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木已成舟,往事不可更改。无论曾有多少种可能,如今的我们,也只能在眼前的路上,继续蹒跚。
我从遐想中抽出,见天色已不早,便想起身作别。
习尼烈却兴致未减,笑着说:“南有嘉鱼,烝然汕汕。郑人的文化博大精深,取名便可见一般。”
他叹了口气,颇有感慨的模样:“旧时,我也给自己取了个郑名,本取的是希羽,意为:
希君生羽翼,化为北溟鱼。只是我初学郑文,竟将羽写成了尹,便改称了:希尹。”
我听昌平哥哥说过,是他创造了女真文字,只是不知,他竟然对汉学也如此精通,一时间,倒令我有些意外了。
我笑了笑,接话道:“尹者,执事者也。如今大人心想事成,可见是个好名。”
见嬛嬛吃饱喝足,昏昏欲睡,便不欲再多纠缠。“天色已晚,我们不便久留,大人若没别的事,我们这便告辞了。”
他也未阻拦,只是将我们送到楼下。我便拉着嬛嬛与昌平哥哥,往街口走。
走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是逃出来的,也不知往何处去。便在一个街角停了下来。
正寻思着该回到小院,还是找个客栈落脚,耳边便听得人念:
“玉楼缥缈孤烟际。徒倚愁如醉。雁来人远暗消魂,帘卷一钩新月、怯黄昏。那人音信全无个,幽恨谁凭破。
扑花蝴蝶若知人。为我一场清梦、去相亲。”
我循着那声音看去,只见只见一个瘦弱的男子,立在一个旺盛的炉火旁,断断续续地捶打着手里发红的铁块。
日薄西山,往来的行人渐少,沿街的商铺也一一收摊,仅剩他们一家炉火熊熊,又念着诗词,显得格外突兀。
本想多嘴问一句,昌平哥哥便站到我身边,轻叹了口气。
“那是十四驸马。活着的宗室女眷尚能改嫁。“
”那些王公大臣与宗室子弟,死的死,卖的卖,勉强能活着,也基本只能干些牲畜的活计。”
“平日里吃喝玩乐,舞文弄墨惯了,哪里能吃的了这些苦,他能活到现在已经是命大了。”
听他一说,我又想起十四姐雾蒙蒙的眼,她唯一所求便是见十四姐夫一面。可十四姐夫尚在,她已不知被卖到了哪里。
思及此,我便也打消了回小院的心思。便问昌平哥哥:
“你住哪儿?我们可能要打扰你一段时日了。“
昌平哥哥摸了摸我的头笑:“你们能来,我求知不得。只是简陋了些,别怕委屈。”
“连地牢都住得,哪里还怕辛苦。”
昌平哥哥一笑,便在前边引路,带我们往他的住所。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终于在一间茅草屋前停下。
昌平哥哥挪开栅栏,带我们进院,边走边与我们说:
“你们献舞后,渤海皇上便让人放了我,还让我当了御医,虽不比从前,但总算是有个人样。”
我点点头,扶着嬛嬛在屋里的一处土炕上坐下。
环顾四周泥墙和屋内的木桌木椅,虽然简单,却很干净。
便回应他说:“能自由地呆着,不用实时受人监视,已是莫大的幸运。我觉得挺好。”
昌平哥哥点点头,便将油灯点上,又从院中端来一盆热水递给我,
“你们洗洗脸,回头我再帮你们处理伤口。”
我拧了拧麻布,帮嬛嬛擦了脸与手,她本就累极,我哄了一会儿,便乖乖躺下。
等她睡了,才端着水盆走到院中。
昌平哥哥舀了一盆水,坐在水缸旁的一处石墩上,正借着月光处理伤口。
我洗了洗手,习惯性地帮他擦药。
见他的脸上,手上都是淤青,不免有些心疼,忍不住念:“本来清俊的脸,硬生生给折腾成这个样子,春娘见了该是心疼死。”
他只冲我笑了笑,说:“我倒是还好,你们才是紧要。我看看你。“
我将手放到他的掌心,任由他撒上灰蒙蒙的药粉,再扎上层层麻布,忽然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
从前,我会因他的关怀而窃喜,可如今,那颗小鹿一样的心却麻了。
或许是我已走得太远,再无可能回头,当初那点可怜的痴妄,也随着一次又一次的惊险遗失了。
昌平哥哥替我包扎好,我们便相对坐着,他撑着手,望了望星星,忽然就叹起气:
“也不知道小蕴她怎么样了。“
自从浣衣院分别,我与辛姐姐已数月未见,不止昌平哥哥挂念,我也想知道境况,便挨坐在他旁侧建议:
“等治好了嬛嬛,我们想办法去见见她们。”
昌平哥哥听了我的话,一瞬间低下头。
“嬛嬛她…她好不了了。”
“当日,她从圣寿寺的马上摔下,磕到了脑袋。
只是当时忙着止血,又缺少药材,以为并不严重,过些日子便会好转,可惜后来一路颠簸。”
“被塞里布带走后,更被他和府里的女眷多次殴打,勉强活着,后半辈子怕也要疯疯癫癫。”
我被昌平哥哥的话惊得呆楞住,一瞬间酸了喉咙。
他从不会说假话,如今这么说,便意味那个爱吃爱笑的嬛嬛,再也回不来了。
我憋着气,将脑袋埋进膝盖里,好一会儿才能吐出清晰的字。我红着眼问昌平哥哥:
“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张娘娘、辛姐姐、嬛嬛,她们都是极好的人,为什么要她们承受这些?”
可昌平哥哥没有回答不了我,头顶上的星空也无法回应。
回应我的,只有夜里的凉风与无边的沉默。
我抱着膝,躺靠在大石板上,忽然问自己:“接下来,我该怎么办?“
回到小院,和三太子的夫人一较高低?
还是躲在这里,等三太子凯旋,接我回去?
又或者,再冒险一次,找到新的机会逃离?
我还未确定心绪,昌平哥哥却帮我做了决定。
“阿圆,我们得趁三太子不在的时候逃走。”
我从石板上坐起,盯着昌平哥哥那分明看不清的脸。
我以为他是在梦呓,可他的语气却从未有过的坚定,还从怀中掏出了一张羊皮图纸。
“进城以后,我去的每个地方,我都画在了图上。
每一处兵力分布,我都记得仔仔细细,这还是你在圣寿寺教我的。”
我睁着眼睛,惊讶地几乎合不拢嘴。
“明日,我便去打探张妃娘娘与小蕴的消息,等有了机会,我们想办法一起逃出去。”