冰,毫无变化。

他们往内让开,他笑道:“好,好极了,你们是要我回去?”

他们仍是一言不发。

“我不会为难你们,我不会。你们和我一样,都是奴才,都是傀儡,都是可怜可耻可笑可悲的。我现在就回去,找不到酒也没关系,真的没关系。”

他说着,笑着,突然几下脚尖点地,飞身而去。

单凭这轻功,他们已望尘莫及。

他们也不想用武功来束缚他,因为有丫头的生死在手里,只要稍加提醒,他就必须乖乖听话。

他去后,他们旋即幽灵般消失。

他走,不仅是为顾虑丫头,还是为生怕自己要忍不住。

他太想发火,太想杀人。

但他不能让他们看出自己有一点叛逆的迹象。

他回头,施展轻功飞跃了不知多远,不知多久,终于落地。

他当然还在陆府,他之所以落地,是因为他看见了一个人。

那个人也看见了他。

那个人正是毒三娘。

陆四爷死后,这是他们第二次眼对眼。

突兀的眼对眼,不仅使他吓了一跳,身法顿拙,险些撞到檐角,还使她惊呼出声,手忙脚乱,差点跌出窗口。

他从未见过那样狼狈的她,她也从未见过那样滑稽的他。

不知何故,他与她对上眼的瞬间,竟有一种再次看着丫头的错觉。

她不显得狡诈恶毒,而是透着少女一般的清纯。

在那瞬间,他的眼睛似乎触动了她身上某个隐秘机关,让她情窦初开。

他甚至在身体下落,转开目光的又一瞬发现她脸红了。

月光下,她黝黑的脸居然明显的红了。

一张那么黑的脸能透出那么明显的红,她在那一瞬害羞的程度实在不轻。

这女人也会害羞?

他落地后,整个人懵懵懂懂,怀疑自己看错了,却不敢抬头。

他发现自己在那一瞬竟似也怦然心动。

自己会对这女人怦然心动?真是活见鬼了。

他一直深深恨她,直到今夜与她突兀对视之前也在恨着,可现在满心是她,却怎么也恨不起来。

恨,莫名其妙的消失了。

他咬牙切齿,强行再恨,却越装越觉可笑。

他不敢抬头,又渴望抬头。

他定了半晌,转身狂奔。

他迅速奔回自己的房间,躺倒床上,用被子捂紧头。

毒三娘变成少女时,他也似跟着变成少男。

不知又过了多久,门被叩响,轻柔的叩门声竟能穿透棉被直达他耳际心扉。

他浑身一震,惊惶地掀开被子下床。

他想表现得强硬,想大吼,让叩门的人赶紧离开,但他张着嘴,仿佛突然失声。

他之前来去仓促,没有锁门,那个人叩了几下门,默默等了半晌,见门虚掩,竟主动推开,试探着走了进来。

他先看见一只鞋,一只小巧玲珑的绣花鞋。

是女人。

是她。

她已从情窦初开的羞涩少女变成爱到浓处不惜主动的女人。

平凡的女人。

许松没想到有一天会发现她也只是个平凡的女人。

而他,此刻也只是个平凡的男人。

XXX

她整个人都已站在房中,今晚她不仅穿着一双最普通的绣花鞋,衣服也是最普通的样式,连颜色也那么朴素。

可这普通朴素的衣裙鞋袜穿在她身上,却像是变成了耀目的珠宝。

刚才在外面不经意的对眸,许松只觉她是少女般的清纯,现在看来她又恢复妖冶深沉的本色。

她姿态一如往昔,柔美动人,眉目间隐有不安之色。

她进门就有些急迫的问:“你很想出去,出去干什么?”

许松对她的态度也一如往昔,冷淡得死气沉沉:“你来干什么?”

毒三娘道:“你还没回答我。”

许松道:“我需要什么都向你禀报?”

毒三娘道:“是。”

许松冷哼:“但我这次死也不回答你,你能拿我怎样?”

毒三娘凝视他的脸,他脸上的傲慢与讥诮是那么脆弱,令她不仅不生气反倒差点忍俊不禁。

他现在看来就像孩子。

她怕自己真的发笑失态就深深吸口气再重重吐出来,她不是不可以笑,只是不愿意在他面前显露过于单纯的笑。

她笑了,却是她标志性的媚笑,笑得就像毒蛇吐信,冷冰冰的蛇信舔到许松脸上:“你对我一直都有刻骨仇恨,是我逼你当了叛徒,毁了平静安宁的生活。”

许松正眼也懒得瞧她,眉目间却与她一样隐有不安之色:“你既已明白,还来自讨没趣?”

