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忆起来，问他说:“你知道吗？小时候，我总是向母亲问起你，问她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母亲便说：你是个忧国忧民、勤勉睿智的君主，你有太多的国事要处理，我们要少去打扰。
可我听了，却更想见你。于是我便找了机会，等在你每日必经的宫道边，想着如何能喊你一句。
可你坐在高高的轿撵上，根本看不见我。我想要靠近时，又总被开路的内侍宫女拉住。
后来，我又听说你闲暇时爱去花苑，于是又跑到御花园候着。
有一回，我见你夸五姐字写得好，还抱着她举得好高，那时我就很羡慕五姐，发誓自己也要像她一样。
后一年生辰，我又跑到花苑里的那个五角亭，想让你看看我练了一年的颜楷。
可那一日，突然就起了很大的雨，我还未走到你的跟前，你们就都散了。
宫女们护着五姐与十九姐，你忙着护住自己，风一样跑走了。
只有我绊倒一颗石头，摔倒在雨中、泥里，我生平第一次大声地喊你，你明明听到了，却连头也没回过一次。”
我以为是你太忙，没空顾家，可原来，你只是冷漠和自私。
若如此也便罢了，我只当是自己没有父亲，也不至于生出怨怼。
可你却为了自己的颜面，将母亲赐死。还在我病重时，听信一个道士莫须有的话，将我赶出了宫里。
即便是如此，我仍对你这个父亲有所期待，盼望你能回心转意，将我接回去。
可整整八年，我等来的却是你将我卖了，去替五姐。”
“难道这一切，你都是被逼无奈吗？“
”你怪渤海人，怪那些大臣，可难道是他们逼着你，不事边防，不理朝政，仅顾一己之性命和享乐吗？“
“你害了我也就罢了，还连累了那么多人。“
”许太后、曹皇后、李大人、十四姐、嬛嬛都死了。
昌平哥哥断了腿，辛姐姐的毁了脸，数十万人流离失所，生不如死。
为什么你还能安居在此，得享天伦？
你才是这场不幸的根源，你才是罪魁祸首！”
他咳地弹起，直骂我大逆不道，我只是冷漠地看着他，冰雪一样扫过他混浊的眼。
“那个道士说:我是个不详之人，会忤逆父母，颠覆国祚。“
”我曾嗤之以鼻，现在想来，竟还有几分可笑。”
“国祚在你手中，旁人如何颠覆？有父如此，不忤逆何存？”
“但你说得对，我不能杀你。我不能脏了自己的刀。“
”我要让天来收你，让天来决定，要不要让你为那些死难的人陪葬。”
我收起匕首，站起身来。
将炉火熄了，然后将窗户打开。
刺骨的冰冷直灌进来，令我不自觉打了个哆嗦。
我站在他的床边，看着他的脸，变得又青又红，他的喉咙好像被什么东西堵着，只朝我不停地招手。
我只是远远地站着，看见游走进来的冷风，吹过他灰白的发鬓。
转而拂过墙面上的字画，然后卷起那副，曾令天下名士趋之若鹜的《瑞鹤图》。
神态各异的仙鹤，盘旋翱翔于宣德门上。
五彩祥云环绕其间，俨然是一片吉庆。
如今看来，仙阙楼阁，不过是丰墙峭址，注定崩塌。
直到最后一刻，父皇仍在挣扎，他破碎地喊着：“来人，来人…”
可很快，那咕哝的唇角，便被突然的静止，和那早已蛰伏在侧的冷风冻住。
他周身的筋骨渐渐凝固，仅留那混浊的眼珠还在发狠地瞪我。好像在咒骂，我忤逆的罪责。
我没有杀他，但我知道，我违背了几千年来践行的纲常和戒律，我仍然是一个不忠、不孝的叛徒。
只要他们知道，我便会因为我的罪行而身首异处。
全天下的仁人志士，任何一个郑人都会对我进行讨伐，甚至张娘娘也不会认可我。
可我不后悔。
他根本不配为君、不配为夫、不配为父，但凡苍天有眼，都不该让他继续活着。
黄昏时，昌平哥哥闯了进来，他看到静躺在床上，早已僵直的身体，吓得关上了门。
他探了探父皇的鼻息，然后错愕地望着我。
我只冲他笑，如释重负地笑。
我以为他会责难我，骂我，可他只是关上我打开的窗，然后嘱咐我:
“等屋子回暖一些，再告知外面的人。”
我酸着鼻子对他说:“是天收了他。”
他只是将我抱着，轻拍着:“我都知道。”
这两日的悲伤，便在这轻轻的拍打中，尽数崩塌了下来。
“是他害了李大人，是他害了嬛嬛，是他害了我们所有人……”
我抱着他哭，哭得语无伦次，连闯进来的妃嫔与下人，都被我的悲伤深深打动。
……
往后的两日，我都在昌平哥哥的小院呆着。
我为嬛嬛换回了郑服，又在她的脸上，涂上粉嫩的胭脂。
冰雪里，她就像是睡着了的仙子，依然粉嫩美丽。
我们选择了一个晴好的日子，将她烧了。
希冀她的魂灵能与佛祖一般，涅槃重生，去到另一个无病无痛的世界。
我们将她的骨灰，暂时埋在昌平哥哥家旁的小山上。
开春时，那里会有最明媚的阳光，就像她的笑一样灿烂。
直到她下葬时，张娘娘也没有来。
昌平哥哥去了几趟，才知父皇走的那天夜里，渤海国的皇上也驾崩了。
在外的将领得知消息，都紧急休战，赶回了上京。
出殡那日，整座城都飘满了白色的纸钱，遮云蔽日地，好像连天地都在悲伤。
殉葬的妃嫔奴隶多达数千，大半都是郑民。
甚至有一些，正是浣衣院里，与我们同住的姊妹，她们被麻绳捆着，押着路过长街。
哀怨的哭泣连绵不绝，令人头皮发麻，仿佛是身处在阴间。
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如何也看不到尽头，一派肃杀里，只有金色的棺椁分外显眼。
这里的皇上，正以最悲壮的方式入土，他会以胜利者的光辉姿态，被历史永远铭记。
而我的嬛嬛、这些殉葬的姊妹，仅仅只会是一粒尘埃。
没有人会探究，她们因何来到这片土地，又为何要为一个敌国的皇上殉葬。
没有人会知道，她们的无辜与痛苦。更甚者，根本不会有人，记得她们的名字。
我忽然感到害怕，感到无尽的冰冷。
就好像站在一片沼泽里，有什么东西扯着我往下。
碎冰与淤泥夹杂着，浇灌到我的腹部、胸口，而后埋到我的脖颈，将我一点点吞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