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左右张望,便听安儿在身后喊我:“娘亲!我在这里!”
我急转过身,见他一人站在十步开外的交汇路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很是狼狈。便半瘸半拐地往他那走。
“你站着别动,娘亲过来!”
未料,刚走了两步,右侧街道的马蹄声便骤然加剧。我心中焦急,又走不快,只能大喊:“安儿,跑过来!”
安儿被那马蹄声吸引,反转身去看。
我急得快跑,可右腿使不上劲儿,反而折了去,摔到地上。
也顾不得磕碰,只朝着安儿大喊:“安儿,快跑!跑过来!”
安儿吓得没敢动弹。眨眼间,那马匹便冲到他的跟前。
我圆睁着眼睛,心在刹那间吊到嗓子眼,捡了一抔雪乱丢过去:“快停下!停下!有人!有孩子!”
可马上的人并未听见,飞扬的马蹄跳了下,便朝安儿直直砸去。
安儿怕得大喊:“娘亲救我!”
我咬着牙扑过去,可如何也够不到他的手。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人影,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撞了出来,狠力将安儿一推,直送到我的怀中。
我抱着安儿发抖,一遍遍问:“受伤了没有?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他本是哭着,可不一会儿却呆滞住。他拉着我的衣袖,示意我去看身后的马匹。
我惊魂未定地转身,只见那马的前蹄沾了鲜血,神气地与我们相对而立。
那马上立着裘帽男子,竟是塞里达。而他的脚下,正踩着一个血泊,血泊的边缘,则横躺着一个人影。
我走进了几步,看见那明黄色的大氅,被红色的血浸透了大半,在白色的积雪上,极度显眼。
好像是一瞬间,我的身上便蹿过一道雷电。
我踉跄地跪倒在那血泊边缘,颤抖着将那人影摆正:“嬛嬛?”
嬛嬛睁着眼,艰难呛了一口血。“嘉元姐姐。”
我顿时清醒过来,将她扶到我的腿上,用手托住她的后脖颈。
“嬛嬛,你别担心,没事的,我们这就去找昌平哥哥。”
我用力地将她抱起,可怎么也无法成功,便仰起头,望着马上的塞里达求喊:
“嬛嬛受伤了,你快去喊昌平哥哥,你快去,她受伤了。”
可塞里达只是甩了甩马鞭,骂了一声:“真是晦气,差点耽误了大事!”随即策马离去。
我急得发慌,便喊安儿,又想起他还太小,根本就不识得那么远的路。
我便又喊辛姐姐,可她也不知被冲到哪里去了,怎么喊也没有回应。
新岁的雪越下越大,嬛嬛的伤口很快结冰。
我不停地朝它哈气,用手将它捂住,可那冰块好像铁了心,怎么也不肯融化。
嬛嬛的嘴唇很快变得青紫,整张脸也苍白得吓人。
她的大眼睛,直直盯着一旁散落的冰果,又抬起头,直视着那鹅毛一样大的雪花。
她抖动着唇瓣告诉我:“嘉元姐姐,我冷。”
我便拂去她嘴角的血沫冰,用自己的披风将她紧紧盖着。
我告诉她:“你不要睡,不能睡,你再坚持一下。我这就带你去见昌平哥哥。”
可她的眼皮越来越重,甚至开始积起雪花。
我将腿从她的身下抽出,想跑出去找人。可嬛嬛的手执意揪着我,怎么也不肯放。
“别走,别离开我。”
我见她害怕,便又坐了下来,紧紧地将她抱着。
她的眼皮慢慢合到一起,声音也逐渐低迷下去。
昏暗中,我听见她说:“嘉元姐姐,我好想五哥,好想回家。”
我的眼泪随即滴落下来,在我的脸上结成一道冰柱。
我的胸口瞬间被什么东西压住,也再感觉不到四肢的寒冷。
我捧着她的脸,轻声告诉她:“我们会回去的,五哥很快就来接我们了。”
“你别睡,和姐姐一起等,五哥马上就来了。”
“你睁开眼,别睡,千万别睡。嬛嬛,记住了吗?”
她用力拉起嘴角,冻紫的嘴唇喃喃念着:“鬼子市的煎羊角,可真好吃。”
我点了点头,好像找到了救她的方法,忙将她放下:
“对,煎羊角,你最喜欢吃煎羊角。你等等我,姐姐这就帮你去找。”
我跑到羊肉汤的铺子,又跑到沿街的商铺里。
我跑过了所有还点着灯的商铺,可唯一能找到的,只有半张被踩坏的烧饼。
我麻木地回身,见到安儿正跪在嬛嬛身边,无助地喊我:
“娘亲,你快回来,姨母没有心跳了。”
我便转飞到嬛嬛的身侧,将那烧饼递到她的嘴边:
“嬛嬛,你先吃吃这个,等回了康邑,姐姐再帮你找煎羊角好吗?”
“你吃一些这个。”
见她不动,便又将那饼撕成小块,一点一点塞到她的嘴中。
她唇角上的血,结了一层冰,好像张动不开。我便用手捂着,不停地哈气,让它融化。
安儿被我吓到,直跪在我的旁侧拉扯:“娘亲,姨母好像死了。”
我的思绪被他的喊声打断,丢下那饼,便去摇晃嬛嬛。
我一面拍着,一面喊她:“嬛嬛,快醒醒,我们吃个羊角,吃羊角了。”
“嬛嬛,你不是最喜欢吃吗?你睁开眼睛,尝一口好不好?就一口?”
“嬛嬛,你听见了吗?你听见姐姐说话了吗?”
“你睁开眼睛,看看姐姐,就看一眼,就看一眼。”
可任凭我怎么叫唤,嬛嬛都只是安静地睡着。我告诉安儿:“姨母睡着了。“
安儿只是大哭着拦我:“娘亲,姨母死了。”
我惊得推了他一把:“住嘴!她只是睡着了。”
然后蹲下身,拢好她的衣襟。我抬着她的肩膀,想将她拉上我的背。
可她背上的血,已与地上的冰,紧紧冻到一块儿。
我便只能拔下簪子,一点点去撬。
我一面挖,雪却越下越大,越积越厚,将她的脸与手都盖得严严实实。
我便又只能改为扫雪。
刚扫了脸,手上又积了一层。扫了手脚,脸上又落了新的。
到了最后,她的浑身都结满了冰。
安儿跪在我的身侧哭:“娘亲,姨母真的死了。”
我只将他推开,用身子将嬛嬛挡住。
我趴在她的胸口,恍惚间听见她还有心跳。
扑通,扑通,一不小心栽进雪里,便如同寺庙里,那长满锈迹的钟。
越来越沉,越来越钝,隔得越来越久,最终再也发不出清晰的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