毒三娘眼睛暗了下去,幽幽叹道:“我想来看你。”

许松又冷哼:“你想来看我,我却不想再看见你。”

毒三娘动容:“你在逃避我?”

许松此刻要逃避的人,何止她一个?

毒三娘蓦地眼波迷蒙,故作的惯常姿态再也撑不下去,凄然道:“我知道你讨厌我,可我的苦衷你怎会知道?你……你这么自私,当然不会也不想知道,永远。”

许松脸上闪现一种微妙的表情,冷冷道:“胜利的人是你,你有什么苦衷?”

毒三娘的笑就像折断的蝶翼,虽仍美丽,却显得无力无助:“每个人都有苦衷,只要是一个正常人,就必定有。”

许松沉默,她跟着沉默,两人一起痴痴地沉默半晌,她再开口时竟已平静:“这世上没有谁天生就愿意做一个卑鄙丑恶的人,比如你,你身后若无我在步步紧逼,又怎会做出这些背叛陆四爷的事?”

许松痛苦咬牙道:“我不止背叛,还把他害死了,丫头现在也不知道自己父亲被许大哥害死了。陆四爷叫我照顾丫头,丫头叫我照顾陆四爷,可我……”

毒三娘为理解他的痛苦而痛苦,这痛苦毕竟是她造成的。

岂料许松突然转头,第一次深情至真地凝注她,声音也从未有过的温柔:“你身后是不是也有一个人在逼迫着?”

毒三娘内心震悚,一时百味交杂,沉重地点头,自嘲笑道:“你一定想不到。”

许松不是想不到,是始终不愿深想。

在他心目中早就认定这是个恶毒女人,直到现在他才感觉毒三娘和他其实很像。

毒三娘与他似已失神的眼睛对视。

一个人眼睛失神正是他思考最深的时候,一个人思考最深还能与你对视,说明此刻你在这个人心目中已有特别地位。

这一点毒三娘很了解,但她不欣慰,反倒黯然:“你恨我,至少你知道在背后不停抽鞭子的人是谁,而我……你有明确的恨的目标,我却至今连应该恨谁都不知道。”

许松眼神缓缓凝聚,视线颤抖,不知该说什么。

毒三娘柔声问:“我说这些,你会相信吗?”

不等他回答,她已摇头苦笑,做出了自己的判断:“你不会,你一定以为我是在假装可怜,有意让你不太恨我。”

许松居然心软了,居然对她有些内疚:“你说这些,或许是真的。”

毒三娘难抑激动,眼睛一亮,如蒙大赦,整个人瞬间轻松,也终于欣慰:“你相信?”

许松被她的改变吓到了,转开目光,甚至垂下头,叹道:“我没说我恨你,我恨的人从来都不是你。”

毒三娘好像受宠若惊,又充满疑惑:“不是我?你一直都没有恨过我?”

许松抬头,点头:“我厌恶看见你,只是在逃避面目全非的现实。我一直恨的,只是我自己。我有什么权利去恨别人?你说我自私,没错,我是自私,如果我不自私,就不会背叛。宁死也不会。”

毒三娘看着他脸上的迷茫之色突地褪去,知道他内心在此刻已豁然开朗,但这样他就会好受么?

毒三娘幽幽道:“你何必恨自己?你何必活在恨的阴影里?错误犯下了,自责也是徒然。况且,世上本没有绝对的正大光明,活得比别人好,才是硬道理。”

她生来是孤儿,从小在阴沟里成长,后来又嫁给了五毒王子,眼中所见,丑陋邪恶总是多于光明美好。

她的人生法则只有一条:活得比别人好。为达到这目标,可以不择手段。

直到现在,她才发现自己其实被这目标害惨了。

但一谈这方面的事,她还是忍不住将这条人生法则脱口而出。

许松怅然:“怎样活,算是活得好?比别人有钱,有势,比别人更容易释放恶臭的欲望、发泄郁积的愤恨,还是可以随意主宰别人的生死?”

毒三娘道:“人生光阴有限,很多人追求的,岂非都是这样的生活?”

许松冷笑:“你就是这很多人的其中之一?”

毒三娘反问:“难道你敢说你不是?”

