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研究生班是九月十五日星期一开学的,导师顾海波,五十岁左右年纪,是国内研究中国文学的权威。同学不多,三男一女,分别是白斌,孙智杰,顾海波的女儿顾雨娜,还有我。
但前期白斌没有来,听说父母生病走不开,他是九月二十五号那天才来的,而我的命运也是九月二十五号那天改变的。
九月二十五号本来是个值得纪念的开心日子。顾海波对我们说:“开学十天了,一来白斌因为父母生病晚来了,刚刚加入我们,我们理该为他接风洗尘,二来我们师生一场,也应该聚聚,今天我请我爱人做了几个菜,大家放学后一起去我家吃个便饭。”
我们几个当然十分愿意,都兴奋地欢呼起来。
顾海波所住的小区就在学校旁边,走路二十分钟就到了他的家。当时,顾海波的夫人正忙着在厨房做菜,偶尔出来把菜端到餐桌上。
听顾海波介绍,他夫人名叫陈春花,年纪比他小七岁。如此看来,那陈春花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可她看起来却异常年轻美貌,身材又好,举手投足间,光彩四射,楚楚动人。把我跟孙智杰都惊到了。
白斌当然是很熟悉顾氏夫妇的,他见我们惊讶的样子,也得意道:“怎么样,师娘是不是比明星还漂亮?”
“老了,都是美容中心做出来的。”没等我们回答,陈春花先自谦了一句。
孙智杰则笑道:“这样看来,顾雨娜是像顾教授了,没像师娘啊。”
“你小子什么意思?你是说雨娜不漂亮?”白斌故作生气道。
孙智杰补上一句:“你又是什么意思?你是说顾教授不帅?”
这两人一唱一和,把所有人都乐得够呛。
顾雨娜道:“你可别小看我爸,他现在是上年纪了,长残了,年轻时那也是白马王子级别的,要不我妈怎么能看上他。”
“不要胡说八道了,菜差不多上齐了,我们这就开动吧。”不知什么时候,顾海波已经拿着两瓶红酒站在学生身后了,学生们便挪动椅子,让他进去,在主位坐下。几个同学也纷纷喊师娘来吃,但陈春花说还有几个菜要做,让我们先吃,不用管她,大家也就没客气了。
那天,几个男生都喝得挺多,但头脑都还清醒。
因此,顾海波也就没有开车送我们回去,饭后,孙智杰,白斌,和我,都是说说笑笑地走回去的。
刚出顾教授所住的小区,白斌就喷着酒气得意道:“你们知道顾教授和师娘之间的爱情故事吗?”
孙智杰道:“我们哪里能知道,你是他未来的女婿,你是门清啊。”
白斌道:“那当然。他俩的故事都在我肚子里装着呢。”
“肚子里装着?原来你在厕所拉出来的都是故事啊。”
白斌站住了,非常郑重地看着孙智杰:“孙智杰,你敢取笑我,还想不想听他俩的事儿了?”
“想听,想听,”孙智杰赶紧求饶,“你说吧,快别卖关子了。”
就这样,白斌就说起了顾海波与陈春花之间的事来……
顾海波二十五岁那年,陈春花刚好十八。他们俩怎么认识的?原因也很简单:陈春花的母亲是顾海波家的保姆。
没错,顾海波家就是那么有钱,顾海波的父亲和他的两个大哥是改革开放以来的第一批弄潮儿,到顾海波二十多岁时,家族企业已做得很大,很有影响了。
顾家三兄弟当中,两个大哥都是极具生意头脑的,唯独顾海波对此毫无兴趣。实际上,家里倒也支持顾海波去做学问,走别样的路,去过别样的人生。
二十五岁那年,顾海波研究生毕业,准备去读博士。别的没什么,只是顾海波的婚姻问题,应该提上议事日程了。
“读博士可以,但老婆也应该找了。”顾老爷子的态度是明确的。
顾海波也不含糊,道:“我已经有女朋友了。”
顾老爷子的老花眼好了一半:“已经有女朋友了,我怎么不知道,你藏哪儿了?谁家姑娘?”
“就是陈春花。”顾海波的音量明显轻了。
“胡闹,”顾老爷子别看年纪大了,中气还是很足的,这一声“胡闹”,就吼出了长坂坡上张飞的动静,“她才多大?高中毕业了吗?”
“她初中毕业就辍学了,目前在一家针织厂上班。”
顾老爷子感觉血压呼呼地往上蹿,速效救心丸都拿出来备上了。
“你读书是不是读傻了?”顾老爷子指着顾海波的鼻子数落,“你以为结婚就是配种呢,拉一个公的,一个母的,往床上一扔,就完事了?家庭,年龄,学历,这三样东西你看过没有?”
顾海波还是很倔:“看过了。”
“既然看过了,那你觉得你们俩配吗?”
“配,因为我是真心喜欢她,她也真心喜欢我。”
“你就这么肯定她是真心喜欢你,而不是喜欢你的钱?”
