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入灯市时,我们都打了个寒噤。
琳琅满目的灯具,很像是在康邑,只是纸面的灯笼旁,独具特色地架着,几只冰块砌成的猫狗。
里头放了烛火,再用薄油纸罩上,从外往内看,竟有说不出的晶莹剔透。
只是冰块多了,免不得要比街道外侧,要冷出许多。没逛一会儿,我便冻得哆嗦,只想拉着她们打道回府。
只是安儿与嬛嬛好奇得紧,如何也不肯回去。两人便牵着,穿行在人流之中。
一会儿是去吃摊上的冰果,一会儿是拔了那冰灯里的油纸,看哪一座融化得更快。
我拦不住安儿,与辛姐姐又冷得厉害,便找了个铺子坐下,要了一碗热羊肉汤暖身。
辛姐姐端着碗,灌了好大一口,忽然有些感慨。
“渤海人不擅烹饪,从前,闻着这牛羊的腥味只想作呕,如今却是习惯了。”
我磨着碗口,冲她笑说:“可不是嘛?五哥总说,人的耐性是无穷的,实在有先见之明。“
只是,从前是逼着自己习惯。
可如今,却是怕自己习惯了。习惯了,便回不去了。
老板听我们说话,笑着走过来:“两位是金老爷们的汉儿妇吧?”
辛姐姐放下碗,笑着问他:“什么是汉儿妇?”
那老板咳嗽了声,在我们的桌边坐下。
“这汉儿妇,便是渤海人的汉人妾。现在啊,应该叫郑人妾。“
“从前,这里没什么汉人,可打下康邑以后,别说各个王公大臣了,就连最低等的兵卒家里,也有那么一两个妾室。”
我与辛姐姐一听,只觉分外刺耳,生生被戳到了痛处,起身想走,那老板又送了我们一碗,自言自语起来。
“我是五岁那年被卖来这里的,刚来时,也是很不习惯。
日子久了,就慢慢习惯了。现在不仅觉得这牛羊肉好吃,觉得渤海也挺自由的。”
他将手交叠着穿到袖管里:“就拿这妾来说。“
”我娘当妾那会儿,我大娘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每走一步都要看人脸色。”
“遇上个歹毒的,说杀就给杀了。但这渤海没那么多尊卑等级,不用住在一个屋檐下,也事事仰人鼻息。”
他说得倒是真的,渤海的礼仪禁锢比郑国要宽松许多,可即便如此,又能怎样呢?
妾终究是妾,郑人也终究不会成为渤海人。
我勉强笑了笑,不再与老板多说,便拉着辛姐姐往嬛嬛那边走。
辛姐姐见我有些低沉,便宽慰道:
“阿圆,这些是别人编排的,你不要在意这些身份。等我们回去了,你还是郑国的公主。”
我点了点头,只道并未在意。
走到面具摊旁,见嬛嬛正与安儿相互拿着面具,编排话本。
辛姐姐便也照猫画虎,拿起一个东胡人面具贴到脸上,压低声音问道:
“这位小娘子生得如此美貌,是打哪来呀?”
我来了兴致,也拿起一个马脸面具回应:
“你个有眼无珠的蠢货,我是人是马都不知,还敢当街调戏?”
辛姐姐便挪开面具笑:“这面具可真丑,比那个东胡人牙子还丑。”
“可不是嘛,比嬛嬛画的公子宋还要丑。”
幼时,我们溜出宫中玩耍,嬛嬛在街上见了个面具摊铺,反复挑选了许久,也没见到喜欢的人物。
便以张择端弟子自居,自称有了不得的工笔技艺,非赖着摊主,让她自己刻画一个。
五哥笑问她要刻谁,她便撑着腰说:“自然是公子宋了!”
辛便姐姐掩面笑:“这公子宋嗜吃如命,倒与嬛嬛有几分相似,只是为美食弑君实不可取,你还是换个人吧!”
可嬛嬛却刻得认真:“他可是我心目中第一美男子,我非把他刻出来不可!”
我们见他执着,便也不再拦着,只是在旁等了又等。
一直到灯市快收了,她才慢吞吞地,画上最后一缕胡子,举起来与我们看。
那老板等得昏昏欲睡,听到嬛嬛完工,忙睁开眼去瞧。
见了那凹凸不平,又歪歪扭扭的工笔,嘴巴上还有两绺,似猫似羊的怪异胡子,悔得连肠子都青了。
“张择端弟子就画出来这?得了,这面具我就送你了,你快些拿走,别耽误我做生意。”
嬛嬛一头雾水,又举着那面具问:“有这么丑吗?”
我们强忍着笑,就这么被追问了一路。现在想来,当时的琐事,竟有说不出的开心。
那些发自肺腑的笑,远得仿佛,只存在于上辈子。
我意兴阑珊地将面具放下,忍不住叹了口气:“可惜嬛嬛再也画不出公子宋了。”
辛姐姐将面具放回原处,不一会儿,突然使力拍我:“你看,嬛嬛在做什么?”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去看,便见嬛嬛正拿着一把刻刀,雕刻着手里的面具。
安儿踮着脚尖,小脑袋凑到她的身边。
“姨母,你这刻的是谁?”
嬛嬛看他一眼,皱着眉说:“公子宋。”
我与辛姐姐当即落了泪,忙凑上前,抓着她问:“嬛嬛,你想起什么了?”
嬛嬛揪住眉,好像仍是困惑,可说出的话却很是清晰:
“嘉元姐姐。”
“辛嫂嫂?”
我喜极而泣,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慌忙将她抱住,追问着她都记得什么,如何想起来的。
辛姐姐怕吓坏了她,又怕操之过急,反倒坏事,便要拉着她,去昌平哥哥那瞧个究竟。
我大喜过望,当即与她们牵着,往马车走去。
走至街口时,街上突然来了很多人,匆匆忙忙地,好像在躲避什么。
我们手拉着手,被两个疯跑的女人一撞,当即分散到街道的两旁。
我牵着嬛嬛,努力往另一头挤,辛姐姐便也拉着安儿,往我这边喊。
眼看就要碰到她的手,她的身后便又冲过来一波人流。
我用力一拽,将辛姐姐扯过来,安儿却被人流冲散了去。我心中一慌,只将嬛嬛交给辛姐姐,嘱咐她先回去。
辛姐姐放不下心,便也拉着嬛嬛,往人流涌去的方向去寻。
我一面推挤着,一面大喊安儿的名字,喊了几声,约莫听到了回应,只是看不见他的位置。
正急得跺脚,后背也不知是被谁一推,整个人便栽到,旁边的冰果摊铺之上。
铁球一样的冰果砸在我的头上,腿上,好像穿出了个洞,疼得我直闭上眼。
我揉着脑袋,好半会儿才能勉强睁开眼,也来不及看伤口,便揉着腿脚起身,重新去寻安儿。
只是,就耽搁了这一会儿,非但没找到安儿,连辛姐姐与嬛嬛也看不见了。
我心中焦灼,又挤到人群中,喊她们的名字,喊了一刻,也未听见有人回应。
只得胡乱抓住几个路人问。可男男女女问了一圈,前后左右都绕了遍,也未有任何结果。
黑夜更深,寒意越发加重,我便觉得体力有些不济。
打算撑住旁侧的摊铺,歇停一会儿,忽听一阵擂鼓般的马蹄,由远及近奔来。
乌泱泱的行人如被炸醒,突然从长街的中央,奔逃到两旁的商铺里。
眨眼之间,四周便变得空空荡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