许松不敢,以前没有坠入这阴谋里时他敢,现在他打死也不敢。

现在他无力看清自己内心真正的想法。

他中气不足的说:“我只想好好地活一天,一天便已满足。不受别人控制,自己也不矛盾。”

毒三娘道:“没有人能完全不受别人的控制而活着,没有人能完全不矛盾而活着,高高在上的皇帝也不是完全自由。”

许松急声道:“为自己活着就那么难?”

毒三娘叹道:“连世上最自私的人,恐怕也不能全心全意只为自己活着。”

许松冷笑,冷哼。

背叛之后他冷笑冷哼的情况越来越多,他不满意毒三娘的话,却实在找不到更合理的话来反驳。

毒三娘嫣然一笑,不想继续说这些,如此清夜,不适合谈论沉重而复杂的话题。

她来意不是为了用这些话题来折磨双方,她将话题略显突兀地转到最开始的点上:“我问你今晚要出去干什么,你没有回答我。”

但她又不等许松开口,已自己笑道:“你不必回答,其实我知道的。”

许松恢复冷如冰霜的表情。

毒三娘从衣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青瓷酒瓶,洋洋自得,柔声道:“你是要去找这东西,对吧?”

许松不动声色,却果断承认:“你猜中了我的心思。但你未免过于吝啬,这种情况下就算是一大坛烈酒也只能勉强安慰我腹中躁动不安的酒虫,你这一小瓶,还不够打嗝的,连脸恐怕都喝不红。”

毒三娘好像没听出他话中的讥诮,翩然走过去,将酒瓶放在桌上,又不知从何处变出两只晶莹古雅的小杯,外加一包炒得喷香的花生,朝许松眼波流转,柔如少女,情意绵绵:“有一点算一点,有总比没有好,谁叫这陆府偌大,却杯酒难寻?快来坐下,只当陪我这可怜女人解闷。”

若是以前,他的心始终坚如铁石,无论她说什么也绝不动摇。

今夜经过同病相怜的一番谈话,他已对她刮目相看,不再有一丝厌恶与仇恨。

他现在甚至隐约产生了一种特别的爱惜之情,像当初看见丫头就想伸手保护一样。

此刻的毒三娘显得美丽单纯善良,他不禁看得痴了,不忍拒绝她的任何要求。

他越来越怕这个女人心碎流泪。

但他不忍拒绝,却还是迟疑。

毒三娘娇笑道:“你是怕我在酒里下迷药?我若要迷死你,用不着下药的,我自己的姿色就是天下最有效的迷药。”

这话是她一贯的风格,他竟毫不厌烦,心里反倒生出了柔情蜜意。

她旋即慨叹:“我只是和你一样,心里有个人装着,沉甸甸,乱糟糟,辗转反侧睡不着,想到若是喝些酒,喝个烂醉,就可能睡得着了。”

许松也许猜到她心里装着的人就是自己,也许没猜到,也许根本不打算猜。

但她说话时始终对他目不转睛,不放过他脸上任何微妙的变化。

看他什么变化也未发生,她心里装着的那个他似悄无声息的碎了。

她失落悲伤,他却突然走过去坐下,面前的杯子已满了酒,他不屑的说:“你这点酒,想烂醉?”

话说完他竟毫不客气甚至很粗鲁地端杯而起,一下倒进嘴里。

毒三娘见状,忍不住笑道:“你没听过,酒不醉人人自醉?一个人要醉,关键不是量多量少,而是情调。夜深人静,一男一女在房间对饮,不能像你这样猛喝,要不了几口就见底光。”

许松一杯入喉,如饮白水,听了她这番话,却如连喝了几大口烈酒,恍恍惚惚,朦朦胧胧,愁情涌上来,苦笑道:“我该怎么喝?”

毒三娘煞有介事道:“我们是以夜色下酒,应慢斟款饮,方知真味。”

许松指着她,居然放开胸怀,毫无顾忌地调侃道:“你还颇懂喝酒的。我喝了这么多年的酒,经你一说,现在想想,自己喝下的酒,味道与白水无异。或许是我不如你懂喝酒,或许是我酒量太好了。”

毒三娘根本不掩饰自己的得意:“其实我的酒量绝不在你之下,改天找大坛烈酒比试一下?”

许松酒兴勃发,最受不得这方面的挑衅,拍桌瞪眼道:“干嘛要改天,今天不行?”