“她是真心喜欢我,我能感觉得到。”
顾老爷子冷笑一声,道:“人心隔肚皮,你就那么有自信。我把话说明白,如果陈春花要是真心喜欢你,我可以同意你跟她在一起,但如果说,她不是真心喜欢你,而是为了嫁入豪门在演戏,那么,你马上跟她一刀两断,从此不许再跟她联系。”
顾海波笑了:“多谢父亲成全。春花她很实在,不会演戏。”
“你说再多都没用,你现在已经走火入魔,说的话我只当你放屁。她到底对你怎么样,真心如何,我会亲自测试。”
“测试?你想怎么测试?”
“这你不用管。总之,测试结果我一定会告诉你。我是做生意的人,诚信第一。但在测试结果出来以前,不许你跟她多说一句话,更不许把我的计划透露给她,听明白没有?”
顾海波觉得老爷子的态度还是开明的,他没有完全反对,一棍子打死,已经是很好的开局,便抱着满怀的希望同意了。
当天,顾海波就打了个电话到陈春花所在的针织厂,告诉陈春花,他这几天要为考博作准备,想“闭关”一段时间,闭关期间,暂时就不联系她了。陈春花不知底细,当然支持顾海波的决定,并叮嘱他不要劳累,注意休息。
顾海波挂下电话后,心潮起伏,他不知道父亲会以怎样的方法,去测试陈春花的真心,然而顾老爷子却没有他想像得那么复杂,老爷子第三天就抽空去了一趟针织厂,把陈春花叫了出来。
陈春花看见顾老爷子来了,不知所为何事,心中不禁忐忑起来。
“伯伯。”她的脸上飞起一片红晕,声音很轻。
顾老爷子非常艰难地从嘴角那一块儿挤出一丝笑容,“你上车来吧,我有事找你谈。”
陈春花不敢违抗,她甚至都不敢说“夜班时间马上要到了”这句话,就乖乖地走上了顾老爷子的车。
车上,顾老爷子有一搭没一搭地问陈春花一些问题,陈春花也都一一作了答复,气氛倒也缓和,不紧张,不尴尬。
司机按照顾老爷子事先的吩咐把车开到了一座大桥之上。此时,天色已经全暗,桥上的灯光昏黄惨淡,江风瑟瑟,带来春夜的寒意。
顾老爷子不再客套了,他突然把笑容一收,严肃地看向陈春花,道:“听说你喜欢海波是吗?”
陈春花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吓着了。然而这个问题又是跨不过去的坎,所以犹豫片刻,她也如实作答。
“是的,我喜欢海波。”她的脸又红了,心脏激烈地跳动着。
顾老爷子也不多说什么,向司机打了个招呼,司机从副驾驶室递过来一个包,顾老爷子把包放在他和陈春花之间,拉开包的拉链,对陈春花说:“这是二十万块钱。如果你承认,你其实并不真心喜欢海波,而只是想嫁入豪门,那么这些钱就是你的,你马上可以拿着这些钱走人。”
陈春花看着包里厚厚的一沓一沓的钞票,眼睛不禁直了。那时是一九九五年,陈春花每天加班加点,累死累活的干,工资一个月也才三百元,这二十万什么概念?对她来说无异于天文数字了。何况她家境不好,父亲母亲又体弱多病,这笔钱无论如何是有巨大吸引力的。
然而陈春花并没有把钱拿走,而是反问顾老爷子道:“如果我是真心喜欢海波,而并非是图他的钱呢?”
“那么你就从这大桥上跳下去,证明给我看看。”顾老爷子说得很直接,没有丝毫犹疑。
时间似乎凝固住了,司机连头都不敢动,直直地看着前面的路。
陈春花也僵在了座位上,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顾老爷子想尽快打破局面,便又补充道:“怎么样,想好了没有?其实承认自已想嫁入豪门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这很正常,真的很正常,每个人都想过好日子。我也说了,只要承认,这二十万就是你的,你现在就可以拿钱走人了……”
顾老爷子还在喋喋不休,陈春花却已经拉开车门,冲出去了。
顾老爷子也蒙了,等他回过神来时,陈春花早已翻过大桥栏杆,果断地跳入大江中去了。
顾老爷子和司机也跟着冲出车子,往桥下看时,漆黑的江面上哪还有什么人。当时正值春季,春水方生,江流急迫,陈春花又不会游泳,早被大水冲没影了。
顾老爷子又与司机跑到江边,沿江岸一直追下去,可江水比他们跑得快,加上老爷子年事已高,跑个百来米,气喘病都快犯了,便只好拉倒,报警。
可当时这年头连个手机都没有,老爷子出门急了,大哥大也没带,报个警还得上岸,找地方打公用电话,等到电话找到,警察赶来,黄花菜都凉了。但并不是说没有收获,收获还是有的,陈春花找到了,只可惜还是出了人命。
原来,陈春花一面挣扎,一面随水而下,刚好被一江上的渔夫看到了。渔夫想都没想,一个猛子就下水了。
按理说,这渔夫是深通水性的,只是年过半百,体力不比从前了,加上江水湍急,救人哪有这么容易?好不容易把陈春花救上了岸,自已也耗尽体力,沉下去了,被江水冲走了。
当地的公安,消防,联防一起找那渔夫的下落,也没有找到,尸体是几天后自已浮上来,搁浅在下游的。
出了人命,就要追究事情的起因了,但陈春花宁可自已背负骂名,也没将顾老爷子扯出来,她对外只是说自已遇到了恋爱问题,自已喜欢的人与她差距过大,因此对婚姻前景不抱乐观,一时想不开就跳河轻生了。
顾海波也风闻了这件事,逼问顾老爷子前因后果,顾老爷子觉得瞒不过去,再说心中也对陈春花既敬又愧,也就把当天的事直说了,气得顾海波差点跟他拼命。
“这就是你所谓的测试?你这哪是测试,你这是威胁,恐吓,逼迫,索命。”
顾老爷子这回也垂头丧气了,叹了口气,道:“经过这件事吧,我也发现了,春花这孩子确实是真心的,而且通情达理,很会做人。这样吧,你们俩的婚事,我同意了,那个见义勇为,不幸死亡的渔夫,叫什么来着?”
