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主院后,三太子便与蒲里详说了谋划,而我则转道去寻昌平哥哥。
马车晃行的一路,我都在犹豫是否要回头。
自从上回醉酒,我便再也不敢踏足他的小院,生怕谈起他与辛姐姐的事。
可如今,我却不得不依仗他的帮衬。
跨过门槛,昌平哥哥正立在书案边,奋笔疾书。
见我提着酒进来,以为我是带了什么消息,忙引着我在桌边坐下:
“今日怎么来了?是小蕴答应见我了吗?”
我倒了杯酒,静静抿下去:“教你失望了。”
这一年来,昌平哥哥一直想要见辛姐姐,可辛姐姐总放不下,便一直躲着。
我怕昌平哥哥说错话,便也帮着她。
躲着躲着,竟连我也没勇气见昌平哥哥了。
如今好不容易来了,却并未带来他想听的消息。
昌平哥哥失落地坐下,也未怪罪,反倒安慰起我:
“不见就不见吧,只要她还活着,我就放心了。”
我紧张地揪住袖口:“其实我今日来,是,是想让昌平哥哥你帮我一个忙。”
他回到书案边,理着书籍,听我如此说,便停下盯着我:
“与我,你还客气什么?有什么需要我做的,直言便好。”
我深吸了一口气,才有勇气开口:“昌平哥哥,你可以不可以,认下习尼烈这个父亲?”
昌平哥哥一惊,忽然丢下手中的书。
“是他派你来当说客的吗?前因后果你再清楚不过,没有用的,我永远也不会认他!”
我知道昌平哥哥心中有怨。
整整五年,他都没有接受过,习尼烈的任何好意,甚至不愿意与他多说一句话。
我们每每提起,他也是陡生脾气,只是要想促成和议,非要习尼烈的助力不可。
我叹了口气,与他说:“我与三太子打了个赌,若是我能帮他拿下粘末罕,他便促成合议,放我们回去。“
”可要杀粘末罕,必先断了他的左膀右臂。”
“你,想杀他?”
“不,我想让他倒戈。可这件事滋事体大,他不会再像上次一般,仅因为对春娘的情意,便背叛粘末罕。”
“你想让我去说服他?”
我点了点头,昌平哥哥却笑得苦涩。
“我?我有什么资格去说服他?“
“我不过是一个,被他抛弃的私生儿,他怎可能会为了我,而背上卖友的骂名。”
我回忆着上次与他攀谈的情形,总觉他与粘末罕之流不同。
也不知究竟为何,会对粘末罕死心塌地。
我便与昌平哥哥说:“上次我给他印章时,他几乎泪目,追问了我很多,关于春娘的事。
他说他与春娘,本是在贺氏求学时认识的。
你五岁时,习尼烈决定带你们回渤海,可不知为何,临行的前夜,你们却不见了。
他问了很多人,得到的答案却是春娘与一个郑人有染,一起逃走了。
他派人寻你们,很快抓到一个郑人,那郑人说他与春娘两情相悦,是一起跑的。
可是途中遇到了郑国的匪徒,你和春娘都被烧死了,习尼烈这才不得已,放弃了追寻。”
昌平哥哥一听,气得拍桌。
“简直是胡言!他若真与我娘有情,怎可能信她与人私奔这种鬼话?“
“我娘若不是被抛弃,也定然是受了欺凌胁迫,不然她为何要冒险带我回去?
我爹救下我们,是在贺氏,过往商旅都不见半个,哪里来的郑国匪徒?分明就是他的托词。”
我想起他眼中含泪的模样,觉得并不像是说谎。
便又问:“春娘虽未提及她为何回来,但你是否还有印象?”
昌平哥哥撑着额头坐下,还有些气“我那时年岁尚小,如何记得?“
“何况,我回到郑土后就大病了一场,醒来后什么都忘了。
我从未怀疑过自己的出身,是以那日,我娘与我爹争吵,我才会如此震惊。”
“不过忘了便忘了,我娘既不在了,那些前尘往事也还记着做什么?”
我皱着眉头,忽想起来昌平哥哥的渤海话说得极好,便问:
“你曾与我说过,人要是学另一种语言,首先会听,而后会写,最后能言。“
”我与春娘学了两年,也只是勉强能听懂,你学了多久?”
“我当时在渤海不过一年,但...我好像是本来就会的。”
“那是不是说,你可能还会记得那些忘了的事?若是你能想起,或许有我们不知的隐情也未可知。”
昌平哥哥没了耐心,语气几乎有些冲了。
“我知晓你想回去的心,可除了求他,难道就没别的办法了么?他抛弃我们是事实,还要确认什么?”
我见他激动,也不想惹他不快,实在是情势所迫,便只能再劝:
“昌平哥哥,我是不想勉强你的,可如今,我真的别无他法。”
他从来爱护我,重话也没说过一句,听我如此为难,也不免纠结。
“你也知,当年我为何突然离开京城,前去游历。“
“从小我就知道,我是大郑的子民,而贺氏人、渤海人,都是些茹毛饮血的野人。“
”可突然有一日,我娘告诉我,我的生父,其实是我们一直鄙夷的渤海人。“
“我困惑了,我既不完全属于郑人,却又对我另一半的身份一无所知。所以我决定去渤海国看看。“
“当我发现,我与他们没有半点相同时,我想明白了,我要当一个郑人。“
“康邑陷落时,我与你们一样恨他们,与你们一样希望勤王之军,能早日攻来。“
”哪怕是到了现在,我依然和你一样,想要回去。“
“可如今,你却要我去认渤海人为父。你可曾想过,若是我认了,我便是渤海人,再无理由与你们一道回去。”
我从不知昌平哥哥心中的这份顾忌,如今听他如此说,我却是犹豫了。
他提醒了我,即便是两国合议成了,大郑也不会重金换回一个医官。
若是三太子开恩,或许能准他与我们一道回去。
可若是他认了习尼烈,就是三太子愿放他离去,昌平哥哥也绝不会再回到郑土。
我不想与辛姐姐他们呆在这里,可也不想与昌平哥哥分开。
我想要替嬛嬛报仇,可若是以昌平哥哥,永远呆在这为代价,我狠不下心......
我站起身,想要说些什么,可喉咙口酸疼地厉害,突然就夺门而逃。
这么多年,我一直依仗着,昌平哥哥的照料与关怀。
可直到此刻,我才明白,原来我从未理解过他的苦衷与痛楚。
更甚者,我才是那个害他最深的人。
若不是五哥来看我,他或许根本不会识得辛姐姐。
他们也就不会分开。
我没有照顾好春娘,没有救下李大人,害他断了腿,如今却又要勉强他成为一个渤海人。
我以为我喜欢他,可原来我竟是如此自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