毒三娘摇头:“不行。”

许松不肯罢休,眼睛瞪得更大:“为什么不行?我的脾性是想喝酒时就喝酒,即使在战场上杀得不可开交,酒兴发了也要立刻找酒喝。喝酒趁兴,求的是个痛快。你是女人,当然不懂,女人小气巴拉的……”

毒三娘也拍桌瞪眼了:“你敢说女人小气巴拉?你以为自己比我更懂酒?你连喝酒要天时地利人和也不懂。”

许松怔住,哈哈笑道:“天时地利人和?又不是婚丧嫁娶,难道喝酒还得翻黄历?女人就是女人,做什么也罗里吧嗦的。”

毒三娘不生气,昂首道:“无知。”

许松几乎笑出了眼泪,这辈子从未这样痛快地笑过:“好,你说,难道今天没有天时地利人和?”

毒三娘又煞有介事:“当然有,皓月当空,流光万条,天时也。”

许松道:“地利怎么说?”

毒三娘环顾房间道:“僻静之所,少人打扰,地利也。”

许松不觉来了兴趣:“人和呢?”

毒三娘不无遗憾地笑道:“可惜空有海量,供应难足。”

许松恍然:“原来你是担心酒不够。”

毒三娘叹道:“现在陆府不是你做主,也不是我做主,我要出去和你一样困难,而陆府的藏酒都被那些人搬走了,这小瓶酒还是我好不容易偷溜出去买的。那时……我还没决定来找你。”

许松沉下脸色,半晌又振奋:“现在我们再偷溜出去,不会太迟。”

毒三娘苦笑:“谈何容易?”

许松明白她的顾虑:“我今晚出去时遭到一群面具人阻拦,他们不是你安排的?”

毒三娘摇头:“他们也几次让我去而复返。”

许松冷笑道:“现在我们都不是自由身了。”

毒三娘凄然:“这里除了两个人听我安排之外,其他人都根本不拿我当回事。”

许松道:“血肉双煞?”

毒三娘点头:“你必定想不到,一直在背后逼迫你的人,处境也这么悲惨。”

许松皱眉道:“他们是那个人的属下?”

毒三娘目露怨毒之色,冷冷道:“当然是。”

许松不觉悚栗:“那个人到底是谁?”

毒三娘道:“我虽至今仍未见过他的真面目,总有一天会见到的,那时我就和他拼命。”

原来她心中的仇恨丝毫不比他少。

他突然拿起酒瓶为两个杯子斟满,端杯而笑:“罢了,既是出不去,就不出去,只要有酒,什么都变得没有关系。”

毒三娘恨色尽消,展颜道:“人到了绝境,反而更容易豁达了。”

许松道:“先干了这杯再说。”

毒三娘端起酒杯,怔怔的过了一会才与他碰杯饮尽。

许松将杯反扣,已是半滴不剩,咂舌道:“好酒,一定是不少于二十年的窖藏。”

毒三娘嫣然:“恭喜猜对了。”

许松眨眨眼,竟有些顽皮:“猜对了是否该有赏?”

毒三娘笑意更甜,边说“当然”边替他满上一杯。

酒光澄碧,流动如她含情脉脉的眼波。

许松痴望她良久,似已醉了。

毒三娘笑道:“怎么愣着不谢赏?”

许松如梦方醒,怪异的笑了笑:“一个人喝,不爽。”

毒三娘道:“要不然你找个问题考考我,我答对了,也赏我一杯。”

许松道:“你答错了,就罚你一杯。”

毒三娘笑道:“要赏罚分明,虽都是一杯,滋味却不同。”

其实她内心在悄悄说:和你共饮,滋味是一样的美。

许松猛拍大腿,大声道:“好,我考你。”

毒三娘摆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笑道:“尽管放马过来。”

许松左思右想,在脑中苦索半天,才问道:“什么字永远在走?”

他想个问题想半天,毒三娘作答却根本不想,立刻充满自信地喜道:“太简单了,永远在走的字当然是走字!”

许松诡笑,摇头:“再给你一次机会,要答不上来,连罚两杯。”

毒三娘撇嘴道:“你整我?”

许松对她的撒娇不以为然,视而不见,淡淡道:“你还是抓紧时间动脑筋吧。”

毒三娘想得头都快破了,实在想不出除了走字,还有什么字更符合这个问题的意思。

她只好投降:“请赐教。”

许松笑道:“真笨,自己说太简单又想不出,告诉你,答案是人字。”

毒三娘怔住:“人?”