“毛冬强。”顾海波没好气地说。
“对,毛冬强。他的家人我也派人去慰问了,送去了一大笔钱,他们也收下了,公安那边也不再后续跟进了,这事就算了结了。你该考博还是考博,不要受此事影响,等博士毕业了,就跟陈春花结婚,那时春花的年纪也二十多了,正好成婚。这几天你抽空先去趟针织厂,把春花接出来,接到我们厂来上班,我会给她安排工作的。”
听父亲这么一说,顾海波的气倒是顺了点。第二天,他便兴冲冲地来到针织厂,想找陈春花,但没找到人,厂里说陈春花已经辞职回家了。
顾海波只好悻悻返回,回到家中,母亲告诉他一个消息,说陈春花他妈刚走,不在顾家做保姆了。
“什么时候走的?”顾海波问。
“早上就走了。”
顾海波觉得事有蹊跷,便连夜找到陈春花家去了。
陈母毕竟是在顾家做过多年保姆的人,虽然现在不做了,但面对昔日的“少爷”,还是很客气的,拿出好多糖果来招待顾海波这个贵客,但顾海波哪有心思吃这些。
“春花去哪儿了?厂里也没找到她。”顾海波的口气很急。
“哦,那个针织厂她已经没去了。晚上嘛,刚走,你晚来一步,不然刚好碰上。”听说话的口气,陈母的心情还算不错。
顾海波却焦急地问:“春花到底去哪儿了?”
“散步去了。”
“散步?一个人?”
“不,跟毛振良一起去的。”
“毛振良是谁?”顾海波觉得耳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就是毛冬强的儿子啊。”
“毛冬强的儿子?他来这儿干嘛?要钱来了?”
“要什么钱,钱你爸给到位了,给了毛家二十万,这数目没得说。毛家老爷子也走得光荣。现在吧,是春花自已还心里有愧,说连累了毛冬强,害他丧命,自已没什么可为毛家效劳的,就听说毛冬强有个独生子,也就是毛振良,老大不小了,正愁找对象,就决定自已嫁给他了。”
顾海波惊得眼珠子都要飞出来了:“不,她不能这么做,也不该这么做,这事已经了结了,她没必要牺牲自已。”
陈母倒很轻松:“也不算牺牲,说起来还得感谢你们顾家和顾老爷子,给了毛家这么多钱。这钱一到手,毛家立马就富甲一方了,春花嫁过去也不亏,我也挺满意的。”
“难道你不知道我喜欢春花,春花也喜欢我?”
“知道,那都是你们太年轻,不懂事,胡乱喜欢的。我这个人也不贪,要求女儿嫁入豪门这种事,想都不敢想。再说在你们家好歹打了这么多年工,不能破坏了两家的感情。所以,春花退出是对的,她跟你差得太多了,我们两家也差得太多了,这婚事是不可能有结果的。我不瞒你说,就在春花出事前,你爸还特意找我谈过一次话,说你跟春花在谈恋爱,让我跟春花说说,让她死了这条心,到时他会给我们一笔钱……”
“你错了,阿姨,这都是过去的事了,我爸今天同意了,他同意我跟春花在一起了。他还让我去针织厂,把春花接出来,来我们自家厂里上班,说他会给春花安排工作的。”
这下轮到陈母傻眼了,他没想到顾老爷子会改变主意,又同意这门亲事了。可笑她方才还在为捡到芝麻开心呢,哪料到西瓜已经成熟了。
“那你赶紧去找春花,她跟毛振良去中山公园了,快去啊。万一两人发生点什么事,就真的晚了。”陈母听起来比顾海波还急了。
“我这就去中山公园。”说完这句话,顾海波便冲出门去,直往中山公园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