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到自己的脸正被冰柱冻僵,连带着抱着她的手,也被冰针刺得生疼。
辛姐姐满身是冰地跑过来,对着我说了什么,我仰起头,看了她一会儿,她便又急急忙忙跑开。
不一会儿,昌平哥哥也来了。
他来的时候,周围的雪花,已经拢得手肘那么高。安儿不停地在我身边挖雪,而我只是抱着嬛嬛,僵得挪不动手眼。
辛姐姐蹲下身,尝试将我扶起,可我只是紧紧贴住嬛嬛,如何也不肯松。
昌平哥哥伸出手为嬛嬛把脉,又在他的脖颈和口鼻处探了探,随即把我僵硬的手,从她身上掰开。
“我们把她带到暖和一点的地方,不要让她在这受冻,好吗?”
我抬着头,拨开冰睫看他,眼眶中便重新涌出温热,融化了我脸上横横斜斜的冰柱。
......
整整一夜,我都没有睡,也没有开口,说出任何与嬛嬛有关的话。
只是沉默着,站在昌平哥哥的窗边,看了一夜的雪。
黎明时,安儿揉着眼睛告诉我:“娘亲,我做了个梦,梦见姨母走了。我好伤心。”
我揉了揉他的脑袋,只告诉他:“我也做了个梦。”
梦里,嬛嬛正嚼着煎羊角冲我们笑,还很大方地,划了一半给安儿。我点了点她的眉心,她便飘得不见踪影。
安儿握住我的手,仰着小脑袋说:“娘亲,我想姨母了。”
我站在窗台边,忽然就觉得透不过气来,忙冲到屋外,才勉强能够呼吸。
我多希望那只是个梦,多希望这一切都是个梦。可这些无法停下的痛楚,无处不在的压抑都是真的。
那个从小跟在我的衣袖后跑,总是笑料不断的小棉袄,就像打在我手背的雪花一样,消失了。
我再也看不见她脸上的红晕,与那抿着嘴,就能舒展开的暖洋洋的笑。
她明明都想起来了,明明都好转了,可这一切又在转瞬之间被摧残了。
她是那样可爱的一个人,上天却非要将她,丢给塞里达那样猪狗不如的男人。
她那么爱吃,可临走时,却连一块煎羊角都没能寻到。
我觉得心中好像有个角落,被什么东西扯掉了,那原本鼓鼓囊囊的,充满温热的东西,正从那个破口,一点点流失。
我在雪中站了很久,久得好像连自己,都变成了一个雪人。
我能感受到雪水像针一样,渗透进我的体肤。但这一次,我只想要更多寒意。
因为只有当那刺骨的冰冷,填满我的胸腔,我才觉得自己,能从那巨大的空洞中,解脱一点。
……
太阳升起时,昌平哥哥住着拐回来了,他紧皱着眉头,带来了另一个噩耗。
“上皇病重,约莫就这两日了。”
“他想见张妃娘娘,我方才去请,可整个宫院,不知何故也戒备森严,连话也传不进去。”
我握紧拳头,将安儿交托给辛姐姐看顾,便与他说:“我去。”
昌平哥哥便带着我钻入那辆,驶向父皇的马车。
车轮停止时,风也停了。
虚弱的阳光淡淡地洒在雪面上,却仿佛更冷了。
关押父皇的地方,比浣衣院要宽敞许多,虽是重犯,可守卫甚至还没看押我的人充足。
只是零星地,站在外侧围栏前边,往来出入,也并不细究。
庭院之中,往来穿梭着三五个仆人,看发髻与形容,约莫都是郑宫旧人。
几个年轻的姬妾站在主屋前,或牵或抱着十多个孩子,正哭哭啼啼地喊着父皇。
我让昌平哥哥在外等着,独自一人推门进去。
虽是白日,屋里依然生着火。
四壁的泥墙上,挂满了诗词书画,墙角处横放着一张书案,书案上,则工整地摆着笔墨纸砚。
我以为自己见到的,会是一个形容枯瘦,苟延残喘的老者。
可他仅仅是虚弱而苍白,眼皮皱着,安静地躺在土炕之上。若不是那鸭子般的喘气,我几乎以为,他是睡着了。
他觉察到我的存在,好像松了一口气,睁开眼喊我:“张妃,你来了?”
可当那混浊的双眼彻底打开,发现站在床前的是我,他便露出深深的失望。
“你来干什么?”
我环看着这满室的字画,听着门外那钻心的啼哭,忽然在他的床边坐下。
“你愧疚过吗?”我问他。
他泛黄的双眼闪过一丝差异,随即好像被戳中了什么痛处,用全身力气抬起脖子,向我强调:
“朕是郑国的皇帝,是天子!”
我低下头去,喃喃念着:“你没有,对吗?”
他没了耐心,压着嗓子驱赶我:“你这个逆女,不祥的灾星,你给我滚出去!”
我从袖管里掏出一把匕首,在他的床边划了划,他便浑身颤抖着,往里缩去。
“你,你,你要大逆不道吗?朕是天子,是你的君父!”
我抓住那匕首,重重刺进他的木床,几乎咆哮起来:
“你现在知道你是郑国的天子,是我的父亲了?你配吗?!!”
“身为国君,不勤朝政,耽于享乐,国难当头,竟只顾自己逃命,陷千万子民与不顾。
身为家主,不护妻儿,甚至以亲抵债,将妻女拱手送与他人羞辱。
北行至今,我们受尽磨难,饱受屈辱,你不思悔改,毫无愧疚,还苟活享乐,添子添女。
你配承天命,配当人夫,配当人父,配当一个人吗?“
他被我的话问住,抖动着没了声息,只是咬着牙,闭上眼睛。
过了一会儿,他好像平静下来,忽而问我:“你今日来,就是来杀我的?“
“你说得对,我不是个称职的皇帝。走到今天这一步,难道是我想要的吗?“
”要不是那些渤海人贼心不死,还有那些大臣,若非庸碌无为,蠢钝误国,何以至此?
“我知道你对我怨言,将你送出宫,是天师所言,为父也只是为了保全大郑的国祚。“
”你是公主,是郑人。“
“纵然对我有千万不满,也不能做出大逆不道之事。不然,你的母妃,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安稳。”
我盯着认真的模样,忽而就笑了。我问他:
“你还记得,我的母妃是谁吗?”
他呆楞住,终于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