许松用酒在桌上写了人字,一副私塾老先生谆谆教导的神态:“你看,多形象。”

毒三娘豁然开朗,还是不肯认输,故意找茬道:“你不爱惜酒,这酒本不多,你还这么糟蹋,该罚,罚三杯。”

许松毫不示弱,反击道:“你如此笨,不写出来,你是不懂的。”

毒三娘又撇嘴:“你才笨。”

许松傲然道:“我笨?你考我一次试试。”

毒三娘冷笑:“当然要考你一次,否则岂非便宜了你?”

许松道:“你想必从不吃亏。”

毒三娘道:“你说呢?总之你考倒我一次,我也得考倒你一次。”

许松做出和她刚才一样万夫莫开的神气,笑道:“尽管放马过来。”

毒三娘道:“注意听了,如果有匹马,这是开头,你可得字字在心,不许有半点马虎。”

许松叹道:“我突然信了一句话。”

毒三娘道:“什么话?”

许松悠悠道:“女人不喝酒已是废话连篇,喝了酒,废话更多得让男人无法招架。”

毒三娘叫道:“你又怪我啰嗦?要不是你爱打岔,我的问题早就说完了。”

许松摆手道:“好,你没有废话,是我爱打岔。”

毒三娘笑着,一字一顿一板一眼地继续:“竖起你的耳朵,这是我所知的最难的一个题目,比你出的那个题目要难上几百倍。是这样——如果有匹马,甲乙丙三人共骑,甲在最前,乙在中间,丙在后面,但缰绳却被马旁走着的丁一手紧握,请问这匹马究竟属于谁?”

许松故作擦汗状:“好长的题目。”

毒三娘得意道:“这么难的题目,当然免不得要长一些,你也别抱怨。你若答不出,当场罚三杯。”

许松嘀咕道:“一开始是一杯,现在闹到动不动就三杯了,真要命。”

毒三娘笑道:“才三杯就要命了?不是说海量么?”

许松肃然道:“你等我回答就是。”

毒三娘悠然道:“好,我慢慢等。”

许松沉吟道:“首先,坐在中间与后面的乙丙两人,排除。因为若是他们的马,绝不会把主位让给别人。”

毒三娘笑道:“谁说不会?世上很多人重情重义,甘愿对朋友献出自己最珍贵的东西,有时万两黄金也随手抛出,一匹马何足挂齿?”

许松强硬道:“算你说的有理,但我还是排除了他们,这是直觉。”

毒三娘道:“男人的直觉?”

许松道:“男人的直觉可比女人的直觉要敏锐得多。”

毒三娘道:“是么?那你凭着男人的直觉说一下,马会不会是甲的?”

许松又沉吟道:“甲……会……不会,也许牵缰绳的丁是甲跟班,也许……就是甲,男人的直觉告诉我,马是属于甲的。”

毒三娘道:“确定?”

许松道:“乙丙排除,丁也没多少可能,只剩甲了。”

毒三娘道:“就是甲?”

许松决绝道:“就是甲。”

毒三娘笑道:“你答错了,大错特错。”

许松怔住:“不……不是甲的马?”

毒三娘摇头:“不是就不是,无论如何也不是。”

许松道:“乙呢?”

毒三娘道:“不是。”

许松道:“丙呢?”

毒三娘道:“不是。”

许松急了:“你别告诉我,马是丁的。”

毒三娘抿嘴笑道:“怎可能?”

许松迷迷糊糊,忍不住摸脑勺了:“你在绕我,在耍我么?”

毒三娘道:“我绕你干嘛,耍你干嘛?”

许松皱眉道:“甲乙丙丁都不是,这问题何来答案?你拿一个根本没答案的问题来问我,岂非就是在耍我?”

毒三娘理直气壮道:“谁说没答案?”

许松愕然:“有答案?哦,我懂了,这是一匹野马,无主的马。”

毒三娘笑道:“自作聪明,答案就摆在题目里,你居然忽略了,要不要我给你再说一遍?”

许松喃喃道:“如果有匹马……题目的每个字我都记着,可我从中找不到答案……我甚至在怀疑,是我太笨,还是你太聪明。”

毒三娘故作不耐道:“如果有匹马,这就是答案。”

许松目光一亮,兴奋得大拍其掌:“那匹马是如果的?”

毒三娘笑道:“怎样?愿赌服输,是不是该罚三杯?”

许松摇头叹道:“认栽,佩服,能想出这么伤脑筋的题目,你也不是一般人。三杯就三杯,好酒三杯,你看着我喝可别嫉妒。”

三杯下肚,热意中流,再看酒瓶,已是空空。

毒三娘若是愁情难消,此刻的确难免要嫉妒他。

但现在看着他喝酒的样子,毒三娘只有满目温柔。

毒三娘体会到看心爱的人做他喜欢的事,比什么都舒服。

许松也体会到让心爱的人看自己喝酒,比自己一个人喝酒舒服。

他竟已在内心将一直深恨的女人换到了深爱的位置。

XXX

月光透窗,斑驳陆离,似渗入了成千上万种让人发晕的颜色。

人的瞳孔却没有任何颜色,朦胧间显得陈旧单调而死气沉沉。

情迷否?意乱否?

许松与毒三娘都久久不再开口,之前的欢声笑语、顽皮互考已远如前世发生。

他们沉沦在复杂的寂静中,闻着满室酒香、粉香、汗味,一时不仅发晕也发腻,几欲呕吐。

许松的眼睛不知何时应了何种灵感而炯炯有神,整个人又突兀的兴奋起来。

他很少这么兴奋,甚至在那天漫长尘途归来迫切地要见丫头时也未这么兴奋。

他简直兴奋得像是一个财迷意外掉进了宝物成堆的山沟里。

他拍掌大笑,对毒三娘道:“想不想再喝酒?”

毒三娘那双失去神采已久的眸子也不禁发出了惊喜的亮光,急不可耐道:“不但想,而且想得有些受不了。”

“那就跟我走。”

“走?哪儿去?”

“一个只有两人知道的地方。”

“那里有酒?”

“很多酒,品类齐全,而且醇香入脾,你去不去?”

“去,当然想去。可惜,我们只能困在陆府,总不该为求一醉就送上性命。”

“多虑了,我们不必出去。”

“我不懂,什么叫不必出去?莫非陆府还有找得到酒的好地方?”

“你们虽无从寻起,我却一寻就中,我在陆府从小生活,角角落落都熟悉透了。”

“这我倒相信。”

“既然相信,你去不去?”

“怎会不去?刚才我不是说当然想去?不想去的人不是呆子就是猪,你看我像呆子和猪么?”

“有那么一点点。”

“……”

XXX

这地方来来去去的人很多,甚至现在还经常有面具人走过,但只有两人知道这地方的深处另藏玄机。

这地方隐匿的秘密,从未被第三人窥知。

不是因这地方非常普通,与周围景物相比更不惹眼,而是因那秘密实在年代久远,尘积土没,还被及膝的萋萋荒草遮得严严实实,不仅遮住了人的视线,也遮住了直射的阳光、轻抚的春风、飘洒的雨丝。

这地方没有丝毫美感,极尽荒败,谁也想不到广阔繁华的陆府会有这一个完全不协调的存在。

长廊寂寥虚幻,仿佛通往更远的梦境。

许松拉着毒三娘轻巧奔过长廊的身影在月光下看来也似遥远的梦痕。

只要不出府门,行走玩闹、喜怒悲歌,随你纵情尽兴,绝不会突然出现一群死板的面具人来阻挡干涉。

他们一路狂奔,四处乱闯,可出府的前门后门侧门暗门都被抛诸脑后。

他们与外界背道而驰,始终监视他们的面具人无声无息。

他们虽在屋中只共饮了小瓶酒,却已胸怀大畅,放荡不羁,连跨出的脚步也开始虚飘飘,似欲振袂而舞、踏叶而飞,舞入月空,升上仙阁,真正彻底的永离尘嚣。

他们奔跑不息,毒三娘竟忘了许松是在带她去找酒,竟错觉这个心爱的男人在带她追寻真实自我。

那个快乐坦荡的自我,帮她和许松更亲密无间。

从十三四岁起就有各种各样贪婪的男人夸她美丽,但直到现在,在许松的牵手奔跑中,与许松呼吸相闻的她才终于觉得自己是真的美丽。

不仅美丽,也温柔。

以前那些男人对她美丽的定义是充满恶臭欲望的,而现在她亲自感受的美丽却纯洁如那轮皎月。

虽身体还在陆府,但他们的灵魂已远远飞了出去,留下一串爱的足迹,满心是爱的甜蜜。

能粉碎爱的,是刻骨仇恨。

能消磨恨的,是刻骨爱情。

爱恨交替时,已无贵贱轻重之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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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乎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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